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熾火鳥
隙間盡黑,天地昏晦,幽壑難行。
白筱幽靜中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行有多時,她感覺到洛渠楚在加快腳步,接着細微的流水聲中夾雜着不甚清晰的鳥鳴,打破一方沉寂,一道天光自前方縫隙之上射進來,透過了黑暗。
“到了。”
乍見微光,白筱不由用手遮住了眼睛,聽到洛渠楚說話才緩緩地睜開眼。微風拂過,腳下是潺潺流水,頭上是兩道幾乎閉合的絕壁,有幾隻飛鳥盤旋而上,消失在漏進來的一線天光中。
“飛來一線天,原來是這樣的。”白筱驚奇不已,她不能確定此處到底是哪裏,這裏的樹木青蔥,氣候宜人,與烈火域決然不同。
“這峽谷也是他們自己的手比。”洛渠楚鬆開白筱的手,整理了一下方才黑暗中行走變得有些凌亂的衣擺,“走吧,風息穀不遠。”
二人復又行了一盞茶時間,白筱終於見到了所謂的風息穀。幽深的峽谷里,狀若桃花的風鈴木正是滿開之時,散發出濃郁又不膩人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
“不知道蓬萊仙境什麼樣,但這裏,也算凡人的仙境了吧?”一路上,見到這峽谷里遍地芳菲,香塵撲面,時催鳥語,白筱禁不住感嘆道。
“我不知蓬萊島如何,但風息穀絕不會是仙境。”
“此話何……”
白筱禁不住停下了腳步。她回頭看看來時路,處處紅塵紫陌風光醉人,但面前的村落卻早已變成一片廢墟,雕欄玉柱,庭樓寶閣,俱化作紛紛漫天的飛灰。
此前洛渠楚提到熾火鳥燒毀了一切,但白筱並沒有在意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她當時的注意力只在風息氏被人滅門,滿谷都是屍體上,如今見了這場景才覺得怪異。
白筱對熾火鳥的名字並不陌生,熾火鳥是烈火域獨有的一種大鳥,以火山中生長的火靈芝為食,口中能噴出一種炙熱的氣,一旦離開烈火域地區,它所過之處常造成火災,是龍淵大陸的四大害獸之一。但所謂的害獸是沒有智慧的,它只是憑藉本能縱火。但此地的樣子與熾火鳥過境造成火災的場面有些不同,這裏的火場以村口的石碑為界,一面是樂土,一面是焦墟,就好像有人刻意為之。
“小荷花,你確定是熾火鳥過境嗎?”白筱狐疑地問道:“你見到了熾火鳥?”
“何意?”洛渠楚有幾分不解,但還是回答道:“我自然是見了,才說是熾火鳥。”
“你沒覺得奇怪嗎?”白筱指着廢墟道:“風息氏精通奇門遁甲,你方才說過這峽谷是他們自己建的,他們會讓生活在烈火域的害獸熾火鳥,找到入口飛到這裏來嗎?”
洛渠楚尚未答話,突然神色一凜,足下生風,以極快的速度衝進了村子中。他的行動過於突然,以至於白筱快看不見他的身影時,才想起要跟上去。
“喂,你等等我!”
白筱也迅速追着洛渠楚的背影穿梭在廢土之中,但當她找到洛渠楚時,還來不及看清眼前狀況,忽然被他一把扯住,洛渠楚的聲音冰冷,語氣也急促:“快走!”
炙熱的氣息撲面而來,烏黑的大鳥俯衝而下,兩隻紅眼放着金光,口中熱浪滾滾,猩紅的舌頭彷彿一團烈焰,已經被焚毀的村莊霎時間烈火再起!
白筱被洛渠楚挾着轉眼就來到了村口,她驚魂未定地回頭張望,見那大鳥在空中發出凄厲的鳴叫,好似魔音灌耳,刺得人耳膜生疼。
“它不出來?”這熾火鳥就盤旋在村子上空,左右也不離廢土的範圍,白筱心生奇怪,不由看向洛渠楚,這一看又是一愣。
白筱從來沒見過洛渠楚似這般冷若寒霜。雖然他素來表情冷漠,但此刻他的眼睛中,凜冽的殺意在肆虐,肅殺之氣竟讓她禁不住發抖。
“小荷花?”
“是他。”
洛渠楚低聲說著,心中似乎有無邊的憤恨,“我感覺到了,是他!”
白筱不知道洛渠楚在說誰,但洛渠楚明顯失去了冷靜,她試圖讓他鎮靜下來,卻因為他的殺意四溢,每接近他一步,都覺得皮膚像被銀針刺穿般的疼痛。
萬般無奈之下,白筱心下一橫,只聽得“錚”的一聲,青垣劍的劍氣破開殺意,直奔洛渠楚后心。洛渠楚好似沒有感覺到白筱在偷襲他,又好似渾然不在意青垣劍的攻勢,直到那劍氣將要打在他的身上,白筱忍不住驚呼出聲時,才反手輕輕一揮袖。瞬間,白筱的攻擊就被卸開,打在了一邊的瓦礫中。
洛渠楚緩緩地回頭,他盯着白筱看了一會,眼中的殺意終於消退。白筱被他的模樣嚇住了,不敢說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洛渠楚忽然長嘆了一聲,道:“我找了他一千多年了,終於找到他了。”
“你到底是在找誰?”
“我不知道。”洛渠楚好似十分的疲憊,他搖了搖頭,緩緩地答道:“我直到化形,也始終不知道他是誰,玄鳥她心軟,可惜他不值得。”
“我聽不懂,你說的這個他,和玄鳥有什麼關係,你不是為了完成玄鳥的遺願才下山的嗎?”
“他殺了玄鳥,不僅殺了她,還叫她魂飛魄散。”
“你是說,玄鳥是被人殺害的!”白筱不禁驚呼出聲。
“是。”洛渠楚憶起往事,逐漸出神:“我並非先天有形,只是終年沐浴化仙池的靈氣開了一點靈識罷了,玄鳥察覺以後,時不時會來照顧我。”
“一千多年前,有一場靈魔大戰。雖然世人以為那是由人族與魔族的爭鬥而起,但實際上卻是那個人在背後推動,所有人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間。那場戰爭結束后,唯一察覺了真相的玄鳥,將其帶回了天倫墟。”
“玄鳥告訴我,那人的存在比魔雀還要危險,魔雀不過是他的道具。但玄鳥沒能殺死那人,不知為何,那人竟不死不滅,所以玄鳥退而求其次,決定選擇將那人永世困在天倫墟,不叫他再踏足人間。”
“我不懂玄鳥為何動情,但那人一定是假意。其實玄鳥也未曾全然相信他,所以從來沒讓他見過我。那人則在玄鳥善待他的日子裏,不動聲色地準備着他的法陣,最後偷襲了玄鳥……玄鳥臨死時將一身玄力託付於我,助我化形,甚至來不及說一個字,就形神俱滅。”
洛渠楚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掌心,聲音中透着徹骨的凄涼:“那人竟還擔心玄鳥沒有死透,在她的靈體中種下了一些咒法以絕後患,只要離開天倫墟,我一半的玄力,都不能夠用出來。”
“我從玄鳥那裏知道了他殘留的氣息,就是再過千萬年,也不可能忘得掉。”洛渠楚閉上了眼睛,彷彿在壓抑情緒:“一千多年,終於找到他的線索了。”
白筱靜靜地聽洛渠楚訴說著,從前她只知道洛渠楚下山的原因,是玄鳥央求他替自己銷毀魔雀,但她從不知道玄鳥的死,和他離開天倫墟,還有這段秘聞。
大神玄鳥的慈悲無人能比。三千二百年前,眾神撤離龍淵前往蓬萊聖境時,玄鳥沒有跟隨離去,只因為她牽挂着天下蒼生。白筱曾以為,大神玄鳥是因濁氣的污染而隕落,沒想到她隕落的真相竟是如此令人唏噓,若不是洛渠楚講出來,她獨自鎮壓那個罪魁禍首守護天下的真相便永遠不為人知了。白筱張了張嘴,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難以言喻的哀傷湧上來,幾乎將她淹沒。
熾火鳥依舊在尖叫,洛渠楚講完這些,深吸了一口氣,恢復了平靜。他看了看手心,那裏逐漸出現的詭異圖案是那個人咒法的標記,玄鳥大半的力量都因此陷入了沉睡,但他千年來並非只是依靠玄鳥,他長於化仙池,身藏天地靈氣,只要修鍊就是強者。
風驟起,天地昏盪!
一道浩然之氣疾旋,衝天而起,直上青空,瞬間就將熾火鳥卷了進去,但熾火鳥渾然不懼,翅膀翕張,口中紅光大盛,眨眼間高溫幾乎要將一切都燒灼殆盡。洛渠楚見狀,單手一揮,衣袖翻飛間,白色旋風向熾火鳥襲去,那風也甚是奇怪,好似兩隻巨手將熾火鳥的羽翅牢牢抓住,風刃在它身上劃開道道傷口,熾火鳥發出凄厲的慘叫,漆黑的羽毛漫天灑落,它雙目金光更盛,忽然渾身都開始變紅,剎那間烈焰將它包裹成一個火球,直直地向洛渠楚撞來,竟是要同歸於盡。
但洛渠楚卻臉上神色不動,他撩開衣擺,向前踏出了一步,那火球中的熾火鳥就在這時,顫抖了一下。洛渠楚並沒有停下,他緊接着踏出第二步,第三步……他踏得極慢,但每邁出一步,都有無形的壓迫感在增加,連在後面的白筱都感到了心悸,而直面他的熾火鳥則更甚,但見他每一次踏步,熾火鳥的火團都黯淡幾分,當洛渠楚踏出第七步時,熾火鳥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在空中晃了晃,一下子重重摔在了地上,再也不動了。
白筱目瞪口呆地看着,久久沒有回神。
她認識洛渠楚有十五年了,今日是第一次見到他施展先天神靈的威能,而這還是在他被殺死玄鳥者封印了一半實力的情況下,顯露出的冰山一角,放眼當下,白筱不知道還有誰能有這樣的實力,或許連魔宗那位葬明皇都要遜色幾分。
“白筱?你來看看,這是什麼?”
洛渠楚查看完熾火鳥的屍骸,抬起頭髮現白筱還在原地出神,於是叫她一同來看熾火鳥背上浮現出的不明圖案,那圖案原本藏在黑羽之下,熾火鳥死亡后,忽然浮在了表面,而且比起陣法更像一個標記,但不待白筱走過來,那圖案突然化作一道光芒,衝天而去。
白筱沒有來得及見到那標記,洛渠楚對那標記有些在意,他盯着那光芒遁去的方向看了很久,眉頭緊鎖。
“飛走了?”
“我記下了。”洛渠楚雖然覺得那光十分重要,卻沒有頭緒,他的手在虛空中劃了幾下,一個散發著微光的圖案便呈現出來,白筱盯着這個圖案看了一會兒,忽然“啊”了一聲,連忙掏出蘇空世給他的錦帛指給洛渠楚看:“這圖案和地圖上村子的佈局差不多!”
洛渠楚連忙觀看地圖,果然,這地圖上記載的風息氏村子佈局與熾火鳥背上的標記一模一樣!
“這莫非是……”洛渠楚恍然大悟,但同時他的表情變得十分的微妙,他看向熾火鳥,目光里竟有幾分後悔不迭的意味。
“怎麼了?”
洛渠楚懊悔地揉了揉眉心,“我早該察覺……這隻熾火鳥比尋常的熾火鳥強大這麼多,不該是只過境的普通熾火鳥,它應該就是風息氏豢養的。”
“你說什麼!”
“這可能是風息氏最後的保險,一旦遭受劫難,熾火鳥將毀去這個村子,抹去風息鍛造令的所有痕迹。”
白筱聞言,不由也看向熾火鳥:“可是你……你把它殺了,小荷花。”
洛渠楚心中也怪自己一時衝動考慮不周,但天無絕人之路——現在他終於想起來為何看到那光覺得熟悉了,那光正是傳承於風息氏血脈中的,第一代兵神的靈血之力:“那標記飛走了,可能意味着風息氏還有血脈在世。”
白筱聽到事情還有轉機,鬆了口氣:“你能追到那道光嗎?”
洛渠楚搖了搖頭,白筱剛剛燃起的希望頓時被熄滅了,“那現在怎麼辦?我們豈不是白來一趟。”
“有總比沒有好,我已經習慣了。”洛渠楚站起身,他已經不打算在此地多做停留:“走吧。”
白筱於是也不再多言,二人立刻轉身,沿着來時路踏上了歸途,穿過那道縫隙時依舊被洛渠楚牽着手,這一次洛渠楚終於懂得一開始就給她用避水訣了,一路上都相安無事,待出了烈火域,天色已經很晚,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二人只好在天都城停留下來,次日再做打算。
次日清晨,白筱正準備去天都城的天地門分壇看看有沒有可以順便押運的鏢物,剛出了朋來居舍,天空中傳來一聲清脆的蒼鷹叫聲。
白筱伸出手,蒼鷹盤旋了一會兒,落在了她的手臂上,白筱從爪子上綁着的竹筒里取出信,讀完內容臉上露出一絲驚訝。
“怎麼?”
“看來我得走了,逍遙宮的雲清仙姑仙去,叫我和少門主代表天地門去弔唁。”白筱邊轉身向客棧里走,邊說道:“那標記我記下了,我也會去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