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姨的苦心

第二章 文姨的苦心

這是文姨與穆寒枝一家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第六個年頭兒,幾年的朝夕相處,穆寒枝已在情感上視她為親人。

但在當年知道文姨要在自家住下時,穆寒枝是反對的,一是她的年輕和天真,還預感不到那場顛覆一家人命運的風雨後勁兒會那麼大;二是她不想將家醜示於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事實證明,她的反對是錯誤的。文姨住進來后的功勞之一,是讓這個支離破碎的家沒有散架,避免了穆寒枝和母親的關係滑向徹底決裂永難彌補的谷底。

文姨的功勞之二,是解決了穆寒枝的後顧之憂,她還能對母親盡孝,還能掙錢撫養哥哥的遺孤,如果沒有文姨,她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僅憑母親對她切入骨髓的痛恨,單單隻看那恨不得掐死她的眼神,沒有文姨的調和,她們母女二人說不定早就關係斷絕,分道揚鑣。

但性子直爽愛與人談天說地的文姨,也不免給穆寒枝帶來了很多的困擾,這種困擾讓當事人反感,卻又無計可施,誰能對一個無親無故好心幫你解決困難的老太太說什麼嗎?除了感謝。

熱湯麵的味道很一般,比起外面的湯麵來,差得也不只是調料的味道。但穆寒枝還是一如既往地將面和湯吃得乾乾淨淨,她不能辜負文姨一大早的忙碌。

“面很好吃,文姨。”

文姨眼角的那朵小花,如在陽光下綻開一般燦爛:“那就好,那就好。”

從哥哥出事後,穆寒枝就明了,命運不會在人什麼都準備好的前提下,才開始有商有量因人而異地分配麻煩。就像她,一夜之間,從一個擁有着錦繡前程的准留學生,變為一個前途渺茫的待業青年。也是一夜之間,她從一個適齡未婚女青年變成了一個嗷嗷待哺嬰兒的法定監護人。

穆寒枝一下子就體會到了人到中年的壓力——上有老下有小。待生活安定得以正常喘息后,她這個年齡段人該承受的磨難——找對象,又厚着臉皮地找上門來。

文姨到底是沒有血緣關係,只是基於與穆青的姐妹情誼,才來到這裏。在母親穆青的心裏,文姨無疑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員。年幼時是鄰居,長大后又嫁到了同一個村子,人到老年,又先後遭逢老伴兒的離世,相似的人生經歷無疑又讓她們的感情更近一步。

但文姨畢竟是有親人的人,有朝一日,她會因思念親人離開,這是不爭的事實。當年文姨要住進來時的排斥,如今全化為對文姨要離開的擔心和憂慮,反噬在穆寒枝心上。

說來羞愧的是,居安思危、防微杜漸、防患於未然,這些初中就學到的詞語,幾年前就幻化成人生信條警醒着她,但事實卻是,儘管穆寒枝不時會幻想一下文姨離開的情形,但早就該做的準備,卻被一天天推遲,似乎這樣,就能阻止那噩夢般一天的到來。

一股空氣不流通加上潮濕導致的霉味兒,從房間的牆壁地板傢具的板材,如人呼出的氣體般,將這些帶着發霉氣息的空氣,噴吐在整個空間裏,如一個怨氣深重的人,渾身散發出幽怨仇恨的氣息。

開窗通氣放置活性炭只是驅散霉味兒的表面功夫,如果真想徹底杜絕霉味兒,就得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從不受歡迎的房子裏搬出去。

穆寒枝簽合同時,對這所房子還是比較滿意的。首先房子的面積合同上是80平米,戶型南北通透,兩室兩廳的佈局讓房間的每個角落都物盡其用。

客廳和主卧在陽面,背陰是次卧和廚房,飯廳和衛生間夾在中間,在廚房的裏面,有一個用作儲物室的小走廊。

房間不算小,租金也不算貴,加上房子在一樓,很方便老人和孩子的出行。唯一算得上缺點的話,就是離她上班的地方太遠,不堵車的話開車要四十分鐘。不過對穆寒枝而言,這也算不上什麼缺點,她租房本就不是圖自己方便。

穆寒枝一面看房,一面做好了接下來該怎樣使用的設想。中介很有眼力見兒地瞧出來她的中意,當天就鼓動着讓她把合同簽了。

她不擅長和人砍價,又不想麻煩蘇素麗,推辭再三,總算沒有當天簽合同,是第二天簽的。

一聽說她沒砍下多少價,蘇素麗登時像被人踩到了尾巴的貓,急得跳了起來,“大姐,錢是刮來的啊,你和我還見外,嘖嘖嘖,省下幾百塊錢給開心買玩具不好嗎,唉!真是缺心眼兒。”

穆寒枝臉上笑笑,心裏卻滿是苦澀,她本來不是那種為了幾百塊錢而欠人情的人,但蘇素麗的話實在是句句如刀,其實在簽完合同看到中介那一臉得意的神情時,穆寒枝就明白,傻姑娘吃了大虧。

她勉強裝出正常的模樣,笑道:“這不是怕麻煩你嗎,萬一你生意忙,走不開……”

“我走得開啊,”蘇素麗飛快堵死了穆寒枝為自己開脫的路,“只要你招呼,我隨時能來。”

“之前有時候叫你來,你也不是都來啊。”穆寒枝嘴硬地狡辯。

“那不一樣,牽扯錢的事兒,我怎麼都能來。”蘇素麗甩出致命一刀。

穆寒枝頹敗地認清了事實,因為這不要錢的面子,她實打實地吃了不止幾百錢的虧。

定下合同那周的兩個休息日,穆寒枝全都用在了清潔房間上,將房子的邊邊角角打掃得乾乾淨淨,連那股難聞的霉味兒在收工時,也被清除得幾乎聞不到。

等到東西搬完住進來后,穆寒枝發現,霉味兒又捲土重來,重新霸佔了整個房間。看房時沒怎麼被當回事兒的問題,在錢交出去房子定下來后,性質忽然變了,彷彿水果上的黑點,買之前以為只是個小黑點,買回家打開后才發現,裏面其實壞透了。

即使已經有過四次租房經歷,但穆寒枝的租房經驗依舊寥寥無幾,一點兒租房的真知灼見,是從租房教訓中一點一點如精華版提煉出來的——憑感覺去租房。

這次租房時她感覺就不錯,但租下來后,體驗比感覺差多了。如今,她的租房經驗又增長了一些——要靠感覺和體驗去租房。

搬家那天,穆寒枝當初看上這房子的那點兒歡喜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即將遭受母親劈頭蓋臉辱罵的惴惴不安。

她知道自己找房看房租房搬家所經受的辛苦,在母親眼裏一錢不值。被母親視為禍害的她,沒有任何辯解的餘地,“辛苦是你該受的,你沒資格叫苦!”罵她的話像預先存在母親腦海里似的,張口即來。

果不其然,母親剛進門,就皺緊眉頭,不滿地嘟囔道:“這什麼味兒?”

來慶賀喬遷之喜的蘇素麗打趣道:“阿姨,這是家的味道啊,您看,這收拾得多乾淨多溫馨,寒枝還特意選在一樓,以後您和文姨出門兒,多方便啊。”

本想借氣味兒發作的穆青,被蘇素麗一席話說得面露喜色,一腔怒氣尚未成形,就被沖淡了。

蘇素麗,因為尷尬地親歷過穆寒枝被叱罵的現場,被迫成了這家人變故的知情者。在穆寒枝印象里,蘇素麗是個好奇心重愛八卦的人,穆青的指責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很快也通過自己的方式,打聽到所有她想了解的事。因為她不再滿足於做一個沉默的知情者,不時會化身成穆寒枝被責罵時的保護者。

不用想也知道,文姨是那個善良的告密者。

蘇素麗出於好意的做法,讓穆寒枝心情很複雜。首先,在穆寒枝看來,做朋友的條件里不包含對彼此過往知根知底這一條。其次,她不想藉此博取任何人的同情和善意,哪怕是朋友。

事實卻是,她不想接受好友的這份善意,但又慶幸因她免遭了母親小題大做的痛罵。

作為唯一好友,服裝店店主蘇素麗不僅自願承擔起了要幫穆寒枝脫單的重任,還當仁不讓地做起了開心的乾媽。因為住得不是很遠,她成了穆寒枝家裏常來常往的食客,飯費是開心的玩具和三不五時帶給三位女士的衣服。

比起不着家的穆寒枝,蘇素麗儼然成了這個家裏最受歡迎的人,就連敵視整個社會的穆青都毫不掩飾對她的喜歡,每次看到她來,都能和顏悅色地親切不少。

“寒枝,晚上小麗說要來。”穆寒枝要出門,正在門口換鞋時,文姨在她身後說道,“你也早點兒回來,晚上咱們一起吃頓好的。”

“文姨,我盡量早回來。”穆寒枝眼睛瞥到緊閉的主卧房門,從裏面傳來幾聲咳嗽。

文姨留意到穆寒枝的眼神,勸慰地說道:“不礙事兒的,你媽她老毛病了,這春天揚的花粉多。”

“她還有葯吃嗎,沒有的話,我下班買點兒回來。”

“應該還有。”文姨不確定地答道,“沒有了再和你說。”

“文姨,我走了啊。”穆寒枝環視了一眼家裏,拉開門走了出去。

剛走到沒有房門的單元樓口,猛然意識到文姨應該是錢不夠了,又轉身回去。拉開房門,見文姨已經進了主卧,便把錢包里一直備用的二百掏出來,放在門口的鞋柜上,說道:“文姨,這錢你先用着。”

“錢還夠啊,不用給。”文姨在主卧里喊道。

穆寒枝沒再言語,帶上門走了出去。直到坐在工位上,看到枱曆上顯示的是農曆二月初九,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文姨那句“一起吃頓好的”的深意到底是什麼。

原來今天是母親穆青的生日。

既然如此,那她絕不可能早回去的,文姨的一番苦心,也只能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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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餘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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