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春天裏埋下異種

第二十七章 春天裏埋下異種

李肆又有了動作,他沒照着三字經的順序挨個教,而是在那個“人”上加了一橫一點。

“犬”……

取過一根長板凳扛在肩上,李肆側對學生,雙腿邁開,再把腦後的辮子向外一拋。

“犬,就是狗,你們看像不像?”

學生們呵呵笑了起來,同聲應着“像!”性子皮的學生還去揪身邊小孩的辮子,有樣學樣,其他人也相互揪了起來,連吳石頭都指着賈狗子的辮子,嘻笑着說“狗!”

課堂眼見要成遊樂場,賈狗子趕緊將戒尺啪嗒一聲拍在板凳上,將這喧鬧平息下去,然後他怒視吳石頭,低低哼了一聲:“咱們都是狗!”

范晉暗翻白眼,“有辱斯文”四個字在腦子裏來迴轉着,看看李肆,再看看黑板上那個字,眉頭皺得更深,恍惚間,李肆肩上那根板凳就像是木枷,而原本那根再熟悉不過的辮子,此刻也變得無比刺眼。

似乎感覺自己的思緒隱約碰到了什麼危險的東西,范晉警醒,將心神壓在那個“犬”字上,這個字是李肆在原本的“人”字上改的,范晉忽然醒悟,要教寫字的話,用這黑板粉筆,就能將每個字的肩架構造清清楚楚地展示給每個學生,舉一反三,學會了一個字,就能學會更多的字,而不必像往常教寫字那樣,必須得手把手帶着學生教。

范晉心中豁然開朗,李肆像戲子似的教法沒上沒下,他不必學,但他要靠着這黑板粉筆,在兩個月內教會學生們讀寫三字經,卻不是什麼難事了。

十兩……九兩……

白花花的銀子在心中撞着,范晉咬牙,什麼書法,舍了!

范晉剛下定決心,就見到李肆擦去“犬”字,又寫下了“人之初,性本善”六字,這是要教句子了。

范晉眨巴眨巴眼睛,哎呀低叫出聲,之前看李肆寫自己名字時就覺得奇怪,現在這六個字寫出來,他才醒悟問題出在哪裏。

“李小哥,你怎麼反着寫字啊?”

范晉壓低聲音問,這六個字,不僅左右反了,還從豎的變成橫的,太彆扭了。

“沒辦法啊,照原本的寫法,寫到後面,前面的就抹花了。。”

李肆一攤手,臉上也是無奈。

范晉打量着這塊長六尺高二尺半的黑板,也不得不點頭。按老習慣寫,他那儒衫的馬蹄袖頭就直接成了擦黑板的抹布,如果卷高袖子呢……

李肆阻擊了他的念頭:“不僅是大黑板,學生們手裏的黑板小,不這麼寫,他們根本就學不了字。”

千百年的傳統,力量自然強大,范晉皺眉搖頭:“如此寫法,成何體統。為何不買筆墨紙硯?少銀子,可扣我的束修。”

李肆正等着他這問題呢,“就算全用最便宜的筆墨紙硯,每人每月也得三四十文錢,四十個人……”

范晉臉色發白了,算下來這可要去掉他一半收入,可接着又覺不對,李肆答應之後給的銀子,又從哪裏來?

李肆拍拍范晉的肩膀,將他的疑惑也拍散了:“正有樁生意起步,教這些小子,為的就是幫襯生意,會認會寫就好,沒想能揮毫潑墨。真有讀書苗子,秀才你可以繼續領着教,到那時用毛筆寫字,自然就會照着原本的寫法來。”

想想這粉筆和毛筆確實不同,而大多數學生也沒必要去學毛筆,練書法,范晉終於釋懷。見他被忽悠住了,李肆肚子裏直笑不已,書寫和閱讀習慣能有那麼容易改的?看來這第一樁造反已經能起步了。

華夏古時的書寫閱讀習慣源自竹編,即使有了布帛,發明了紙張,這習慣還沒改。和後世的習慣相比,不能說是落後,只是不再適應快速閱讀的需求。

古書普通一頁不過二三百字,上了三百字,讀起來就很累人,可現代書一頁怎麼也得有七八百字。古書讀起來需要視線頻繁上下運動,還得排除左右鄰行的干擾,用眼很不科學,而現代書由上往下的版式,讓視線運動更順暢輕鬆。。

先造古書的反,把書寫和閱讀習慣改過來,從這個山寨蒙學裏出來的學生“別具一格”,從基礎上就歸屬於他李肆的圈子。要求范晉用黑板粉筆教學,就是一石二鳥,而不給學生們用筆墨紙硯,用心也在這裏。

只是現在他還顧不上去鼓搗硬筆,只能讓學生們將就着用粉筆,粉筆和硬筆的用法差得不是太離譜,到時候轉移起來也很容易。

“片刻工夫,我就教會他們好幾個字,以你范秀才的學問,每天十個字,應該只是小事一樁。來,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李肆隨口拍了范晉一記馬屁,范晉強自一笑,神色變幻片刻,終於咬着牙,像是上刑場一般,抖着手取過了一枝粉筆。

“之,之乎者也的之……”

走出教室,聽着課堂里的聲音,李肆正要鬆口氣,卻聽啪一聲細響,是那范晉還不會用粉筆,用力過猛,把粉筆折斷了。

“等等啊,還用不習慣……”

依稀聽到范晉語氣慌亂地說著,李肆嘆氣,范晉要在這個蒙學成為合格的先生,看來也還得適應。接着他又展眉開顏,銀彈加圈套,能把一個迂腐抵達下限的滿清秀才拐到他的軌道上,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開端。

屋外春風微盪,村人正忙着播種莊稼,李肆也埋下了異樣的種子。

“四哥兒才是真正的先生,那范秀才一嘴的酸氣,不是四哥兒調理他,他還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教咱們。”

下學之後,賈狗子和吳石頭找了過來,他們是李肆的耳目,不管是學生的學習表現,還是范秀才的教學動向,他們都要彙報給李肆。而說起今天李肆走後的情況,吳石頭滿臉的不服。

“范秀才總是先生,你再在課堂上搗亂,我可真要抽你了。”

賈狗子說得吳石頭撓頭傻笑,他怕的當然不是賈狗子,而是李肆的責備。

“范秀才教你們認字寫字,你們就得尊敬他,至於他講什麼大道理,你們聽着就好……”

李肆很滿意這兩個小子的心態,但也提醒了一句,他可不希望蒙學裏出一堆酸人,不過范秀才身上背着半年教會三本書的重任,估計也無心教什麼三綱五常,聖人大道。

“以後晚飯過了,把你們在礦上那些夥伴也都叫來,我再給你們開課。”

蒙學是長期戰略,基礎工作,只注重認字寫字,而晚上由自己給這些半大小子開課,是他的中期戰略,教的就是“真傢伙”了。

賈狗子和吳石頭面露喜色,都是重重點頭,賈狗子隨口問道:“二姐也還跟着一起學嗎?”

李肆微笑:“當然,晚上的課,她就是你們的風紀學長!”

兩個少年同時吐舌頭,要被一個小自己三四歲的丫頭抽板子,還真是沒面子。

“四哥哥!蔡郎中來了!”

說到關二姐,銀鈴般的脆聲就響了起來。片刻后,小姑娘跟着一個中年人到了李肆屋外。

蔡郎中?

李肆楞了一下,接着才想起,自己穿越來時,腦袋被砸傷了,就是這蔡郎中醫治的。這十來天過去了,現在來這一趟,估計是查驗傷勢的。

“真的全好了!聽關爐頭說起時俺還不相信,你這身子骨真不是一般的硬。”

蔡郎中三四十歲,面目樸實,一身短打扮,說話帶着明顯的北方口音,如果沒背着藥箱,看上去也就跟農夫沒什麼差別。他一邊查看着李肆的腦袋,一邊這麼感慨着。

蔡郎中是本地人,在這方圓百里內還小有名氣,擅治跌打損傷外帶正骨,也就是個外科大夫,只是在這年月,外科大夫的地位遠不如內科,這蔡郎中的境況也只比游醫好一些。

“怕不是身子骨硬,而是腦袋硬。”

李肆隨口應道,然後掏出了一小串制錢,沒記錯的話,醫藥費還沒付呢。

“也就用了點田七膏,還是百頭劣田七制的,一點小錢,就別上心了。”

蔡郎中推卻道。。

“沒郎中的手藝,有座葯山也無用啊,這不止是葯錢,還有診金呢。就不知道郎中你是怎麼收診金的,現在也不富餘,少的以後補上。”

李肆堅持給郎中付錢,就和之前推卻村人饋贈、堅持付教室房租的心思一樣,都源自他這個來自三百年後的靈魂,在那個商業至上的時代,人情也都成為商業工具,人們反而不習慣讓自己的生活細節被瑣碎人情包裹。難聽點說是冷漠,好聽點說是獨立,不管怎麼說,在李肆看來,“小便宜不能隨便占”可是處世名言。

“嗨……俺一個鄉下治跌打的,還說什麼診金,可別磕磣俺了。”

蔡郎中自嘲地繼續擺着手,這話李肆可不認同。

“賣油都能賣出一番大學問,治跌打損傷的學問就更多了。再說這‘治病救人’,治病是內,救人是外,這不都一樣嗎?”

李肆板著臉,語氣沉凝,其實嘴裏跑的是火車。

“內科的病,再急也能等等大夫,可外科的傷,緩上片刻就要出人命。在我看來,蔡郎中你們這些外科大夫,可比內科重要多了,診金該更多才對,拿着!”

他扯過蔡郎中的手,徑直將這十多文制錢塞給了他,心中卻有些肉痛,這可是小半斤豬肉啊,這幾天只能齋戒了……

“這……這怎麼使得?”

這話讓蔡郎中有些受不住了,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不會把脈就不是大夫。他這個外科大夫,基本只被當成手藝人看,更極端一點的還只當他是個賣葯人。正骨算是手藝活,可治外傷跌打還需要什麼手藝?該抹的抹,改喝的喝,功夫都在葯上呢,他可料不到自己能被如此禮敬。

蔡郎中捧着錢吶吶無措,李肆連連揮手,旁邊的關二姐、賈狗子和吳石頭連聲勸着,這才將制錢握住。

“俺是相信了,賴大少那事,還真是四哥兒起的頭。”

一二十文錢算不了什麼,可自己的職業頭一次被人這麼肯定,蔡郎中心中只覺暖烘烘的,稱呼頓時熟絡起來,看向李肆的目光也多了一分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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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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