第八章一百個心眼
這隊霧城衛所巡邏甲兵,自受到城中高台旗令就即刻轉向,一路小跑趕往事發現場,雖遲了片刻光景,卻也將將好在相關人離開前抵達目的地。
唐默回首望去,除了為首的頭目英姿勃發,一副驍勇善戰之態,其餘人等都是有傷在身,不由地皺起眉頭,心裏暗暗驚疑,便繼續仔細觀察。
巡邏隊裏,有人以鐵罩覆面,只露出一雙遍佈血絲的眼睛。
唐默尋思着:莫不是下頜受創不淺,留下難以遮掩的傷勢。
有人袖子空蕩蕩的,一看就知道用鐵線系住護腕手套,譬如豬鼻子插大蔥——裝象,在隊裏權當湊人數。
有人缺了幾根手指,戴上皮手套掩飾,能騙得了旁人,卻唬不住眼明心亮的明白人,更別說觀察能力遠超常人的唐默。
……
「也對!衛所甲兵都入軍籍,那是從出生到成人,再到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黃土一抔,生生世世可都是朝廷的人。再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們的身家性命操之在上官之手,本着物盡其用之理,等閑間也不會輕易放棄。」
就在唐默暗中尋思、揣測之時,這隊巡邏甲兵頭目看了一眼地上的伏倒屍,腳蹬麻鞋,裏衣卻是上等湖綢,隱約可見暗紋,肯定是富貴人家出身,眼神微微一沉,腳步放慢,便將下巴輕輕一抬,朝隊中某位老兵示意。
那人會意過來,趕緊出列,三步並作兩步走,來到死去多時的屍體附近,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按在此人脖頸處,一觸碰就發覺血脈毫無動靜,又伸手去翻看此人雙眼,發現眼瞳放大,眼神渙散無光,任憑手指戳到眼皮也毫無反應,心裏頓時瞭然,回首看了一眼頭目,輕輕搖了搖頭。
巡邏甲兵小隊長看到這一幕,立即加快腳步,逕自上前來,正想開口呵斥,忽然間認出對面公子哥的身份,暗道一聲:「還好還好!還好咱家長多了個心眼,否則的話,一開口就得罪人,事情就不好轉圜了。」
有一百個心眼的頭目想到更深處,語氣頓時柔和多了,卻顧及自家身份,不得不又正色道:「此地乃衛所築城所在,受軍法管轄,路頭倒屍實屬罕見,你們幾位可有分說?」
青衣書童聽罷,趕緊後退幾步,就將自家少爺顯露在人前,唐默見此也後退半步,心想着反正都把證據都交出去了,那就由得「方公子」去交涉,自己在附近,正好可以觀摩學習一番。
方家二公子方言眼角餘光瞥到這裏,心裏自然是滿意極了,他就怕「隱士」唐公子上山前、下山後都是執擰不通世情的性子,胡亂插話打擾自己的步驟。
僅僅從「唐公子」後退半步的態度來看,他就完全不是那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人,方言暗道:「可以深交一番!」
稍傾,方家二公子方言主動上前一步,掏出「唐公子」方才轉手給自己的手牌等物件,開口就是一句「可喜可賀!」,把衛所築城的巡邏甲兵頭目嚇了一跳,來不及分心想其它事。
「方公子這話說得毫無來由!不知喜從何來?為甚而賀?」
方言哈哈大笑道:「前日,一夥海客賊寇無端上岸,大肆燒殺搶掠,烽煙四起,震動地方,激得霧城衛所出兵鎮壓。鏖戰正酣時,幸得聖天子庇佑,那伙海客賊寇不明本地水文,導致船隊擱淺側翻,斷了退路,眾將士又上下一心,地方上民眾同心戮力,總算是將來犯之敵殲滅,只有幾隻漏網之魚……」
衛所築城巡邏甲兵頭目聽到這裏,心裏自然是開心居多,畢竟上上下下都因此沾光分潤,再加上搜獲戰利頗多,今年總算是能過個肥年,沒準能湊到足夠多的聘禮,年底買個婆娘回家暖被窩。
他這一想到明年就有可能抱上大胖小子,人生得意莫過於此處,臉上神色就越發柔和。
「漏網之魚……漏網之魚?莫非你們幾位……方公子敢說這話,估摸着應是逮到這幾條大魚罷!」
方家二公子方言微笑着點點頭,在唐默的注視下,將幾塊手牌轉到這位巡邏甲兵頭目手裏。
「是不是大魚還得稍後驗明身份再說!不過,這三人死地太快,說起來旁人都不信,煩請軍中祭酒過來勘驗一番……當然了,功勞少不了將軍以及諸位!」
面對如此上道的方公子,巡邏甲兵頭目心裏暗暗驚喜,再看方言時,已經不敢把他當做年少不更事的公子哥對待,至少放在平等的位置審視。
「方公子有心了!本將怎麼可能不領情!」
說罷,巡邏甲兵頭目開口指使着隊伍里的老人,分派着各人的去向事由。
聯繫軍中祭酒的人已經出發,前往衛所公署報備的老兵也開始動身,收殮屍體須得棺材,至少一領草席給個體面罷。
唐默從頭到尾看着雙方交洽經過,從中揣摩推演,對衛所這種行軍法的法外之地頗有了解,也算是小有收穫。
「也就是在本地有身份有地位的方公子出面,才能有這樣一個好的收場。」
「換作是我,又臭又擰的脾氣上去,一個對話不滿意,恐怕下場就是被巡邏甲兵當場拿下,被他們砌生豬肉,生生打入衛所黑獄裏。」
「倘若我不服,當場爆發潛力,只要出手,哪怕沒有殺死任何一人,僅僅是為了自保,傷了幾個衛所甲兵,估摸着衛所再大也難以容得下我。一旦姓名面貌上了海捕文書,天下之大,估計無一處可以容身安家。」
「這就是一步錯,步步錯,除非傾蓋天下,顛覆朝廷,換個皇帝陛下,否則在舉世皆敵後,遲早也是一個死!」
唐默猛地打了個冷顫,整個人彷彿從夢魘中回過神來,陡然間精神一振再振,感覺令人不快的沉悶氣氛都消散一空。
那酸爽的場面,就像是褪掉沉重的舊舊的軀殼,顫抖着展開濕漉漉的羽翼,即將前往新天地,迎來嶄新的人生。
唐默本以為,自己有如此清新的體驗,不說腦海里的本命碑上,最直接的「靈感」,就是「根器」也會有所觸動而改變。
可是,他內視看了一眼腦海里的藏寶樓,竟然連一丁點的變化都沒有。
最後,唐默在毫無動靜的本命碑前輕嘆一聲,絕了自己的妄想:「算了罷!以後總是有機會的,而且還是大把機會!」
沒過多久,幾波人陸續到來,唐默仔細瞧過,為首的老者面容清癯,雙頰微微凹下,幾個軍士跟前跟後侍候,被老人支使地團團轉。
唐默好奇地看去,心想:「這人應該就是衛所駐軍的祭酒了!勘驗屍體的本事,以我估計還在尋常衙門仵作之上。」
「……記下,築城城東廢棄庫房內,倒伏屍體無明顯傷勢,解開衣裳觸摸,臟腑肝膽位有硬塊,眼耳口鼻無血跡,有苦味,據《洗冤錄》記載,此人應當是驚嚇過度,導致肝膽俱裂,內液橫溢,充塞胸腹所致……」
「……另一具屍首,腰腹部被人以利刃貫穿,卻並非致命傷。雙腎乾癟蜷縮,腎精走漏一空,血脈枯竭大半,顯而易見是某種附梵外道解體秘法,燃盡體內潛能所致……」
唐默看着老人要來一小盆清水凈手,對他的判斷不禁佩服有加。
方家二公子方言聞言也是又驚又喜,暗道:「此人果然有大才!想不到,軍中行伍之間也有大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