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聰明的玄德哥
嘩啦啦一聲雷響,雲南的雨季還在繼續。
不知是不是被雷聲嚇的,吳尚賢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上。
他可不是玄德公,沒有那個定力去撿起來,然後向對面的曹操胡說八道一番,以圖掩飾。
他只能又一次直勾勾地看向了海寧,眼神和表情上都充滿了驚愕,就連下人幫他拿起筷子都沒有注意到。
半晌他才緩過勁來,並向海寧拱起雙手,問道:“眾人只知我要前往北京,卻只有心腹知道我的具體想法。賢弟遠道而來,想必和我那些狐朋狗友們,應是沒多少交情可言。卻是不知如何看透了我這顧慮,又是如何斷言我此行兇險的呢?”
“顧慮由處境而生,兇險也是如此。”
海寧先應了一聲,又聽他的言辭之間已經恢復了客套和謙遜,加之他問題也問得邏輯分明,知道這傢伙已從剛才的錯愕當中緩過勁來,因此也端正起態度,與他一一分說起來。
“吳東家如今的處境,可慮者,無非是別人對你家產得虎視眈眈。可拉着朝廷來這邊維持秩序,雖然效果值得憧憬,但過程恐怕有可能觸犯朝廷的忌諱。”
“這話怎麼講?我好歹也是國朝子民……”
“滿清起於東北荒蠻之地,此地在周朝時便心向王化。兩三千年的積累下來,就算他們推翻了大明江山,對我華夏文化也是極其推崇的。這其中,儒家父子君臣的那些教條,就最為他們看重。而吳東主您想做的事情,正是犯了這方面的忌諱。”
他沒有具體去說是什麼忌諱?彷彿是還要賣個關子。
但這番話已經足夠引起吳尚賢的深思了。
只是海寧另有自己的心思,光是給人點破危險,卻是不能帶給自己半點好處的。
所以他還有別的話要說。
畢竟,他給對方堵住了一條路,怎麼著也得給對方打開一扇窗才是:“再說了,我手下的這三千兄弟,個個都是文武雙全的奇才。他們更加體諒吳東主的難處。更要緊的是,他們對採掘銀礦的事物也並非全然不知。相反,他們有很多探礦和採礦的頂尖手段。這些都是外面沒有的。凡此種種,倘若可以和吳東主合作的話,就算在下不好多佔便宜,恐怕也足夠在吳東主這裏分上兩三成的好處。”
話說到這裏,吳尚賢也已經明白過來,這位叫做海寧的桂家兄弟,是認為他此行頗有隱患,所以覺得自己有機可乘,因此才跑來和他打這個商量的。
這和管事那邊掌握的情況恰好是前後吻合的。
他想要圖個清靜,又怕別人不肯收留,自然要奉上一些見面禮,所以才有了為他排憂解難、點破隱患的做法。
然而見面禮只不過是個情分而已,要想獲得真正的保障,非得有利益上的捆綁才行,所以海寧才會想着與自己合作,並且拿出了3000家丁和所謂的採礦技術。
且不論他這些家丁是否個個驍勇善戰,他那技術又是不是真的有用,光是海寧的這個思路,就已經完美的和他最初的說詞契合起來了。
吳尚賢覺得,這個人撒謊的概率不是很大。
而且本身也沒存什麼壞心思。
現在就只剩下一個問題了,那就是他的分析是不是正確。
這是個需要他冷靜思考的問題。
只是冷靜下來之後,他的思考結果恐怕就無法讓海寧滿意了。
此中情由,他當然要和海寧分說清楚,只是話語多少有些難聽,因此他恭敬地敬了海寧一杯酒,然後以問代答地說:“我究竟是犯了朝廷的哪條忌諱,兄弟可否明示?”
海寧並不愛喝酒,他只顧着吃東西,但這個問題也不難回答,因此他趁着咀嚼蘑菇的時候丟出了四個字:“以商亂政。”
“嘶……”吳尚賢倒抽一口涼氣。
這種土著們經典的操作,又讓海寧的內心暗爽了一把。
然而吳尚賢舊有的思路已經成熟,並不是那麼好打破的,而海寧這番趁虛而入的操作,在最初設計的時候,卻是偏偏要把對方先打虛了才好成事。所以,他很快遭到了近乎致命性的反撲。
“賢弟的顧慮,若是放在前明,那倒更可能是個忌諱?可是國朝畢竟是滿人統治的,就算他們心向儒學,但根基也是野人那一套。更何況商人在國朝已經不是賤籍,這可不是前明可比。所以,以商亂政這個罪名,恐怕……”
海寧聞言,不得不放下筷子,提醒道:“僥倖心理可要不得。”
吳尚賢擺擺手說:“不是我有僥倖心理,我這裏的處境,兄弟也都看見了?自從我發家之後,周圍有多少土司對我虎視眈眈。在下迫不得已,已經出賣了一些份子給卡瓦部的酋長蜂築。雖然說蜂築此人很是靠譜,但雙拳難敵四手,他一家又怎麼和周圍許多家斗?”
“我知道,這並不影響我對你處境的判斷。你所說的不過是想在卡瓦部之外,另外尋覓一個強援而已。”
“正是此意!”吳尚賢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然後才繼續說道,“只要朝廷把這附近管起來,那些個土司們便不敢造次。”
“這有些天真了,朝廷對邊境州縣的控制,那都是得循序漸進的,哪能驟然而成?”
然而吳尚賢卻完全不管這些。他只是說:“那可是朝廷啊。只要他們來,地方上那些人是肯定會支持他們的。有了這些,還愁壓不服他那些土司老爺嗎?”
這話雖然說的是配合朝廷,但實際上的意思卻是他們要得到朝廷的大義名分,雖說是官民相互,但實際上是官商勾結。
海寧是個學歷史的,怎會不清楚這其中的關竅在哪裏?
他只是說:“這不更是以商亂政了嗎?”
“可我也沒得選擇!”
“我可是已經給東主帶來了選擇。”
海寧應募護衛的時候雖然撒了謊,但撒謊也是有講究的,從護衛的這個角度切入,確實最能引起吳尚賢在某些方面的考慮。
但吳尚賢其實也已經說得明白,朝廷有海寧提供不了的東西。
只是他一味的故作客套,不好直接傷了海寧的面子,因此只是強調出來,而沒有點破海寧的短板。
但再這樣僵持下去,已經純粹是浪費時間了。
所以,他打點了一些精神,用儘可能客氣的語調說:“我知道賢弟的一番好意,也知道你那技術確實可能非常厲害。但你我這樣的人就算再厲害,也不過一方豪強而已,又怎麼能夠厲害的過朝廷呢?”
海寧這才想明白,在對方的眼裏,朝廷的力量和他海寧相比,那是質的飛躍,而不是量的積累。
一個卡瓦部解決不了的事情,兩三個卡瓦部也是解決不了的。
所以他吳尚賢也只有選擇朝廷。
畢竟在此之前,他討好周圍土司,結交雲南官場,但對自身地位的穩固,都沒有起到本質的作用。
這讓他把所有的希望與憧憬,全都寄托在了朝廷身上。
像海寧這樣的合作者,充其量和土司官府有得一拼,又怎麼可能超得過朝廷?
所謂的大買賣,當然是落在更加強大的合作對象身上。
可惜吳尚賢還沒有意識到,那個強大的對象,也可以將他碾為齏粉。
而且,他也不了解海寧的真正實力。
而海寧也不屑於向他多做展示,因為他對這傢伙有些看不上眼。
像他這種喜歡賣弄小聰明,忙着在人際交往當中阿諛逢迎的人,恐怕早就已經把朝廷這個形象,細化成了一個個張着口袋,想要從他這裏獲取金銀的貪官污吏。
對於有錢人來說,貪官污吏並沒有什麼好怕的。
他們早就形成了一套對付這類人的邏輯。
因此,吳尚賢對此行的把握應該是很大的,要不然也不會如此偏執的堅持。
海寧只能鬱悶地喝了一口酒,然後就準備起身離開,他知道自己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事情卻突然有了轉變。
之前接待他們的那位管事的,一把攥住了即將離開的海寧,然後轉身對吳尚賢說道:“東主,雖說北京您肯定是要去的,但這位小兄弟的建議,也並非全無道理啊。畢竟兩者並不矛盾,況且,萬一北京的事情辦不成,咱們也是穩固了自己的實力啊。”
這話一語驚醒夢中人。
吳尚賢一拍腦門,忽然發現這位管事說得很有道理,因此立刻把海寧請回了餐桌旁,然後吩咐后廚再添幾個肉菜來。
然而海寧卻是已經吃不動了。
而且,他也已經沒了說話的興趣,因此只剩下吳尚賢自己在那裏說道。
“賢弟覺得,貴屬足夠在我這裏分得兩三成的好處,這點我是絲毫不懷疑的。我甚至願意拿出一半的份子來和各位兄弟同享。”
海寧沒想到他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幅度又是如此之大。但他又顧不上驚訝,因為他心中清楚,所謂一半份子云雲,這隻不過是些客氣話而已。
所以他還是打了個手勢,讓白山給大傢伙露上一手。
白山一個箭步就從宴會的廳堂里跳了出去,就着院子裏的一塊磨盤秀起了肌肉。
少說也得有千斤重的磨盤,在白山的手裏上下翻飛,但凡是見到的人,都已經明白海寧之前並未說謊。
而且細心的吳尚賢還發現,白山落在院子裏的地方,分明出現了一雙深深的腳印,可見白山身上的力道有多強。
他也不顧心中駭然,只覺得自己是遇到了神人,立刻轉身回去握住海寧的手,不停地央求對方加入。
那剛才說話的管事也被嚇得夠嗆,不過他緩過勁來之後卻越發的高興。不管他們家東主此次北京之行是否安穩,他們這群留在雲南的傢伙,都有了一個強力的臂助。
所以,這個吳尚賢愛死不死去吧,與他何干?
而埋伏在附近的那些刀斧手們,卻是沒有管事的如此靈活的頭腦。他們看到白山的表演之後,只是一個勁兒地瑟瑟發抖。
海寧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人情竟然冷漠至此,只覺得自己的目標沒有全然達成。
吳尚賢如若死於此次進京,那麼他所掌握的本地關係,也就全都無法為海寧所用。
但能夠談成一半也是好的,所以他也只能抓住吳尚賢轉變態度的機會,與對方商談好最終的合作價碼。
因為不想佔人便宜,他最終只要了兩成的份子,以及茂隆銀廠附近一些沒有出產的荒地。
吳尚賢立刻命人取來地圖,當場劃定了雙方的勢力範圍,連夜和海寧簽訂了契約。他提供的那些皇帝,也算是給海寧提供一個安居之所,這樣才算得上是在利益上捆綁結實。
不過因為他們的約定還牽扯到蜂築在內的許多股東,所以正式的儀式還得過幾天才能舉行。
但吳尚賢已經高興地叫來了歌女,竟是真的要和海寧一醉方休。
海寧雖然是山東人,但不會喝酒,所以只能像羅馬人一樣,直接吃到幾近嘔吐為止。
不過他沒有用嘔吐葯,只是推辭說“擔心是吃了有毒的蘑菇”而不肯再動筷子。
吳尚賢當然不好強求,因此在黎明時分他們的這場酒宴終於結束了。
白山把海寧扛在了肩上,踏上了返程的路。
半路上白山對海寧說:“主公何必如此難為自己,即便單憑我的實力,也可以從這裏殺穿阿拉干,直撲孟加拉灣。我的硬盤裏有無數海船的製作圖紙,只要踏入大洋,什麼買賣做不得?何必在他這裏受這份罪?”
然而海寧卻只是哈哈大笑。
“我知道你們都很厲害。這讓我擁有了一個近乎無敵的開局。但我畢竟是人類當中的一分子,有着身為群體動物的局限性。你要是把所有的人都殺光了,我還怎麼玩兒呢?再者說了,此行的目的我們已經達到了,我們好歹有了個家……這才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只可惜,這個家有一個蠢鄰居。”
白山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就這樣一邊交談,一邊翻過眼前的山崗,而在山崗的另一面,2999個仿真智能機械人正直挺挺地站在那裏,翹首以待等着他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