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返鄉

67、返鄉

夏永山回到家裏,直接找到那個破皮箱,挺大的。只是舊了,有的地方磨掉了皮。拿到衛生間把那些灰塵洗掉,打開那一包東西,果然是舊衣服舊鞋子舊文具舊書。真為張誠鼎可憐,就這些舊東西有用嗎?東西全部裝進去了,還放兩件換洗衣服。找出自己不穿的衣服,還有過去引以為時髦的舊軍裝全部裝進去,還有帶給爺爺的禮物,正好把皮箱塞的滿滿的。見皮箱有的地方破損了,還塗了一點皮鞋油,這一下就像新的一樣。

父母的房間關的緊緊的,想必已經睡覺,也不打擾他們,只是留了一張紙條,說自己回農村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提着舊皮箱趕到汽車站,上了長途汽車。

去的早上車也早。坐在車的前方,後來上車的人眼睛一亮——這是什麼人呢?年輕帥,衣冠楚楚,身邊一口大皮箱。

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孩子突然搶着上車,坐到他的身邊。夏永山往窗口靠了靠,把皮箱橫在雙腳的前面,隔着司機和欄杆。司機沒有來,他閉目養神。

女孩子問他,這車是不是到夏橋的?夏永山睜開眼睛,嘴往前面努了一下——車頭上有個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規規矩矩寫着夏橋兩個字。

女孩子還不甘心,往裏邊兒靠了靠。問他到那裏去幹什麼。是出差嗎?是探親訪友?

“我家在鎮上,我在城裏工作,家在鎮上,現在回去看一看,你是哪一家的?”

那硬憋出來的普通話很難聽,他懶得理。要論年齡,應該是老三屆的初中生,大多數都在下放,怎麼能找到工作呢?被她問的有點煩躁,這才開口:“我不是夏橋鎮的,我是夏橋生產隊的,是下放的知青。”

還算秀氣的女孩子,往外面坐了一點。扁扁嘴,臉上有些不屑:“你們讀那麼多書也沒用,還是要下放。還不如我們,我就小學畢業,然後就到城裏當保姆,把孩子帶大了,東家給我找個工作。現在我在單位里上班,還能拿工資。哎呀,你們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太可憐了,老大不小的,穿着氣派拿着皮箱,還不是種田的嗎?可能成分還不好吧,什麼時候能調上去?你這個樣子還看不起人?哼,有什麼了不起的?……”

說了半天都沒人理睬,女孩子氣鼓鼓地走到後面去了。

夏永山又好氣又好笑,暗自腹誹:我叫你坐我跟前的嗎?我又不認識你,我又不想和你搭訕,你走你的,管我什麼事?好男不跟女斗,這是古話,與這種沒文化的女孩子說什麼?

然而心緒被攪亂了。本來指望高考可以改變命運,可以施展自己抱負。沒有考上大學,讓他想了很多。曾經多次說過,說大學可能考不去。但是心中還是定定的認為十拿九穩。有兩個好老師,還有好的複習環境,自己畢竟是正規的高中畢業生。難道考不過那些初中生嗎?呵呵,還就考不過呢,有的人可能根本就沒下鄉,沒下放兩年以上,怎麼能夠被推薦呢?

65、

哦,還有進工廠的,還有的部隊的,他們都在推薦的範圍內。把那些人忽視了,他們的力量不可小覷呀,現在就是怎麼辦的問題。曾經當眾宣誓要紮根農村,除了上大學別的還真不好說,因為上大學原則上是哪裏來到哪裏去,不違背紮根農村的這一條誓言。但是進工廠就等於打自己的耳光了。

就是進了工廠,要從學徒開始,學徒期滿才能轉成正式工人,正式工人工作幾年才能從小組長到車間主任到廠里的辦公室科室人員……開始看不起馮友貴,但是要混到他這個位置最少得十年以上,那個時候都是奔40的年齡,還能有什麼出息?難道不成家嗎?

這一下出醜出大了。公社就這麼一個名額,姑媽還費了好大的勁,把自己推薦上去,明年不能再被推薦了。有那麼多知識青年,有那麼多插隊落戶的,有那麼多幹部子弟,難道能讓我一個人獨龍過江嗎?下面還鬧翻天了。

汽車越過一道道山坡,他突然想起了一句戲曲,是豫劇《朝陽溝》主角唱的。那個知識青年銀環,下放當了逃兵。返城的路上唱了這樣一句:“千層山遮不住我滿面羞”。

這一句唱詞正吻合他當前的心境。不能只有女孩子羞愧,男人也羞愧。

這電影還是和童真真、馮有珍、張誠鼎一起到鎮上看的,吃過晚飯走路到公社。看完電影再一路走回生產隊。

張誠鼎對夏永山說,裏面那個男主人公,就跟你的地位一樣,都是回鄉的,但是哪一個是銀環?他拿着手電筒走在前面,回過身來,對後面的兩個女孩子照一照。

馮有珍踢了他一腳。說這裏沒有金環銀環,這裏只有同班同學。

夏永山就說,畢業這麼多年,早就不是同學了。以後也同不了學了,因為就是大學開門,也沒有機會大家一起坐在教室里。

幾個人心情都很沉重,只有那個姓張的喋喋不休,一路怪話連天。

現在想起來,也就剩下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這一條路了。心中的銀環還是童真真。不過要說長相來看,馮有珍更像銀環,高高大大的,長辮子一甩一甩的。童真真始終就是兩個掃把鬏,不過手臂受了傷以後,馮有珍就給她剪掉了,似乎短髮更利索。

銀環回城了,馮有珍遲早也要下鄉,如果招工,生產隊只要有一個名額,就應該是馮有珍,各面的條件都符合,但是她要走了,自己還真的就沒有對象了。不對不對,心儀的對象還是童真真。

就是我在農村裡,她在城市裏,難道就嫌棄我了嗎?我的家庭好、我的身體好、經濟條件不差,城裏還有房子,說不定現在更沒有障礙了,因為不想向上爬,就在農村將來當個公社幹部,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父母就沒有理由阻礙我選擇對象,農村裡找對象也不看家庭出身。

想到這裏,他突然心情舒暢了,本來還打算直接回生產隊,但是肚子餓了,既然到這裏來總要和姑母見面的,要打要罵隨她去,因為姑媽簡直就像他的親生母親一樣,連父親母親都沒有想到的,姑媽都給他想到了,沒有考取大學,真是愧對姑媽呀!

汽車到鎮上才10:30。沒到下班的點,他直接去了姑媽家裏,門開着,表弟在家裏。

見到表哥表弟就開始挖苦了,怎麼跟繼母的那個女兒一樣的德行呢?

“喲,我們的高考狀元回來了,凱旋迴來的嗎?看看,還帶着大皮箱呢,哦,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表弟一肚子不高興,全因為這個表哥不得力。

本來說好的暑假要去城裏玩玩。開始是他要考試,要複習功課,不能去打擾他。考過以後呢,然後又說要等通知下來。結果通知來了,是沒有考上的壞消息。母親一個勁兒在家裏發牢騷,也不想進城去看錶哥那張沮喪的臉,當然,更不想看后舅媽的虛情假意。

表哥當然知道表弟的心思。他把皮箱往門邊兒一放,沒好氣的說:“別說風涼話了,到時候你去考考看。小小年紀就那麼勢利。”

看著錶哥的臉色很難看,心情當然更糟糕,還是不要觸眉頭吧。表弟只是說了一句,沒有煮他的飯。然後就到自己房間去了。

不是為了吃飯還不來呢。夏永山到廚房裏,把鍋里的飯都舀起來,重新淘米,又煮了半鍋。早上在家裏沒有來得及吃飯,只是在上車之前買了兩個大饃,現在肚子早餓了,要狠狠地多吃一點。

姑媽早上的菜是買好的,只是兒子不會燒,所以就放在廚房裏。鋼筋鍋在燒飯的時候,他就在那裏切菜洗菜,飯燒好了,馬上就炒菜。

夏雲霞回來了,看到桌子上飯菜都擺好了。還以為是兒子長本事了。誇他能幹了,能夠炒菜了。

兒子走出來往廚房裏指指:“我才不會炒菜呢。是你的大兒子來了。”

侄兒難得在她家裏炒菜,看桌子上的菜有模有樣的,馬上高聲喊叫:“永山,你回來了?”

夏永山把飯碗筷子拿出來,衝著姑媽聳聳肩膀,似笑非笑的說:“來吧!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

他這是背誦高爾基《海燕》的名句哦,姑媽崩不住了,突然摟住他的肩膀:“娃娃耶,你受委屈了。”

只有受痛苦,哪裏受委屈?是來接受批評的,不希望接受她的同情。看見姑媽生氣的樣子,像一隻懷孕的蛤蟆,腮幫子鼓起,喘着粗氣,拍打着侄兒肩膀:“我的兒子呀!你怎麼還笑的出來呀?”

夏永山依然微笑着說:“我不笑我哭嗎,笑比哭好吧,哭還有用嗎?”

“你不要強裝笑臉,我知道你很難受,難受你就哭。哭吧,哭出來心裏就舒服一些。”夏雲霞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着,忍住哭泣,哽咽了聲音,“我就想不通啊,那些改卷子的老師瞎了眼嗎?我兒子如果成績不好,能夠當學生會的領軍人物嗎?我們這麼好的家庭,你這麼好的身體,你在農村這麼好的表現,完全可以是一個稱職的、瓜呱叫的工農兵學員。一定有人心懷嫉妒,妄圖阻擋你進步的空間。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啊。”

“姑媽,別激動,別激動,好好的坐下來,我們有話慢慢說。”夏永山讓夏雲霞坐到桌子邊,愧疚的說,”怪不得別人,是我沒有考好。”

“怎麼能怪你呢?”夏雲霞不停的搖頭,“娃娃呀!怎麼這麼倒霉呀?65年高考,身體明明壯的像牛一樣,偏偏說你有肺結核,你那個后媽黑心爛肝的,生怕把他們傳染上,還要把你趕到鄉下來。你在鄉下吃苦受累,又吃不好,怎麼還能養好病呢?就這麼活生生的耽誤了一年的時間,結果趕上了六六屆,不能高考不說,又把你發配到農村裡。說的好聽,鍛煉成長,怎麼不讓他們兩個的女兒下放?有本事的很吶,居然還送到部隊裏去,鍛煉個屁呀!送去唱歌跳舞好舒服好快活……”她說的臉紅脖子粗的,一邊說一邊還拍桌子。

表弟從來沒見過他的母親這樣生氣,本來想吃飯的,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夏永山雖然對六五年高考耿耿於懷,但是時過境遷,現在說還有什麼意思?只有勸姑媽趕緊吃飯,肚子餓了,嘗嘗他的手藝怎麼樣?

夏雲霞心中的怒火沒有熄滅,還在蹭蹭的往上冒:“你說這一回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的理化兩科的成績不及格?蒙題也應該蒙對幾十分吧?分明是有人搗鬼,在背後使壞,把你的分數算錯了。不行,我們要查分去!”

見姑媽一個勁兒的坦護表哥,怨天尤人,表弟肚子餓了,耐不住性子了,只有走出房間來到堂屋,勸母親不要生氣,說改卷子的沒問題,都是封閉了姓名的,而且理化成績不可能算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像作文可以有不同的標準。

母親責怪兒子。說他不偏向表哥,還幫着外人說話,反手給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拍在腦門兒上,鳳陽惱羞成怒:“我的媽呀!你也不看看你侄兒那豬頭腦子,我就問他一道小學數學題,他都解不出來,還考什麼大學呀。”

“你懂個屁,你表哥天生繼承夏家優良基因,絕對不可能是愚笨的。”說到這裏,夏雲霞才對侄兒批評,“你啊,就是心思沒用到正路上。管閑事管得太多,一會兒哪一個手斷了,要給人家治療,一會兒哪一個要從廣溪遷移到夏橋,把時間都浪費了。真是毫無私自利之心。你以為你是雷鋒啊?君子固其本,你總要給自己想一想啊。”

幸虧這是夏天,桌上的飯菜涼了不要緊。但是肚子真的餓了,還不知道要說到什麼時候?轉移她的怒火有的是辦法,就是讓姑媽找到抨擊的對象,反正人又不在跟前,還沒有人傳話。於是夏永山裝的很委屈的樣子說,這些事情也不會天天佔用時間的。原來打算回城市,可以安安靜靜的每天複習功課,哪裏知道?永蘭她媽媽第二天就被單位帶走了。沒有人管飯,每天要家裏人送菜送飯洗衣服,他就變成了家裏的保姆……

姑媽馬上把桌子一拍,桌子上的碗筷都跳起來了,怒吼道:“那個混蛋女人,你管她做什麼?餓死她算了,世界上也少了一個狐狸精。難怪呢,你沒有時間複習,是不是還有她那個刁蠻的丫頭在吵着你?”

夏永山一想,的確打過兩回電話回來,讓人心煩意亂。來了以後,還給她煮了兩天飯,於是點點頭。

“看看看看,我說吧,大的要你伺候,小的要你伺候,沒事兒,還在家裏敲鋼琴,吵得你不能安穩是不是?早知道你就不應該回去了,你就在我這兒複習多好……”

有了這個借口,夏雲霞又把她嫂子罵個狗血噴頭。夏永山越來越愧疚,想想別人都是自己的替罪羊。誰讓自己考的不好呢?姑媽就是護犢子,把自己看得比她兒子還重,怎麼報答都不為過。現在先要平息戰火,就說肚子餓了,趕緊吃飯吧。

她這才住嘴,一邊吃一邊誇獎菜炒的不錯,又一邊想以後怎麼辦?突然像想起了什麼?馬上就說不行不行,這事兒不能這樣了了,這是一股右傾翻案風,藉著高考來向我們無產階級示威呢。然後就說起隔壁的公社徇私舞弊,推薦了大隊幹部的兒媳婦,那個女的叔叔還在美國,這樣有嚴重海外關係的人,怎麼能當工農兵學員呢?

夏永山突然就想起來了,她說的是不是孟勻呢?的確,在考場上見過一面,女生還對自己笑笑,皮膚特別特別白。所謂的一白遮三丑,就是指這樣的女孩子,五官並不出色,但是在生產隊裏,村姑們皮膚都很黑,她白的就像雪一樣,簡直就是鶴立雞群了。

到66屆這個班級,時間並不長,還有一種似乎留級的恥辱,除了原先就認識的童真真馮有珍之外,對其他的女生都不了解。

只是有一天武三橋送來一封信,全部都是英文,全班都驚動了。信的內容還要外語老師來看。後來說是她叔叔出了車禍,不能寫字,是讓同事們代筆的,也只是報個信而已。從此以後,這個女生在班上備受歧視。彷彿就是叛國投敵份子一樣。馮有珍說起她,因為背着這樣的包袱,擔心沒有出頭之日,所以就在農村嫁人了。在班上是英語課代表,如果上大學的話,考個外語系,還是瓜呱叫的。

由此聯想到了武三橋,這個不學無術的傢伙,混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的父親,是搬運公司的領導,那也阻止不了兒子的下放吧。但是有條件活動,說不定讓他也能去參加高考,那就鬧笑話了。

一餐飯吃的索然無味。原來表弟煮的飯三個人就夠了,後來夏永山煮的飯大家一口都沒有吃。夏雲霞要侄兒在這裏住一晚上。但是夏永山說,還給同學帶的有東西,小弟還在一旁嘲笑他,說皮箱裏都是金銀珠寶。夏永山也不理睬,衝著表弟做了一個鬼臉,提着皮箱出了門。

回城的那一天,夏永山離開夏橋鎮一步三回頭,以為就要告別這裏了。

現在回來目不斜視,看都不看一眼,依然是矮小的房屋,破爛的街道,昏暗的店鋪,以後經常要來,因為這就是紮根的地方。以後混得好,能夠當個幹部,經常走這條路,經常進這條街,沒什麼稀罕的。可憐的小街道,打個噴嚏還沒有結束,可能就走完了。

又不是趕集的日子,也正是吃中飯的時候,驕陽曬得石板路發燙,腳板兒已經在解放鞋子裏打滑——腳汗太多了。太陽當頭,戴着草帽太老土了,就這麼曬着,全身汗流浹背,身後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還是手扶拖拉機。如果同一個方向經過生產隊,也可以搭順便車。

身子一側,就看見那副小身板兒,還有那尖尖的小牙齒。拖拉機停下來了,連聲音也尖尖細細的:“嗨,我說老大。提個大皮箱,還以為是歸國華僑呢。”

“還不就是給你收的破爛。”他也沒什麼客氣的,直接就把皮箱往車廂里扔,然後翻身進去,“不能叫我扛個麻袋,像討飯的一樣吧。”

“十分感謝。你看我心有靈犀一點通,知道你來,我就是來接你的。”

“狗屁,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來?你個大懶,偷懶取巧的傢伙,不出工跑到外面去混什麼?”張誠鼎發動的拖拉機,然後一邊走一邊啰嗦。說他已經不下田幹活了,成了專職的司機。這部拖拉機下地幹活不歸他,平常他就用來帶客。每個趕集天,帶生產隊的社員們去趕集,給生產隊掙點收入。

夏永山就說知道是他的鬼主意,給生產隊掙外快是個幌子,不過是為自己帶私貨。不要每天下地幹活,還能掙滿工分是不是?、

張誠鼎說,老大就是老大。聰明不絕頂。

“老老實實交代,你到底到鎮上幹什麼去的?”

“不是說了嗎?到鎮上配零件。”

“呵呵,我坐的班車來到鎮上,你是送人趁那班車回去吧。”

被夏永山一語道破,他只好默認了,的的確確,那個未來的丈母娘太會算計了。當初托她帶一包東西,結果連個信都沒有帶。然後摸到路子了,就再也不來了。把女兒丟在這裏也不管,自己做生意去了。

現在來了一封信,說單位已經搞好了手續,讓女兒上班去。在這個地方吃的好玩兒的好,也不要幹活的,董晨晨過了一段快活的日子,現在應該去上班了。天氣熱也不想走路,又要張誠鼎拖拉機送她。

正好,早上張誠鼎到幾個水塘邊取蝦籠,結果出來有兩斤多蝦子。生怕養死了,賣不到好價錢,正好要送到飯店裏去,另外在山裏又收了干豆角和一些梅乾菜,需要放在飯店裏讓司機來拿的。

最近四周沒有哪個地方要趕集,沒辦法出去就要想辦法找借口。想到童真真受傷的那一天下大雨,為了把傷員運到衛生院去,還特別在拖拉機上面放了一個木頭架子,然後把雨布蓋在拖拉機的上面,這樣才免得車上的人淋雨。但後來木頭架子就倒了,下雨的時候就不能趕集,都擔心淋雨。

於是就找借口說,拖拉機車鬥上如果焊上鋼筋架子,雨不是太大的話,只要蓋一塊棚布,就免得大家淋雨了。就是生產隊要運貨物,運糧食也一點不能淋雨的,隊長認為這個主意不錯,就讓他帶着錢到鎮上找電焊工。

趁着天沒亮出了生產隊,先把董晨晨直接送到了縣城,在長途汽車站附近,買些早點吃了,開往市裏的長途汽車就開始上客人了。到縣城一趟還能省車費,買了一些牙膏,牙刷帶回去,看看哪個社員需要再賺點差價。

然後就帶着新鮮的蝦子、乾菜和干豆角,在縣城問了幾家飯店,出價最高的飯店買去了,然後回到鎮上,居然還能買到一斤肉。找到農機站去,要求他們給拖拉機車斗焊鐵架。那一邊還問他們要不要蓋車棚的,他們有現成的篷布,跟拖拉機都是配套的,下雨天直接往上面一套就行了。

剛才賣了蝦子,口袋裏還有錢,到時候叫拖拉機站統一開發票,回去就能報銷。什麼東西都搞好了,時間也到中午了。最後來到飯店裏,黃老闆問他,帶了什麼好東西去?不好意思說帶了蝦子,結果跑到縣城賣掉了。只好說最近手氣不好,只有一點乾菜放這裏,託人帶回家去。老闆告訴他上次放這裏的黃豆,蠶豆都已經託人帶回去了。他再三感謝,好話說了一籮筐,然後就說在這裏吃飯,就相當於答謝了。

飽飽的吃了一頓飯,滿載而歸,回來的路上就遇見了夏永山。被對方盤根問底,怎麼好意思說自己跑到縣城送人,還在外面兜了一大圈子呢。不過有很醒目的借口,就讓他看拖拉機的上面,說他為什麼能在車上站的穩穩的,就因為上面焊上了鋼鐵的架子。下雨天可以蓋上篷布,不下雨的時候,人站在上面也安全多了。因為有扶手的地方。轉而反問夏永山,考上了什麼大學?什麼時候進學校上課?

夏永山這才像被打了一個悶棍,沉悶了片刻,才讓老同學不要取笑他。說根本沒有考上。

張誠鼎回頭一看,對方黑着一張臉,像包工一樣。還有一些疑惑,說難道那麼難考嗎?憑他的成績,比自己還好一些,怎麼可能考不上呢?見他拿個大皮箱,以為來裝他的行李,然後,他就回城去,到大學深造去了,畢業以後就是嗯嗯嗯幹部了。

“沒那麼好的命。”夏永山聲音還是那樣清爽,“也捨不得你這個張諸葛亮,還想和你一起混呢。”

“我們混不到一起,你雖然沒有考上,你還要教書啊。我開拖拉機你教書,我們兩個也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我是體力勞動,你是腦力勞動。”

“哎,是不在一個頻道上,你當司機是工人階級了,我臉朝黃土背朝天,還是當我的農民。兩者還是有差別的。”

拖拉機的聲音很響,張誠鼎告訴他說就是在農村種地,也是干不長的,因為他去考大學,就有人議論了,說把他放跑了可惜,要不然留在生產隊裏,當個生產隊長還不錯。

“誰說的?”

“好些人這麼說。連生產隊長都說,他年紀大了,干不動了,我找接班人,最合適的就是你夏永山。說可惜把你放跑了,要不然你來當隊長,說不定領導的比他好多了。”張誠鼎因此說,“乾脆,你就就給我們當生產隊長。還能罩着我。”

“什麼?要我當生產隊長?首先我把你管的死死的。不讓你走資本主義道路。”

夏永山雖然那麼說,但是心裏挺舒坦的。當面說奉承話,十之八九是假的。人走茶不涼,這才說明真有人記掛。生產隊長早就說不想幹了,也試探過自己。而今邁步從頭越,就是在農村,也不能甘於平庸,先當生產隊小隊長,然後再當大隊長,然後再進公社,順理成章,城市裏的很多幹部,也都是從農村來的。嗯

嘴裏說算了,心裏想,那也是一條路。然後兩個人說說笑笑,回到了生產隊,直接進了他們知青屋。張誠盈先看見了夏永山,趕緊打水給他洗臉,然後說飯也煮好的,她剛剛才吃過了,給哥哥留了飯菜,聽說兩個人吃過了,對自己的恩人不知道怎麼感謝,就說晚上留他吃飯。

哥哥把肉給妹妹,說晚上燒乾筍子。然後把皮箱打開,拿出夏永山帶給他們的,果然是舊東西。夏永山笑他們把這些破爛撿過來幹什麼?張誠鼎說他飽漢不知餓漢飢。的確良買不起,太貴了,布做的衣服又不耐磨,很容易穿壞了。在這個地方不缺吃的,但幾乎家教都缺穿的。只有結婚才能穿新衣服,秋風起,秋風涼,孩子們都要穿衣裳。城裏人講究,不是花色不好,就是大小不合適,要不然款式太老套,淘汰下來的,到集市上都能賣個好價錢。何況這些都是別人送的,做個無本生意,怎麼也不虧。

兄妹兩個都要求,把皮箱放在他們家,說帶出去買舊貨檔次也高些。

夏永山同意了。不過想着張誠鼎的小對象還沒見過,在屋裏轉了一圈,說還少個人。張誠盈知道他問,嘻嘻一笑,不願意承認董晨晨嫂子,只是說自己同學回去了,要準備上班了。

“早上開拖拉機送走吧?”

張誠鼎見瞞不過去了,咧嘴一笑:“問她幹什麼?”

“想看看,是什麼美人胚子,讓你怦然動心,能摒棄了世俗的讒言,居然還願意……”夏永山是壓低了嗓子說的,就是他妹妹沒聽見,也說不下去了。突然產生了一種悲憫。這麼機智聰明的小夥子,就像撿了一件舊衣服一樣,可能他自己不覺得,讓別人怎麼看都不舒服。

再說下去傷人,還是回爺爺家吧。張誠鼎問他給老爺子帶什麼禮物了,他說還真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什麼都沒帶。張誠鼎就把那刀肉給他,說看老人家好歹不能空手吧。

其實給爺爺帶了東西的,因為家裏的東西太多,不是沒有。爺爺喜歡喝酒,所以就給他帶了兩瓶好酒。另外呢,還有一筒子麥乳精。還真沒有帶下酒菜,因為城裏買副食品需要票證。

從皮箱裏拿出自己的小行李包,想兄妹兩個也難得吃一回肉,把它拿走了,不讓他們眼饞嗎?於是他遲疑了一下,說,乾脆晚上都到他家吃飯。

兩個人就把拖拉機開回生產隊保管室。然後,他還去給隊長打個招呼。見到了保管員,兩個都問他真真的身體恢復情況怎麼樣?夏永山首先說自己沒有考上,然後報了平安。赤腳醫生還向他抱怨。說把師父劫走了,現在有了疑難雜症,他也措手無策了。

張誠鼎就笑他:“你還能治疑難雜症?算了吧,感冒發燒肚子疼小毛病都治不好。”

“所以才更需要學習呢。”

赤腳醫生和拖拉機手抬杠,避開了中午最熱的時候,生產隊長敲鐘喊大家出工了。所謂的鐘,也就一張破鋤頭,吊在樹枝丫下,用丁錘敲擊,遠遠近近也都聽到。看見人們都從屋裏出來了,夏永山站在大樹下面鎮定自若,揮手向大家打招呼:“我回來了,大學沒有考上。還是回來和大家一起種田。”

張誠鼎見他坦坦蕩蕩,心中實在佩服的五體投地,在這種情況下高考落榜,過去都有人跳樓自殺,起碼無顏見江東父老,連自己都覺得臉上無光,他還若無其事。臉皮真是比城牆轉拐還要厚。

全公社就一個名額被他佔有了,結果還沒考上,怎麼想的都有,但是被他這麼坦坦蕩蕩說出來,好像他是凱旋迴來的戰士,雖然沒那麼佩服,但是也沒有人敢說風涼話。反而七嘴八舌的安慰他說,沒什麼關係,明年再考就是。

夏永山當眾表態說以後不考了和大家一起農業學大寨。農村人憨厚,一個個還點頭誇獎他。生產隊長拍起了巴掌,說這裏就需要他這樣有文化,有覺悟的青年人,有話以後再說,天不早了,趕緊下地幹活吧。

赤腳醫生走在最後,臉上有不知掩飾的嫉妒。面朝著他們兩個做鬼臉。張誠鼎沖他虛虛地揮了一個拳頭,問他是不是不服氣?他說當然,如果那名額給他,說不定就考上哪一家醫學院了。

這也是個高中生,當年沒有考上大學,一直憤憤不平,夏永山心中有愧,覺得的確是不公平。什麼時候大家要一起憑本事報名,想考什麼科就考什麼科就好了。

夏家老爺子也出來了,看見孫子一個哈哈兩個笑:“好好好。回來的好,我正想你呢。”

兩個小夥子進了屋,老頭子問他們在哪裏吃的中飯,要不要現在煮飯給他們吃。兩人異口同聲,說在鎮上吃的飯。張誠鼎提起手中的一刀肉,說給夏爺爺開葷。夏永山打開自己的人造革提包,拿出了兩瓶白酒,還有一桶麥乳精,說是從城裏帶來的。

見麥乳精搖搖頭,說只有女人才吃那玩意兒,還是酒好,一醉解千愁。張誠鼎就說老人家兒女雙全,兒子,女兒,女婿,兒媳婦都是幹部,連孫女兒都參軍了。還有什麼愁的?

老頭子就說其他人他全不惦記,就望這個孫子成才。好不容易,能夠到城裏去上學,要考大學了,又因為身體不好回來。好不容易又回到學校了,然後又回到了農村。現在能去考大學了,又沒有考上,真是命不好啊。

“你不是說我回來的好嗎?”夏永山對爺爺家眨眼睛。

“對我好,對你未必好。”爺爺吹鬍子瞪眼睛的,“我當然想把你留在身邊,但是我現在還能動,想看着你進步。”

“我在鄉下就不能進步嗎?”夏永山看這樣子,真要從生產隊長開始起步。

“哪有在城裏進步快?”老頭子想想,搓搓巴掌,“他們真的想你當生產隊長,你乾脆就幹起來吧。趁着有肉,今晚上就喊他們吃飯。”

夏永山沒考上大學,僅僅家裏反應就不一樣。父親是責怪,繼母是藐視,表弟是嘲諷,姑媽是同情,爺爺還真高興。孫子回家來當了生產隊長,就可以留在家鄉陪伴自己了。

可是,就在選舉他生產隊長的時候,姑媽特地下鄉的通知他:侄兒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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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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