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遠方的信件(十一)
儘管明知若接受議和,就能立即把部隊從困境中解脫出來,但兆惠仍按照乾隆的既定政策,在回信中向布拉尼敦表明態度,即朝廷這次興兵,就是為了討伐霍集占,布拉尼敦本不在被問罪之列,然而若是他想要議和,就必須將霍集占等人“一併擒獻”送來,以示誠意。
兆惠在將回信交給來使的同時,還特地讓他將乾隆的相關諭旨捧去給布拉尼敦閱看。布拉尼敦接到回信和諭旨后,就沒了下文——這並不奇怪,他們兄弟二人早已聯合成一體,議和都是兩人共同議定好的,布拉尼敦當然不可能擒捉霍集占。
在議和未成的情況下,布拉尼敦將大隊撤回喀什噶爾,用於對付布魯特人,霍集占則率本部兵馬繼續對黑水營進行圍困。自此之後,雙方已經沒有大的交戰了,其實就是互相干耗着,看究竟誰耗得過誰,如果誰先支持不住倒下去,那麼另外一個自然獲勝。
和兆惠拼意志力,或者說與此人比約束部下的嚴苛程度,布拉尼敦和霍集占兄弟實在是找錯了對象。一年前的伊犁突圍,早已證明兆惠不但能打硬仗,而且特別擅長打苦仗、惡仗,甚至是絕處逢生的仗。
黑水營前前後後被困了整整三個月,兆惠和將士們就硬熬了三個月,其間不管發生什麼困難,哪怕接近山窮水盡,都沒有能夠動搖他們固守待援的決心。
關於黑水營之役,清代筆記中的一段記載堪稱黑歷史,上面說兆惠軍在被圍后斷糧,飢餓難忍的官兵竟然“掠人充食”,也就是抓獲當地的平民,宰殺了充當糧食。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其實是應該嚴肅謹慎的調查取證,才能夠訴諸於歷史記錄之上的,然而,由於相關資料的缺乏,這件事情的真偽實在是難以辨識,不過有學者也認為,若認真推敲,這種說法其實並不可信,因為戰前霍集占就已經將城外的回人和糧食全部移入城內,兆惠軍的官兵又到哪裏去擄掠回人?
再者,黑水營之圍與庫車之圍不同,敵軍基本將黑水營圍得密不透風,自被圍后,兆惠與阿克蘇方面的聯絡就完全中斷了,倘若清軍能夠輕輕鬆鬆地衝出去擄掠回人,兆惠恐怕早就讓他們去阿克蘇報信了,又何至於要寫五份同樣的告急文書,專門選派五名信使分路突圍?黑水營之圍時,正值鄂對等人接受和闐六城的招撫,他們曾嘗試派人前來與兆惠軍接頭,卻發現包圍着黑水營的回軍營壘里三層外三層,且“互相結寨放槍”,根本無法進入,這也可以間接證明當時被圍困的嚴實程度。
事實上,兆惠軍從未完全斷糧,否則他們不可能堅持那麼長的時間,在布拉尼敦和霍集占兄弟提出議和時,兆惠的態度也不可能那麼堅決。就像人們後來所評論的那樣,吉人自有天相,兆惠軍在黑水營得到了上天的不少眷顧,其中之一就是意外地得到了一批糧食:紮營時,他們在施工的二十餘處地方都挖出了糧食,每處都有一兩石米。
當地的百姓確實有掘地藏糧的習慣,據說是過去為逃避準噶爾搜括所形成的,老百姓通常將餘存的糧食埋於地下,需要的時候再挖出來吃。雖說這在南疆並不稀奇,不過能這麼巧,正好埋在兆惠軍的紮營地點且被官兵挖出,則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兆惠軍在建營前,軍糧就已經夠支撐一兩個月,再加上多出來的這批糧食以及必要時可宰食的馬駝,不能說讓大家吃飽吃好,但起碼能維持着官兵們的生命和戰鬥力,使部隊不致垮掉。
除此之外,黑水營還有其他“靈跡”相助。營地距葉爾羌河雖然僅有兩里之遙,但在遭到鐵桶式包圍的情況下,官兵們都不可能到河邊打水,否則只會增加無謂的傷亡。在營中的儲備水以及敵軍為灌營所“送”的水快用光的時候,兆惠一度也很着急犯愁,“初憂乏水”,大家試着在營地內掘井,還以為可能要費一番周折,結果隨地一掘,泉水就汩汩地冒了出來,水源問題迎刃而解。
要想守住黑水營,不僅得坐地固守,還須時時抓住機會進行反擊,缺乏彈藥則很難做到這一點。兆惠軍的彈藥本來在被圍之初就不足了,但這個時候敵人卻幫助他們解了燃眉之急。
敵軍進攻黑水營時一般不敢近身用冷兵器搏殺,都是隔着一定距離用鳥槍朝營內放槍。當時鳥槍所用的彈丸是鉛丸,打出去以後撿回來還能再用,黑水營處於林中,這些鉛丸大多沒有打到清軍,而是鑲嵌在樹木上或落到了枝葉間。清軍伐木做飯,每砍伐一棵樹,鉛丸就落下一大堆,最終他們獲得的鉛丸竟達數萬顆之多,於是他們“反用以擊賊”,再不用擔心彈藥不夠了。
“靈跡”也被兆惠有意識地用來對敵方進行誇大宣傳,以打擊其圍困黑水營的信心和士氣。後來有一位從葉爾羌城逃出的當地人就曾聽人說,兆惠軍共掘得糧食“一百六十窖,收馬千餘匹,駝千餘只”,這顯然都是兆惠故意放出的風聲,其中挖掘到糧食雖是事實,但數量卻被誇大了許多倍,所謂收得一千匹馬、一千峰駱駝純屬子虛烏有,至少也是誇大其詞。
兆惠一面率部固守黑水營,一面眼巴巴地期待着援兵到來,而來援的希望又主要寄託於後方能否儘快收到求援信息。
第一個負有傳遞信息使命的是愛隆阿,但愛隆阿本身只帶一支人馬,沿途還要收集台站的駐防兵,目標較大,因此一路都遭到布拉尼敦和霍集占兄弟所部的攻擊,好在這些部隊都是小股部隊,不足以阻撓其前進,他們邊打邊走,直至抵達阿克蘇。
在愛隆阿之前,已經有信使趕到了阿克蘇,他們就是兆惠親自選派的伊薩穆等五人。兆惠沒有看走眼,五名告急使者皆為勇者中的勇者,他們不負所托,當時就一個不少地衝出了重圍,之後被敵軍追趕時,又憑藉神乎其技的箭術和馬術擺脫了追擊。五個人的運氣也不錯,路上眼看坐騎快跑不動了,正好遇上阿克蘇方面的負責人、頭等侍衛舒赫德派出來探聽消息的人員,於是得以“換馬行走”,比愛隆阿提前一步到達阿克蘇報信。
阿睦爾撒納在還未叛亂時,就有兩個前線大臣覺得他不可靠,主張將阿睦爾撒納部的士兵及家屬分開安置,這兩個大臣的其中一位就是舒赫德。當時乾隆正要以阿睦爾撒納為導引攻入準噶爾,對他們的提議很不以為然,不僅予以申斥,還進行了處分。舒赫德被降職為參贊大臣,到北疆效力,後來阿睦爾撒納果然反叛,舒赫德又做事勤勉,遂被重新提拔,由副都統、都統一直做到兵部尚書。可是舒赫德的官運沒能延續太久,因為報送的奏摺行文不規範,再次遭到處分,而且這次更慘,居然由堂堂大吏降為了前線的一個小兵!
自金川戰爭起,乾隆便致力於用嚴刑峻法的辦法來澄清吏治,振作營伍,像舒赫德這種輕者被降職,重臣被一抹到底的情況早已成為常態。當然,即便是暫時被降為小兵,也只是作為一種懲戒和教訓,其本人實際仍處於乾隆的考察範圍之內,一旦需要,仍將作為候選將官予以提拔,如在兆惠進軍葉爾羌后,南疆急需用人,乾隆便又重新起用舒赫德,任命其為頭等侍衛,駐守阿克蘇。
乾隆反覆強調他這麼做,“並非有意從嚴”,為的是整頓官場侵貪和軍營怯懦兩大痼習,從而使得“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成為官場風氣。就實際效果來看,新一代八旗貴族雖然因為身份問題而得到重用——這並不能視為是一種崛起,但他們能夠處理的問題仍然只佔一少部分。偶爾出現兆惠這個級別的人物就已經是讓人非常欣慰的事情了。不過乾隆皇帝面對這樣的局面,其實也別無他法,何況前線的這些將領還不至於蠢到一無是處的地步。
舒赫德在經歷几上幾下,特別是自己也做過小兵后,不光是更加熟悉和了解前線實際,而且也不會像雅爾哈善等人那樣高高在上,因為不把小兵放在眼裏而耽誤大事了。
首先趕到阿克蘇的信使是一名叫五十保的士兵,身份低微,但舒赫德除認真閱讀他所攜帶的告急文書外,還親自予以接見。確認黑水營的情況極其危急,他一面移文富德、阿里袞等,催促他們馬步兼行,迅速趕來阿克蘇,一面在將兆惠的奏報予以謄寫后,連同自己的奏報,一併上奏乾隆。
由於海寧在召回,上次戰敗之後就另尋地方躲藏起來了,所以雖然環球集團重新回到了西域戰場上,但因為兵力太少,而且位置飄渺,導致這次奏摺傳遞仍然只能用傳統的方式進行,而不能藉助環球集團的通訊鏈路。這顯然耽誤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