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荷花
清風徐徐,白牆青瓦間,綠柳低垂,百花鋪路,曲折游廊盡頭是一方小亭,亭柱皆有藤蘿纏繞,在亭後幾株芭蕉掩映的石牆之上,開洞寸許引清泉,自幾支精心雕刻的竹龍口中緩緩流下,在小亭兩側疏影搖動的綠竹間若隱若現。
亭中煙霧縷縷,若有如無的香氣浮動在空氣之中,紗幔微動時,隱約見當中有一男子正在看書。這男子並未束冠,烏髮隨意披散,只在發尾以白色緞帶鬆鬆散散地紮起,垂在右肩。他生得十分清俊端正,面若冠玉,眼似琉璃,倘若是一身白衣,當稱得上仙恣俊逸,超凡脫俗,只可惜他卻是一身黑衣,除了中單是白色,腰封上綉了幾朵銀絲蓮花以外,再不着半點顏色,甚至連所系絛帶,所穿鶴氅,所披斗篷都是黑色,好似穿了一身悶熱的夜行衣,如此打扮,直接折了他的天人之姿,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這男子看似全神貫注讀書,又好像心不在焉,多時沒有翻動一頁,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得腳步聲尋花而至,抬眼一看,紗幔被人撩起,穿一身松霜綠的女子帶着狡黠的微笑着走進來,左眼下的陰魚胎記醒目。
“小荷花,我有話問你。”
被叫做“小荷花”的男子,蹙眉起身,聲音好似甘泉清冽,又讓人覺得冷漠不可親近:“你又來了。”
“我這回不是來偷你的葯的。”白筱連忙擺手,十分自來熟地擠開男子,在他的石凳上坐下,隨手翻看男子方才看的醫書:“放心吧,我之前說過不偷你東西就絕對不會偷了,小荷花。”
“隨意翻他人之物,我聽說這叫無禮。”男子一把按住醫書,仍舊皺着眉:“何事?”
“總皺眉會長皺紋的,你不知道嗎?你看,這是喜……怒……哀……樂……”白筱抬頭,對着男子做起了鬼臉:“這才叫人,別總當自己還是花,人是有表情的。”
“你是來和我說這些廢話的?”
“洛神醫,洛渠楚洛神醫,你不覺得你繼承神醫稱號以後,連她們神醫的怪脾氣也繼承了嗎?你怎麼就不學學普通人。”白筱嘆了口氣,這朵花,自從師從洛決明學醫以後,本來學人就不怎麼像的他更奇怪了。
“除了你,沒有人說我不像人。”
那是他們不知道你是一朵花。白筱見洛渠楚依舊面無表情,儼然一副死人臉,禁不住扶額:“罷了罷了,我可不是為了和你討論怎麼才像人,才專程跑到百草庄來的。”
“我早就在問你,你有何事?”
“我是來告訴你,我不用糾纏你,也能知道風息鍛造令了。”
“風息鍛造令?”洛渠楚聞言,拿着醫書的手一滯,“你從何處知道的?”
“除了萬金堂,還有什麼地方能知道風息氏的隱居地?”白筱得意地從懷裏拿出錦帛,刻意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哼,我這就把風息鍛造令找到給你看!”
“萬金堂交給你的……你去做交易了?”
“姑且算是吧。”白筱點點頭:“但關於代價,蘇空世賣了個關子,不知道想怎麼算計我。”
洛渠楚聞言瞥了一眼白筱:“算計你?”
“是啊,雖然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但他確實是故意誘導我去萬金堂的。”白筱道:“他為了讓我相信他的說辭,倒是煞費苦心。不過可惜我根本不信。我們家的老門主有一條祖訓,叫做跟萬金堂談信譽是天大的笑話。”
“萬金堂,對你做了什麼?”
“說來話長。長話短說就是我押雲上一趟鏢的半路上,萬金堂演了出苦肉計,叫我替他們拿個貨……他以為自己的計策很完美嗎?根本不可能有半路托鏢的事發生,我天地門怎會將新任務交給押鏢中的鏢師?”
“只是我有點不明白,我區區一個鏢師,有什麼東西值得他費這麼大力氣釣我上鉤?”白筱說著,抬手碰了碰洛渠楚:“小荷花,你說,他看上我什麼了?”
洛渠楚沒有回答白筱的疑問,目光落在錦帛上,半晌后,才若有所思地開口道:“既然知道是圈套,你何必上鉤。”
“因為我要找到風息鍛造令。”白筱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必須要找到它。”
白筱斬釘截鐵的回答,不禁讓洛渠楚打量她,眼中露出一絲不解:“我一直不明白,從前你根本不在意此事,你甚至,稱我是被魔雀迷惑而庸人自擾的人偶。為什麼五年前性情大變,開始想積極消滅魔雀?”
白筱被洛渠楚問的一怔。
她沉默了下來,好似陷入了回憶,滿臉慚愧之色,半晌后才微微抬起眼睛低聲答道:“我為自己那句話道歉……我一直沒說過,五年前我遇見過天雀靈的事吧?”
“你遇見她了?”洛渠楚捏着錦帛的手一頓,問道:“她見到你了?”
“是,我看到了,只是我不知道她還能算是誰……或許她早已是魔雀不是天雀靈,我看到她在鳳凰城裏。”白筱低聲敘述着,僅僅是回憶似乎也讓她后怕:“那麼小的孩子也沒有活下來,你不會想到人們是如何被折磨,被撕開,被碾成肉泥。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渺小得彷彿螻蟻,如果不是她當時沒有肉身,魂體即將潰散,她不會放過任何人。”
“所以她差點殺了你。”洛渠楚聽到她逃過一劫,語氣恢復了冷淡:“我不明白,你明明在害怕,知道自己弱小,還要以卵擊石。這不是你的使命,這是我才該做的事。”
洛渠楚的這番言辭,既在白筱意料之外又在白筱意料之中。她看着洛渠楚面無表情的臉,心中五味雜陳。這朵來自天倫墟的花,生來便只是化仙池邊的一株蓮花,終究與人不同。他無數歲月里一直在尋找魔雀也不過是因為一句對玄鳥的承諾。
沒有人類的情感如何懂得五年前魔雀封印破碎時鳳凰城那場滅城慘劇帶給白筱的震驚呢?
白筱心情複雜,低聲道:“小荷花,我曾經說過,我不知道為了別人去犧牲自己的理由……但是這些年我在世間奔走、感受,我好像找到一個答案了。”
“就拿我一直送貨物的雲中村來說吧。兩年前他們經歷過一場災難,山體塌陷,整個村子都成為了天坑,和我們不同,他們僅僅是一群凡人,清理一座山的出口,僅憑着區區幾十人,完全痴人說夢。但沒有人覺得要放棄自救,他們用了整整半年的時間,架起了一座天梯,最終從谷下逃生,另闢新家。”
“曾經我很難想像如此脆弱的生靈是如何從太古跨越時間的洪流,成為這片土地的主宰的。押鏢的這幾年的種種見聞,讓我特別的仰慕身為人的這份哪怕身處看似以卵擊石的困境,也絕不氣餒,堅持一往無前的勇氣。”
“所以,或許我一個人的力量太弱小,可是,我不是想做第一人,我只是想成為其中之一,這就是我為自己找到的答案。”
“你說什麼?”洛渠楚忽然俯下身,眼神一下子變得晦暗複雜,一塵不染的眸子墨染一般的漆黑。
“我?”白筱被洛渠楚的奇怪舉動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說,我只是想成為其中之一……”
洛渠楚一動不動,好似陷入了另一個自己的世界。過了許久,他才直起身,喃喃道:“她也說過,一樣的話。”
“她?”白筱一愣,“你是說玄鳥大神?”
“不錯,‘世人不因羸弱之軀畏縮,聚萬眾之決心,竟成可撼群星之力。此等偉大,令我想成為其中之一’,她曾和我這麼說。”洛渠楚雙眉緊鎖:“可是,我始終不明白,凡人的力量與她相比,是螢火比日月之輝,為什麼她會出此言?”
白筱心中一動,想不到玄鳥大神竟有相似的看法。她暗自感慨,認真地對洛渠楚說道:“小荷花……如果你想明白玄鳥大神的意思,首先要明白人為什麼是人。光是這點,現在的你,就還有的學呢……但是就算你一直不明白,我也不會放棄的……就算,我死了。那時一定還會有別人這麼做。”
洛渠楚沒有立刻表態,他靜默良久,眼光彷彿透過白筱回憶起了久遠的過去,終於,他回了神,不再像五年來那樣敷衍白筱的認真,說道:“既然你有這樣的決心,我不該阻止你。”
“什麼!你終於願意我幫你了?”白筱本沒期待洛渠楚能鬆口,頓時喜出望外。
“只是這五年你白費力氣,我看累了。”洛渠楚頭疼似的揉了揉眉心,“多個人,也省的我所有事都一一去做。”
“小荷花,你這叫口不對心。”白筱笑嘻嘻地抓住洛渠楚的袖子,但看到洛渠楚仍雙眉緊鎖,調侃道:“人類這個品質你可不要學啊,會增添許多麻煩。”
洛渠楚直接無視了白筱的廢話,扯回了袖子冷眼看着她:“你是想我收回前言?”
“哦。”被冷落的白筱撇了撇嘴,委屈地咕噥道:“風息氏你還知道什麼嗎?”
洛渠楚點了點頭,思索片刻,緩緩地開口道:“二十四年前,風息氏已經被滅門,風息鍛造令不知所蹤。”
“你果然全都知道,還看着我白查五年,一個字也不透漏給我!”
“是,我知道。”洛渠楚答道:“二十四年前,我遇見過那個叫息玄的人,但他不願意告訴我風息鍛造令之事。後來我忽然收到他的信,許是反悔,也可能是察覺到了危險。於是我又去了風息穀,只是已經晚了,我搜遍谷內,無一活口,接着又遭遇熾火鳥過境,一切都化為了灰燼。”
“這麼說那裏已經沒有什麼線索了?”
“未必。”洛渠楚又盯着手中錦帛地圖半晌,沉吟道:“萬金堂把消息透漏給了你,說明或許是我當年遺漏了什麼線索,再去查探一番也無妨。”
“好,那我這就去一趟。”白筱點點頭,繼續問道:“你答應了我幫你,可不許再瞞我,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天雀翎的下落。”洛渠楚答道,看到白筱聽到此言臉色一變:“看來,你也知道了。”
“是,我一位能問天卜命的朋友,已經告訴我了。”白筱小聲說著低下了頭,眼睛裏漸漸染上了幾分哀傷之色。
“所以。”洛渠楚不咸不淡地說道:“你尋找風息鍛造令,冠冕堂皇的說辭背後,是為了他。”
“胡說八道!”白筱猛然抬起頭,生硬地否定:“絕對不是為了他,我說的都是真的……”話只說到一半,洛渠楚的目光撞進眼睛裏,讓她不由縮了縮脖子,嘟囔道:“五年前的事是主要原因。只有一小半是因為他吧。我知道他早就有覺悟了,可是我卻察覺的那麼晚……”
“啊,不要再說他了,關於風息氏,你還知道什麼,趕緊全部交代出來!”白筱猛地再次抓住洛渠楚的袖子,問道:“我可是因為你一直不肯告訴我,特別生氣呢!”
洛渠楚這次沒有拽回袖子,他有些驚訝:“你生氣了?”
“是啊,你看不出來嗎?”白筱擠眉弄眼,裝出凶神惡煞一般的樣子:“怒髮衝冠,懂嗎?”
洛渠楚搖了搖頭,無辜道:“我不知道,抱歉。但除此以外,我也不知道更多。既然你心有介懷,作為賠禮,我可與你同往。”
“你跟我一起去?”
洛渠楚將錦帛地圖交還白筱,淡淡地道:“不錯,我同你去。”
“嗯……”白筱突然打量起洛渠楚,笑容有些促狹:“你其實是不放心我,怕我上了萬金堂的當吧?”
“倒也可以這麼說。”
白筱沒想到洛渠楚回答的如此痛快,不由一愣,正不知再說什麼,亭外忽然傳來少女活潑的聲音。
“師兄!師兄!”
花叢簌簌,洛渠楚望向亭外,一襲粉衫、姿容秀麗的少女出現在視野之中,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腳步輕快,臉上洋溢着笑容。
白筱一聽這聲音,立刻從石凳上跳起來,心道不妙,這位前神醫之女從心底里看不上她,這幾年每次來看小荷花都被小丫頭白眼。
果不其然,洛南星上一句還歡心的語氣,在見到白筱立刻轉為了一聲冷哼:“我說為什麼有狐狸的臭味,果然是狐狸闖進來偷東西。”
“南星,她是靈族,雖似狐,但不是狐,更沒有狐狸氣味。”毫無意義的話,竟從洛渠楚嘴中說出來,還被說的一本正經,白筱望着洛渠楚語氣柔和的樣子,瞠目結舌,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寒從她的脊背爬遍了全身。
“哼,我管她到底是什麼妖怪,反正就是個偷葯的小偷。”
“南星,是靈族,他們生有人形,如今也以人類的另一族論。妖族才不可以人論之,比如你方才說的狐狸修了道,再得人形,稱為妖。”
“師兄,你怎麼一直幫她說話!”
洛渠楚仍舊面不改色,耐心解釋道:“南星,我是在說事實。”
這算幫我說話嗎?白筱終於從“小荷花原來不是個面癱”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心中反而鬱悶了,為何自己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也不是說她很想洛渠楚對自己怎樣,可他好像真的沒對自己溫柔過,更別說用這種耐心得讓她起雞皮疙瘩的態度說話!
“師兄!”洛南星被洛渠楚這幾句話噎住,轉而狠狠瞪了白筱一眼:“你來到底做什麼?我們百草庄不歡迎小偷。”
“那個,洛姑娘,我未曾偷過貴庄的葯。”
“哼,你狡辯倒是一把好手,師兄就是我們百草庄的人,你偷他的就自然是偷我們的!”
“我!”
“南星,莫鬧,她與我有正事,我今日要外出一段時日,庄中患者,以你現在的醫術,不需要我擔心。”
“師兄你要走?”洛南星聞言一怔,也不再針對白筱,一雙眼睛盯在洛渠楚身上,水霧氤氳。
“外出一段時日,與我要走是不一樣的。”洛渠楚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方才摸了摸洛南星的頭,道:“不會很久。”
------題外話------
終於寫到男主了,儘管小荷花全篇大概只有四五號配角那麼多的戲份,但他真的是個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