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十五年前（上）
風雪震耳欲聾，如滔天巨浪，滾滾而來。
渺小的身影，在撕心裂肺的劇痛中，瞬間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拆骨撥皮一般的痛折磨着神智，沒多久，又二度昏迷了過去。
漫天的風雪裏，一隻尚且年幼的狐狸模樣的生物，就這樣半掩埋在積雪裏，彷彿已經沒有任何氣息。
踏雪而來的人穿着單薄的披風，裏面也只是一襲單衣。若不是那如墨的頭髮，他一定就與這漫山遍野的白雪融為一體。
令人驚訝的是，他在雖厚重卻並不緊實的積雪上行走，就只有一排極淺的腳印，好像他沒有體重一樣。
遠遠地，他就看到那隻白狐狸一樣的動物，大半個身體都埋在雪裏，不知生死。
然而他並沒有任何觸動，彷彿什麼都沒看到，依舊徑至向前走去。
只是，當路過以後，還沒有走出三丈遠，他忽然皺起了眉，又轉身走了回來。
他默默地盯着這動物的半截身體，很久以後，終於伸出一隻手抓住已經凍僵的尾巴，用力將它從雪裏提了出來。
“神狸族……”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被倒提尾巴拎在手中的白狸。
他能看出來，這隻白狸全身的骨頭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按常理，它必定是活不下來的。
然而，這隻白狸的體內似乎在流動着一股不同尋常的靈氣，從心臟緩緩蔓延至全身。這使它的骨頭和被擠破的臟器，都在以驚人的速度癒合。
正是因為感覺到了這點，他才去而復返，將這隻白狸從雪裏提出來。
他知道靈族已經脫離獸形多年，但為何這隻白狸還是獸形，對他而言卻不是多麼驚訝的事。
他環顧四周，發現不遠處有一個雪崩后形成的雪洞。略作思考，他提着白狸的尾巴，向雪洞走去。
雪荒中的這個雪谷全然沒有半點靈氣。
甚至，它還產生着一種奇怪的瘴氣，傳說別管是什麼大神，在這個雪谷里，都使不出法力。上古時，這個雪谷還有一個名字，叫落神谷。
原本，意外遭遇了千年不遇的雪崩，被困在此處，讓他有些不快，但沒想到福禍相依，讓他遇到了這隻白狸。
雪洞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剛好夠他站直身體，他將白狸放在地上，從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了一套衣物。
落神谷名不虛傳，幸而如今雪谷里的瘴氣也不似上古那樣充裕。雪谷雖然削去了他大部分法力，但維持一堆火焰還是勉強做得到。
想了想，他又將多餘的，可以燃燒的東西堆在一起，在雪洞裏生起了火，然後將衣物在火焰上烘熱。
很快那白狸的身體開始發光，接着變成一個以凡人來估算，大約十歲的小女孩。
他捏了一個小雪人，吹了口氣，那小雪人忽然變成了半人高，雖然沒有鼻眼，造型醜陋，但也能勉強按照他的吩咐，將衣服給小女孩穿上。
只是小女孩穿他的衣物，果然是大很多，就算小雪人有再精巧的手指，也只能鬆鬆垮垮地給她套上，更何況他沒有給小雪人捏出精巧的雙手。
但至少沒有衣不蔽體，在他看來，這就很不錯了。
沒過多久，一直昏迷不醒的小女孩開始發燒，口中無意識地喊着“冷……”。
小雪人急得轉圈，他卻依舊神色自若地坐在原地，似乎不懂“冷”是什麼含義。
他就在原地等了一天一夜，幸而白狸的體質特殊，才沒有被發燒給燒死，反而退了熱，睜開了眼睛。
與黑漆漆的右眼不同，她的左眼是碧青的顏色，透着一絲妖異。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白筱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不痛了。
她剛剛睜開眼睛，就看到對面坐着一個人，第一眼的印象驚為天人，淡淡的香氣縈繞在鼻息間，白筱以為自己看到了真正的神仙。
但當對上他淡漠的視線后，白筱沒來由的渾身一顫，突然覺得有些害怕。
“你是誰？”白筱很冷，她把寬大的衣服裹緊，小聲問道：“你救了我嗎？”
“嗯。”
若不是雪洞中迴音很明顯，白筱幾乎以為他沒有說話。
這個人不苟言笑，不好相處。
想到這裏，白筱的心就更加忐忑，“我、我叫白筱，多謝大哥哥你救我……”
“嗯。”
依舊是清冷的一聲應答，白筱覺得他不願意說話，自己再多嘴就是自討沒趣，一時間，她又害怕又委屈，不由將頭埋進了膝蓋里，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淚。
“你怕我？”
忽然，雪洞裏響起了他不解的聲音，他有些驚訝，雖然眼前的小女孩極力壓制着她的聲音，但他看得出，她正在啜泣。
“我沒有。”
白筱聲細如蚊，不肯抬頭。
“我不懂。”他的眉毛彷彿要擰成結，人的情感經常讓他覺得莫名其妙，尤其是當人哭的時候，其理由最為讓他感到困惑：“你為什麼哭？”
“我想家……我想我娘……”
“那你就哭吧。”他用不咸不淡的語氣說道：“雪谷出口已經被大雪封住了。我沒有足夠的法力破開路。你至少在一年之內都出不去這雪谷，見不到你娘。”
白筱詫異地抬起頭，她沒奢求那人安慰自己，但這男子生硬的回答着實令她一怔，於是，越發覺得委屈的白筱，哭得更是停不下來。
最後白筱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一直到她漸漸地哭累了才安靜下來。
而那時她也明白了，對面坐的男人肯定不是神仙，因為他雖然救了她，但還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當他說完“你就哭吧”，果然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就一動不動地盯着白筱哭。
“你哭夠了？”終於，在白筱嘶啞的聲音也發不出來時，他才再次開口。
白筱瞪着兩隻腫桃一樣的眼睛，被他這句話氣的說不出一句話。
突然，安靜的雪洞裏，響起細微的“咕嚕”聲，他的視線漸漸從白筱的臉落在肚子上，白筱臉上一紅，捂着肚子轉了個身，將後背留給了他。
不一會，白筱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悄悄地從手臂里向後看，發現雪洞裏已經沒有了男子的身影，她頓時一怔。
風雪在雪洞外呼嘯，方才似乎怎麼也燒不完的火焰，也突然黯淡了許多，彷彿隨時都會熄滅。
沁骨的寒意讓白筱打了個哆嗦。她站起身，茫然地盯着跳動的火苗，突然又紅了眼圈。
“娘，我好想你，我還想阿宸，我還想姑父……我要是不那麼任性，不非要去找阿巫玩，就不會死在這裏，更不會連累之行叔叔……娘，女兒不孝，還沒有替你分擔過什麼，就要去見爹爹了……”
當他將一隻山雞拎進雪洞時，看到的就是一邊在洞口一側蹲着畫圈，一邊紅着眼睛碎碎念的小女孩。
她的嘴唇凍得有些發紫，碎碎念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個趔趄，趴在了地上，臉與大雪親親密密。
“你在幹什麼？”
白筱丟了人，一陣尷尬，臉埋在雪裏，遲遲不肯爬起來。
“你很熱嗎？”他看到白筱半天後還埋在雪裏：“還是說，你還有什麼不舒服？”
“你在問我嗎？”白筱驚訝地抬起頭，“你關心我？”
“我為什麼關心你，我不明白，什麼叫做關心？”他居高臨下地看向白筱，問道。
“……”白筱在一陣無語之後，發現這男子表情認真，竟然是真的不明白，而且他還一直盯着自己等待解釋。
“你……不會是剛有人形的妖精吧……”白筱難以置信地問道。
“我不是。”他搖頭答道。
“那你怎麼不知道，什麼叫關心？”
“我不知道。”
“……”
沒有得到白筱的回答，他也不深究，轉身重新燃起了火焰，將處理好的山雞架在了火上：“等一會就能吃到它了。”
白筱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她這會不覺得眼前的男子可怕了，因為他聽到了自己的腹中打鼓，還給她烤山雞。
只是，這男子好像腦子有點問題，很多事都回答“我不明白，我不懂”，白筱看着他神仙似的臉，心中大感惋惜。
很快，他將烤雞遞給了白筱，白筱拿着一整隻山雞，有些不好意思：“你，你也吃啊？”
“我不需要吃飯。”他搖頭道：“你吃了就行。”
“謝謝……”白筱聞言不再客氣，她飢腸轆轆，男子抓的山雞並不大，很快，一隻雞就全都下肚。
“這香氣是什麼？”白筱吃完了雞，精神也為之一振，她用力吸了一口氣，雪洞裏縈繞的淡淡清香，顯然是從男子身上傳來，還帶着一點輕微的苦澀，讓她覺得十分喜歡。
“是雞，你吃完了，還不知道嗎？”
“不，我沒問雞。”白筱覺得和他正常交流有一點困難：“你聞不聞得到，你身上有股香味。”
“啊，那是蓮花的氣味。”他恍然大悟，答道。
“你隨身帶着蓮花香包嗎？”
“不，我就是。”他答道。
白筱瞪大了眼睛，“你剛才還說你不是妖精！”
“我不是。”他點頭，過了一會，才補充道：“我曾經是一株蓮花，長在天倫墟化仙池裏。”
“天倫墟？我娘說天倫墟里住着一個神仙，難道你就是那個神仙？”白筱驚訝地問道。
“天倫墟里的神仙。”他一直毫無表情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異樣，頓了頓，他才低聲說道：“早已經隕落了。”
白筱雖然年幼，但察言觀色的本事很出色。她發現，這男子提到天倫墟里的神仙的時候，眼睛中有濃重到化不開的哀色。
“對不起，小荷花哥哥。”白筱不禁挨着他坐下，伸出稚嫩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別難過。”
“我沒有難過。”他垂下眼睛看向白筱，微微皺眉：“小荷花是什麼？”
“你沒有說你的名字……我又不知道你叫什麼，你不喜歡小荷花嗎？”白筱認真地問道：“那蓮花哥哥怎麼樣？”
“渠楚。”
他緩緩吐出兩個字，白筱過了好半天才明白，他是在說他的名字叫“渠楚”。
“渠楚……原來小荷花哥哥的名字叫渠楚，那我以後就叫小荷花為渠楚哥哥。”白筱自言自語地點頭，彷彿沒有發現，她已經把“小荷花”又念了幾遍。
現在，白筱終於明了，眼前的人為何總是說“我不明白，我不懂”了，因為他是一朵花，甚至不是動物，當然很難理解情感。
於是白筱在心裏嘆了口氣。她想，要和一朵花生活一年，還是在一個冷冰冰的雪洞裏，也許還有沒到一年，她就會先被凍死，或者無聊死。
所以，到底是凍死比較糟，還是無聊死更糟？
“你說，到底是凍死比較壞，還是無聊死比較壞？”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白筱忽然開口，向身旁的渠楚提問道。
渠楚盯着她稚嫩的臉，心裏奇怪她為什麼問這種問題，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白筱碧青的左眼，顏色似乎深了一點。
他微微一怔。
“嗯？你也覺得，分不清哪個更壞嗎？”見渠楚不說話，白筱又繼續問道：“其實我覺得，是凍死來的更快一點。”
“你現在，有幾條尾巴？”
“啊？”白筱一愣，“你說什麼？”
“我問你，有幾條尾巴。”
白筱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你怎麼知道我有尾巴？”
頓了頓，她又問到：“你知道我是什麼嗎？你是不是把我當成狐狸了？我不是狐狸，我是靈族，我其實是……”
“九尾神狸。我問你，有多少條尾巴。”渠楚打斷白筱，再一次重複問道。
“這事很重要？”白筱不理解渠楚為什麼一定要問她有多少尾巴，“而且你怎麼看出我是九尾神狸的？”
“現在不重要。”渠楚看到白筱的左眼，徹底恢復了右眼一樣的黑色，沉默片刻后才答道。
白筱不明就裏，她撓了撓頭，以為渠楚只是好奇她到底有幾條尾巴而已。
想了想，她還是老實的回答道：“我現在，有七條尾巴，你想看看嗎？”
白筱擁有七條尾巴，六條是天生的。多數九尾神狸族，生來天生的尾數是三條以上，但天生六尾的神狸，在族群里幾千年來都不曾有一位。
年幼的白筱，對尾數的強烈自豪，讓她迫不及待想得到渠楚的誇獎。
但渠楚卻並沒有任何興趣，冷漠的回答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