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連續幾天,村子平靜如常。顧檐霂有了曾經從未有過的警覺,那警覺如汗液滲出她每一個毛孔。這讓她恐懼卻又有一種隱隱的興奮。她盼望着可以發生什麼,而她就是拉滿弓等待獵物的獵人。

她像村莊的影子,只在月光下現身的影子。

只要死亡、災禍是降臨在別人身上,旁觀者甚至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去談論並以此為樂。彷彿他們談論別人的悲慘境遇,自己就可以規避不幸。他們的眼睛只向外看,窺伺別人的生活,像蒼蠅一樣,尋尋覓覓找可以下嘴的縫隙。那是他們貧瘠生活的唯一樂趣。

小蓮一家的事,官府除了來了幾個官差屋內屋外巡視了一遍,就沒了下文。劉管家傷的不重,但也是暈頭轉向了幾天。小蓮父親是個賭棍,早就成了村裡人眼裏的笑話,他死了也就死了。

村裡關心的是小蓮與母親下落不明的事。

“你說,她們娘倆能去哪?”

“孤兒寡母的,跑也跑不遠啊”

“王貴是誰殺的,不會是小蓮她娘吧”

“說不準呦,王貴賭錢賭輸了,還讓他婆娘……”這個人說話聲音低了下去,說閑話的人一臉的秘而不宣表情。

“嘖嘖嘖~,那小蓮保不齊不是王貴的孩子”。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努着嘴。

“王貴買來的媳婦,你們還記得吧,她跑過幾次”這是有人又翻出了過去的事情,覺得有說說的的必要了。

“可不,被王貴打的身上沒一塊好地兒。”有人應和。

“逼急的兔子會咬人,而且是不咬死人絕不鬆口的”說話者是個體格健碩的年輕男子,顧檐霂覺得有些面熟。男子說罷,他抬頭向上望。他的眼睛穿過樹葉的層層遮掩正對上顧檐霂的眼睛。男子略微一頓,但不動聲色,收回他的目光走了。男子的話讓嘰嘰喳喳的人們安靜下來,他們面面相覷。

夜裏,顧檐霂離開了村子。從樹上下來時,她傷了腿。她意識到自己的笨拙與無力,協助小蓮母女逃離的成就感與一絲喜悅消失殆盡了。

“該去哪兒,該做些什麼?”

鋪天蓋地的黑暗又把她包圍了。村子裏有幾聲犬吠,可是沒有一點燈火,她覺得恐懼且孤獨。

無論到哪兒都逃不開被人議論,一點點把生命血肉耗盡在別人的眼光里。世上應該沒有人心甘情願的這樣活着。有的人選擇與世人的非議抗爭,有的則選擇逃避。

顧檐霂漫無目的向前走,她疲倦,可是卻在閉上雙眼的那瞬間,她又清醒了。像背後有一條惡犬,有一個惡狠狠的揮着鞭子的人,顧檐霂逃也似的奔走着。

天臨近破曉,一家小店門前門外已經擠滿了人。人聲喧喧嚷嚷,起早趕路的人們大概是想通過大聲的交談好擺脫潮水般湧來的睡意。

“小春~”一個裝扮利落的婦人,高聲喚着。

“小春~小春~,這丫頭去哪兒了”。一個中年男人也跟着喚。

“剛才我還見她,怎麼現在沒人了。”婦人納悶

“去店裏找找”

兩人進了店,過了一會兒,倆人急匆匆的出來,女人捂着臉,男人則又急又惱地捶着牆。

“你們倆個怎麼了”說話的人是一個老婦。

“大娘,你見我們家小春了嗎”婦人已經有了哭腔。

“奇怪,今早她還來跟我告別,還來看看我的小孫女呢。”

“那,您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她說去找你們,你們沒見到她,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老婦望望神色焦急的倆人,又安慰道:“小春是個大姑娘,不是小孩子,也許去哪裏玩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中年夫婦點點頭。

這時店老闆出來了。

“大哥大姐要不你們就報官吧”

“報官,有報官的時間,那孩子沒準早找到了”。人群里有人說。

“官差大老遠過來不還是找人嗎”又一個人說。

“算了,大傢伙不着急趕路的就留下來幫這對夫妻找孩子吧”

人群里的人紛紛應和,大家又卸下行囊,向四周散去。也有心細的人回過頭囑咐店老闆把行李照看好的。

顧檐霂也跟着人們去找了。

“小春~小春~”寂靜的山嶺響起一陣又一陣的回聲。

人們又慢慢的聚在店門口,店老闆拿來吃的喝的招待他們。他一面把吃的遞給又餓又渴的人們,一面詢問。

“怎麼樣,孩子找到了沒”

接過吃食的人們搖搖頭,神色木然的把吃的塞進嘴裏。

“奇了怪了,一個小丫頭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了多遠啊”

“就是就是,我們也是大老爺們,腳力咋的也強過一個小丫頭,我們走出去那麼遠,別說小丫頭了,連個鬼影子也沒見啊”。

那對夫妻,向大家道謝。女子對着丈夫耳語幾句。丈夫清了清嗓

“諸位兄弟為我尋女受累了,我們夫妻倆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人,就給兄弟們安排點便飯吃吃吧”說罷,一個大男人用衣角擦擦了眼淚。

“大家都是出遠門跑生活的,誰也會遇到個病遇到個災的,誰見了也得幫一把啊”人群里有人說。

“大哥大嫂掙錢也不容易,快別說這話。”

“是啊是啊,吃點東西,歇口氣再找找孩子吧”人群里有應和道

顧檐霂並沒有跟着回來,她在林子裏穿梭時撞到了一個人,那個人體格壯實,他沒什麼事,顧檐霂反而仰面倒地了。

“姑娘,你沒事吧”那個人攙着顧檐霂的胳膊。顧檐霂站起身來。

顧檐霂搖搖頭,轉身要走。

“我在那個村子裏見過你,在樹上”那個人說。

“嗯”顧檐霂沒回頭,而是一瘸一拐的向前走。走了一會兒,她才回頭,發現男子已經不見了。她鬆了口氣,可是心又提起來了。她可完全不認得路。

她已經預想到自己會困死在這片林子裏了。預想到死後她的屍體會被過路的野獸分食,甚至是自己還奄奄一息的時候就成了野獸的一盤菜。那個時候會很疼啊,野獸尖銳的牙齒刺入血肉,她是最怕疼的。

爬到樹上休息是最佳之選,顧檐霂試着爬樹,可是自己的身體似乎分家了,不聽她的使喚,來來回回摔了好幾次,她才作罷,索性背靠着一棵樹休息。

模模糊糊她看到有人在林子間舞劍,舞的是一雙短劍。其身輕盈若穿林的鳥雀,若穿山越嶺的風。

顧檐霂的眼睛濕潤了,耳畔似乎響起了孩童們的嬉戲聲,她的臉上似乎有了冰雪的觸感,她的心難得的鬆懈下來。

顧檐霂是讓啾啾鳥鳴喚醒的,林間有薄霧瀰漫,暖色陽光讓林子顯得有些通透,像是流動的水。睡了一覺,顧檐霂的精神好了些,她的腿似乎也沒那麼疼了。

“哎喲~哪那個善心人幫幫我呀”一個男子呻吟着。

“可憐我年紀輕輕就葬送在這片林子,成了個無名無姓的野鬼呦”。

男子四下張望看到了顧檐霂,那神情就像見到了神仙那樣驚奇。

“喂~姑娘,救救我呀”

顧檐霂站住,打量他。

“看你樣子,也是個練家子,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怎麼幫。”

“哎呀,疼啊,你這個女人好狠的心啊”男子全然不理會顧檐霂的話,自顧自的叫喊着。

“荒山野嶺,孤男寡女,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好人”顧檐霂嘴上這麼說,可是已經朝這邊走了。

“我是好人,真的”

“好壞全憑你一張嘴,我怎麼知道”顧檐霂已經來到男子身邊。這才發現男子的腳邊有一個血淋淋的捕獸夾。

“你忍着點”顧檐霂的語氣軟了下來。她從自己身上扯了一塊布條,給男子的腳做了個包紮。

“你一時半會走不了路了,我也迷路了,我們倆可真是難兄難弟了。”顧檐霂四下望望。

“我認得路,我領你出去,你給我找醫館怎麼樣”

“這個提議不錯”

顧檐霂攙起男子,倆個人吃力的向前走。男子的確沒食言,兩個人出了林子時,正值中午。顧檐霂依約為年輕人找了個郎中。

老郎中進門的時候,神色默然,出門時神色默然。邊搖頭邊說“現在的年輕人啊~讓我老頭子搞不懂啊。”

“老先生,那個人傷的怎麼樣啊”

“怎麼樣?”老郎中望望顧檐霂,想是有話對她說,可是他終究沒有說出什麼。他拿出一個藥方,遞給顧檐霂。

“照方抓藥,幾劑就好。”說罷,騎着驢走了。

顧檐霂看着藥方思忖,她可是身無分文。

“那個人也不是有錢的樣子,算了自己想辦法吧”。

“我可剪了”小販問

“嗯嗯,剪”顧檐霂聲音剛落,她的一頭烏髮就讓小販提在手上了。

“成色還可以,到底是年輕姑娘的頭髮”。

顧檐霂頂着一頭亂糟糟的短髮,再加上她一身灰土,樣子頗為滑稽。藥房的夥計抓好葯遞給她,待她轉身,紛紛不由得掩面笑了。

離店鋪也就幾步遠的地方,顧檐霂看到了老婦人,一個不像孩子的孩子,一輛獨輪車,以及在車上閉着雙眼的姑娘。顧檐霂把葯交給了店鋪的夥計,囑咐好藥劑的用法,給了夥計一些錢,自己就匆匆忙忙離開了。

年輕男子站在窗邊凝視着窗外,他的手在自己的臉部摩挲着。

房門被敲響,他趕忙躺在榻上,作出一副受盡了苦痛折磨的模樣。

“客官,你的葯煎好了”店鋪夥計一步跨了進來。

“小二哥,那個姑娘去哪了”

“哪個姑娘?”

“就是和我一起的那個姑娘”年輕男子繼續說。

“是那個姑娘啊,客官你可得好好謝謝那個姑娘”。

“這當然”年輕人頗為鄭重“小二哥,她去哪了”

“她急急忙忙把葯交給我就走了”

“走了,她往哪裏走了”年輕人這下坐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來。

這下輪到店小二納悶了

“客官,你的腳~”

“哎呀,哎呀疼啊”年輕人又坐了下去,可臉色出賣了他內心的焦急

“麻煩小二哥了”年輕人道謝。

“客氣客氣~客官有事您就招呼一聲”說罷店小二退出房門。

年輕人從懷裏掏出銀兩,放在桌上自己則飛也似的下樓。

“你可見到一個姑娘,瘦瘦小小的”年輕人問一個老伯

老伯搖搖頭,這時一個半大孩子嚷起來了。

“有一個瘦瘦小小的的短毛姑娘算嗎?”

“她在哪兒”年輕人眼睛閃出一絲光亮來。

“她往西嶺去了”小孩子順手指了指。

年輕人道了聲“多謝”,直奔西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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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上醉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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