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葉子
天剛拂曉,東方的魚肚白纏着一線胭脂紅,濃重的朝露將空氣浸得濕潤,身着青衣,左眼下有一個極小的、神似太極陰魚的胎記的女子,緩慢地行走在破敗不堪的村道中。
一個月前還充滿生氣的雲中村,如今暗紅遍地,若隱若無的血腥氣息,瀰漫在山林之中久久不散。
那匹一向任勞任怨的老馬尚未到村口便開始嘶鳴,無論白筱如何驅趕也不願再向前半步。無奈之下,白筱只好暫時棄下滿載的貨物,獨自進村探查情況。
剛剛進村,眼前的景象就讓白筱驚駭不已。
舉目望去,房前屋后屍體橫陳,連孩童也未能倖免,遺骸身上殘留的淤痕表明了他們被害前被捆綁了很久。但是,在殺害他們之前,兇手卻特意給他們鬆了綁,逼迫他們逃散,以令他們恐懼絕望為樂。還有些人甚至被開膛破腹,剝光了皮膚后掛在高高的旗杆上,如同風乾的臘肉,在清晨散發出令人顫慄的腥臭。
縱使白筱這些年走南闖北早已見慣生死,面對如此慘絕人寰的景象,也依舊感到一陣眩暈。片刻后,她才穩定了情緒,快步向雲中村的祠堂走去。
祠堂位於雲中村的中心,此處果不其然也倒着幾具屍體。這幾具屍體與其他人不同,沒有任何殘缺,但卻更加駭人——屍體全身烏黑,散發出一股奇怪的焦糊氣味,身體乾癟精血全無,只有一張皮裹在骨架上,傷佛是風乾了幾百年又被炙烤過很久的乾屍。
白筱知道這種死狀。
當今,只有誅道宗的道法這樣詭異陰邪。誅道宗是如今的魔教之首。但它其實並非個歷史很長的門派,恰恰相反,誅道宗這個名字被人知曉才僅僅七年。
七年前,鬼神宗的無極魔女安妙熒突然被魔宗葬明皇打傷。雖然不知事出何故,但得知這個消息的正道人士卻十分欣喜,想藉此機會攻下歡欲神殿,徹底除掉鬼神宗。諸多門派立刻聯合在一起殺入鬼愁澗,卻不想在歡欲神殿外,被五名自稱誅道宗的神秘黑衣人攔下。
這五人的功夫法門從未有人見過,不屬於世人知道的任何一脈,且出手兇狠殘暴,被其所傷者迅速衰老,失去一身精血,極是駭人。僅憑他五人,正道多個門派的聯手竟沒能攻進歡欲神殿大門。世人第一次知道,魔道竟然還有這樣一個神秘的宗派。
結果此戰未能剷除鬼神宗,反而惹來了它的報復,自此後魔道門派更加肆無忌憚地侵擾着正道的安寧。於是兩年前,正道經過多時的籌備,終於再次促成以天輪寺為首的圍剿魔族計劃。
這次圍魔計劃縝密,聯合門派眾多,而且魔道門派本就各自為尊,最終不敵正道的聯合節節敗退。
正道胸有成竹,卻不想在最後的決戰時刻,消失了五年的誅道宗突然再次現世,率領教眾擋住了攻勢,甚至還重創了天輪寺的首座德須大師。若不是圓慧大師拚死將德須大師救出,恐怕江湖上再無“怖畏尊者德須”之名。
不過雖然兩次圍剿都失敗了,但第二次狠狠地重創了魔道,也算收穫不小。
然而就在這時,魔道發生了一件大事——一貫互相爭鬥不休的魔道,突然變得團結起來,建立了魔教聯盟,推舉誅道宗為魔教首位與正道交鋒,幾年下來,魔教的勢力竟又開始逐漸壯大了!
正道的計劃屢次因為“誅道宗”功虧一簣,魔教越來越猖獗,不再滿足於使江湖俠士命喪其手——這一年來,已經有九個村莊遭到毒手,沒人能說清他們屠村的目的,所留下的現場都是一樣的殘忍可怖,似乎他們就只是殺人取樂。
兩年來,江湖上許多門派都試圖查明誅道宗的真面目,可惜該宗派行蹤詭譎,竟然無跡可尋,甚至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萬金堂也得不來半分情報。誅道宗宗主何人,教眾何在,均無人知曉,只有這殘暴的風格一直都令各門各派聞風喪膽。
見到這幾具屍體,白筱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劍。這幾個人算是雲中村的長老,白筱甚至還能回憶起來,一個月前他們的音容笑貌。
白筱逐一檢查過每具屍體的面目,最終來到了香案前。倒在香案前的男屍是她唯一不認識的男子,她慢慢地將其翻過身來,拔出匕首劃開他的衣物,在他的右腿見到一條嶄新疤痕。
白筱小心翼翼地劃開那塊皮膚,一個早已變得發黑的錦囊嵌在裏面,被匕首挑出落在了地上。
這錦囊正是白筱此行的目的。
迄今為止,白筱押了很多鏢,或人或物,什麼類型都見過,但這種從死人身體裏取出鏢物的還是頭一遭,不過,他們天地門號稱無所不送,他們不會過問事主的鏢物,只管送到。
只是這事十分蹊蹺,讓白筱不禁多加思慮——她本來的目的是她停放在村口的那車貨物,那是村長兒子在外經商所換。雲中村處在深山之中,常有悍匪野獸出沒,他們先前被劫了兩次,是以村長之子三年來時常托天地門將生活所需押送到村中,這一次也是一樣,半個月前,她受村長之子所託將貨物送回來。
這趟鏢的前幾日都平安無事。直到前日,白筱剛上路沒多久,就遇到一名重傷的黑衣人倒在路邊。
要說白筱也算見過不少世面了,但半路上遇到的瀕死黑衣人,從懷中拿出她白虎壇的委託信物,請本就要來雲中村的她,“到雲中村見一個臉上有痣的男子,並取回他右腿中的信物”,這古怪和巧合的程度,還是讓白筱吃了一驚。
白筱本來想追問這黑衣人為何知道自己的行蹤,奈何那黑衣人已經是檣櫓之末,只說了這句話便一命歸西。
白筱驚疑不定,然而那男子拿出的信物貨真價實,她遂傳書回白虎壇,方才得知日前管事確實接下了這趟鏢。
天地門敞開大門做生意,講究的是信譽,不論事主是生是死,接下的鏢必須完成,這是規矩也是信仰。既然管事接了,白筱只好繼續完成這半路多出來的生意。
但她隱約覺得事情蹊蹺,擔心事主發生不測導致自己無法取回鏢物,於是便日夜兼程的趕路,終於在天剛拂曉時來到了雲中村。可她還是來晚一步,不僅這樁半路生意沒了頭緒,連雲中村的鏢也無人可以查收了。
白筱將錦囊打開,裏面是一枚金葉子,在葉柄上刻有一行小字:“一擲千金”。
白筱認得這金葉子——世人皆知,寫着“一擲千金”的金葉子,是萬金堂的標誌。但它也僅僅是通知事主“萬金堂同意做生意”的信物,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物什,為何會有人將金葉子藏匿在右腿之中,還累及許多人的性命?
“莫非這金葉子還有什麼特殊之處?”
念及至此,白筱不由仔細端詳那片金葉子,但翻來覆去的看,也只是一個普通的金葉子,所說的“一擲千金”是萬金堂慣有的牌面,和他們天地門的鏢局口號“總攬萬物通天地,信用眾生貫古今”是一個意思。
白筱最終也沒發現這葉子有什麼蹊蹺,她嘆了口氣,剛想站起身,忽然聽得響動,不待她出祠堂,四個不知哪裏鑽出的灰衣人已經持着殺招向白筱襲來!
白筱看到這些灰衣人頭上都繫着一條帶有一截銀色的灰巾,這是魔教鬼神宗弟子的打扮,被稱為“攔煙生死灰”。
白筱不由又吃一驚,鬼神宗為何也會出現在這裏?
不待細想,灰衣人殺意凜然,將要襲到身前。白筱收斂心神,身形一轉,青垣劍瞬間出鞘,乾淨利落地將那四人的殺招格擋開來,幾步退至包圍之外。尚未站穩,她猛然感到有什麼東西破風而來直奔自己的腦後!
事出突然,白筱雖然聽到聲音卻來不及躲閃,電光火石之間,她微微俯身,右手向腰間一帶,一道紅光從左側劃出了半個弧線,堪堪在白筱的後頸不足一指處與那東西猛然撞在一起,迸裂出奇異的金光。
白筱連忙轉身向後看去,只見一顆黃金算珠滾落在地上,若是仔細觀察會看到上面刻滿了詭異的紋路。見到這顆算珠,白筱猛然臉色一變,她認得這算珠,或者說江湖上幾乎沒人不認得這算珠,此乃鬼神宗七煞主中,貪金鬼錢不余所用的六識算盤上的一顆算珠,這算盤上的每一顆算珠都刻有不同的咒法,或聾或瞎,或痛到七竅流血,更有甚者還有生生哭死笑死的詛咒,實在是陰邪至極的法器。
白筱將金葉子揣在懷中,她不知道貪金鬼此刻藏在何處伺機而動,祠堂里過於狹窄,對六識算盤這種暗器有利,而她眼前還有四個糾纏不休的灰衣人,若是激斗必然處於下風。念一至此,她將擋下算珠的緋痕軟劍重新收於腰封中,青垣劍揮手一揚,霎時間劍氣如雨,青光所過之處頃刻崩壞,整座祠堂一下子變成廢墟。
就在這時,又有三道金光射出,直奔白筱面門而來,白筱足尖一點躥出,青垣劍在空中挽了一個劍花,將那三顆算珠全數擋下,又回身轉腕,一劍劈開將至后心的第四顆算珠,但見金光迸裂,那四顆算珠竟盡數打在了同時從廢墟中衝出的灰衣人身上,中了算珠的灰衣人發出慘叫,頓時七竅流血癱倒在地!
“七煞主,何不現身一見!”
白筱神情緊張,不敢有半點鬆懈,她高聲說著,企圖拖延時間,找到貪金鬼的殺意。
陰風陣陣,廢墟中忽然響起一個陰鶩的聲音,白筱猛然後退一步,只見一個八字眉的青衣老者緩緩地站起來,他狹長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條線,極是愉快地撥弄起手中的算盤:“死有三等,上等死無知無覺,五兩金;中等死活罪難逃,三兩金,下等死神鬼皆驚,一兩金,你有多少錢?”
白筱沒有答話,將青垣劍橫在身前,右手緊扣腰間的緋痕,她忌憚六識算盤的出其不意,飛快地在心裏盤算該如何逃跑。
“我在問,你有多少錢,為何不說話?莫非你這丫頭看到老朽,嚇傻了不成?”錢不余哈哈一笑,眼睛忽然落在了白筱的劍上,挑了挑眉:“你手中的劍是青垣緋痕嗎?聽聞當年葬明皇將此二劍送給了天地門的夭宗郁,小丫頭,你是天地門的?”
未及白筱開口,他又搖搖頭,自顧自地說道:“不好,不好,天地門區區一個鏢局,不在正道之列,你也不是那夭宗郁,便是殺了你也不會提高老朽的名聲,唉,這樁買賣做得賠本。喂,小丫頭,你身上到底有多少錢,快快回答,好讓老朽給你算個死法?”
“留着你的死法給自己吧!”白筱在錢不余低頭撥弄算盤的剎那突然發狠,青垣劍裹挾着道道真氣,只要挨一下就命喪黃泉,但錢不余卻不慌不忙,他依舊是紋絲不動地立在原地,手中輕輕地撥了幾顆算珠,幾道金光便激射而出,在空中劃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棋盤格,彷彿在身前結了一道結界,劍氣斬在上面,竟然瞬間無影無蹤!
“雕蟲小技。”錢不余冷笑一聲,那算珠在擋下劍氣后並未被收回,在空中打了個旋,盡數撞在隨後白筱襲來的劍身上,迸發出一連串的火花。
白筱被這幾顆小小的珠子撞得虎口發麻,心中一凜,連忙後退出去,算珠也窮追不捨,招招攻她的盲點。暗器本就不易防備,更何況是錢不余這樣將暗器運用的出神入化之人,好在白筱自幼便修得上乘的輕功,她不需要頌訣運氣就能隨心而動,身形飄忽得如同鬼魅,便是放眼當今江湖也是出類拔萃,若非如此,她當真很難躲過六識算盤多顆算珠的夾擊。
然而,多顆算珠包圍着白筱的行動,她躲避算珠已是極限,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機會。而就在這時,她忽然腳下一沉,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白筱餘光一瞥,原來竟有一名灰衣人氣息未絕,將手來絆了她一下,只是這一個小疏忽,白筱已經聽到算珠破風而來的尖嘯,她轉頭看去,只見算珠已經不足一尺,生死之際,白筱下意識閉上眼睛,心中又嘆又笑:
想不到她堂堂天地門白虎壇壇主,竟因無名小卒的死前伸手,便丟了一條性命,實在令人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