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我想要阿九歲歲平安
鹿生藏匿的心事,都寫在臉上,楚九月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她從懷裏掏出傷葯,溫柔的替少年塗抹着,唇齒間吹出來的涼氣都帶着苦澀。
可對於鹿生而言,聽着門外雷雨交加,濕潤的冷風吹得燭光半明半昧,落在少女身上,暖烘烘的,他卻只感覺到了錐心刺骨的寒意。
夜至子時,是他與楚九月最後的時間。
永安侯的人怕是已經在門外等着了。
他只是想再好好看看她,哪怕是一眼也好。
少年的手很涼,輕輕擦拭着楚九月眼角的淚,聲音低低啞啞:「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世,對不對?」
沉默片刻。
「對,可這些都不重要。」楚九月攥緊他的手,「鹿鹿,告訴我,是誰傷的你,我說過,無論是誰,只要他傷了你,我都會讓他付出代價。」
門外傳來一聲狗吠,是在催促少年,當斷則斷。
鹿生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捨不得離開困住他的牢籠,甚至習慣了楚九月替他搓手驅寒,習慣了她身上的味道,習慣了她的霸道溫柔不知羞。
可他不能不走,倘若北斗御王真疼愛他,一個父親被人告知,兒子在東莞連自尊都被人踐踏,再稍加慫恿,定會暴怒,盛怒之下的人起兵是早晚的事。
倘若真如永安侯所言,北斗或與西廂聯盟,東莞雖地廣,但兵馬不多。
算得上勢均力敵。
但沒了帝將軍,守在涼州的蕭清辭空有驍勇熱血,卻是根無謀略的朽木。
何況南尋不知會做何選擇。
鹿生知道就算機關術再厲害,也沒辦法扛住千軍萬馬,他已無路可退,為了護住楚九月,北斗國兵符他勢在必得。
少女起身去關窗,鹿生深吸一口氣,裹好青衫,再開口,聲音冷的驚人,「楚九月,你說過這次會放我走,如今我二哥來尋我,是該回去了。」
聞言,楚九月渾身一僵,連回頭都帶着錯愕,「你剛剛說什麼?」
她琥珀瞳孔被紅血絲一根根包裹,眼淚隱忍在眼眶裏,帶着苦笑看他,只當是聽錯了,不想承認聽到了。
下一秒,就見青衫少年起身就往外走,冷淡的留下一聲,「楚九月,放過我吧。」
「鹿鹿!」
楚九月的腦子轟的一下空白,只顧得上扯住少年衣袖,從身後抱住他,淚水打濕了青衫,哽咽道:「鹿鹿,能不能別走啊?」
風雨交加的夜,又是一聲狗吠。
幸好楚九月看不到他此時悲切的神情。
即將下墜的淚水,被鹿生微微一抬頭,籠回眼眶,佯裝慍怒道:「楚九月!你別忘了,我們之間隔着血海深仇,要麼你今天殺了我,要麼就別再把我關回籠子裏,放我離開。」
楚九月,你能不能別哭了,再這樣下去,我會不忍心走了。
顯然,楚九月並沒有如他所願,摟的越來越緊,緊到他呼吸越來越困難,耳邊是她在哭着懇求,「別這樣……你知道的,我永遠不會傷害你,可是鹿鹿你知道嗎……從一開始我就想好了要送你回去……是我太貪心,想着再多留一天……就一天……」
「我從未想過要困住你,甚至想陪着你浪跡天涯。」她哭的身子在顫抖,渾身上下只有一顆心臟還在跳動,也在瀕臨崩潰,「鹿生,你不知道,我的整個青春……只有你,你無形中陪着我走過很長很長的低谷,在我以為就快要死掉的時候,你就這樣出現在我的人生軌跡里,我以為就算你是千年寒冰,只要每日暖一暖,終有一日會融化掉,可我從沒想過,它會碎掉。」
她看到少年手心滴下來的血,想着鹿生或許也捨不得,便扭過少年身子,抬眸看着他。
鹿生垂眸看着她,原本清澈靈動的眸子,此刻紅的像只受傷的小兔子,放下尊嚴,拉着他的手,懇求他不要離開。
少女的話,字字句句猶如利刃精準扎向鹿生全身經脈,早已經千瘡百孔。
他想抱抱楚九月,連不走了都差點脫口而出,可他不得不走。
他甚至想,一開始無聲無息的離開就好了,可鹿生沒料到楚九月會那麼早找到他。
終是忍住了,鹿生用力扒開她的手,趁她沒走過來,他迅速往後撤了兩步,嗓子緊繃的再說不出話來,轉身就走。
少年的語調,依然是冷冷清清,不帶有一絲溫度。
或許剛剛少年的不舍都是錯覺。
剛走出屋門,青衫被雨水瞬間打濕,楚九月不顧一切的跑出去,叫住他,「鹿生!」
大雨傾盆,沖刷洗禮着青磚,聲勢浩大也遮蓋不住楚九月的嘶吼聲。
卻堪堪被雷電隔絕在其他人門外。
二人站在雨里,涼意直通四肢百骸,心跳在一點點被凍結。
少年腳步一頓,「回去吧,外面涼。」
「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楚九月突然笑了。
少年沒回頭也知道,定是笑得比哭都難看。
「算了。」見鹿生不語,楚九月邊走近他邊說,「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為了你任何人任何事我都拋下,所以……不管你的前路在哪,能不能……帶我一起走。」
帶我一起走。
鹿生從未想過,楚九月這般珍視自己,為了他,甘願捨棄一切。
可她是東莞的陛下,更要庇護千千萬萬的百姓。
就在楚九月即將抓住他的那一刻,少年毅然決然的離開了,任由她追上去,一聲聲哭喊着鹿生,也沒能攔住飛馳而去的馬車。
馬車跑出百米,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喊仍在耳邊縈繞,鹿生掀開後車簾往外看,只見楚九月被雨水浸透,第一次這般狼狽不堪,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追着馬車跑,直到力氣透支,一個踉蹌趴倒在地上,濺了一身泥濘。
鹿生眼淚已然決堤,猛地站起來,想沖回去,他不想走了,卻被一上馬車就忽略的男子拉住了。
「侯爺就知道你會捨不得。」柳絮嘆了口氣道:「再不走,那人怕是先一步到北鬥了,屆時東莞都岌岌可危,更何況陛下呢?」
鹿生眼眶通紅,咬牙坐了回去。
少年青衫濕透了,皮膚本來就白,現在看着更像是孤魂野鬼,只有手心的血是熱的。
柳絮還記得第一次見鹿生時,是在少年剛進宮的那一年。
一個十歲的孩子,憑藉絕美的容貌,天生蠱惑人心的異香,足以讓許多人見之不忘,私底下議論他是禍國妖孽。
可七歲的柳絮,卻聽到不輕易評價一個人的侯爺,道:「在這幽暗詭譎的深宮,一個太乾淨的人,註定會承受非人的待遇。」
那是侯爺第一次說一個人乾淨。
鹿生生來聰慧,機關術,軍事謀略,都能無師自通,讓人望塵莫及。
可就是這樣不染世俗的一個人,學會了殺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控制情緒。
起初鹿生是為了保護百姓,後來只為了苟延殘喘。
這是柳絮第一次見鹿生情緒崩裂,少年頭抵在車框上,死死攥着心口,就像失去了氣血的小狐狸。
馬車向北,一路風馳電掣,生怕後面會有人追來似的。
只留下楚九月趴在雨水裏,看着馬車消失在眼前,她卻再站不起來,哭喊了太久,嗓子喊啞了,可就是不想放棄,僅存着一點希望,期待着鹿生能回來。
她就躺在原地,任由雨水打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鹿生……你回來好不好?若是北斗國的人對你好也就罷了,可你都受傷……他們對你不好……為什麼要回去……」
「你回來……只要等到冬獵……我就能將一切都處理好,義無反顧的跟你離開……想去哪我都陪着你……求你……回頭看看我……」
可她的話,少年沒聽到。
少女像極了此刻鹿府的玉蘭花,被雨水打落在地。
她闔上眸子,想着就待在這,說不定鹿生心軟就回來了,若是他不回來,這顆心枯竭了,活着跟死了沒什麼區別。
起初,楚九月只想遠離帝辭,從這個世界活下來,一直謹記在心的是還給鹿生自由,她想好了冬獵是最好時機,那裏離紅崖谷很近,只要她製造意外,讓鹿生墜落懸崖,懸崖下是河流。
只要服下她製作的忘憂,一能防止鹿生感染風寒,也能讓他忘掉一切痛苦回憶。
後來,楚九月的計劃變了,她想和鹿生一起走。
眼下再也沒有機會了。
鹿生獲得了自由,楚九月卻像瀕死的魚,一直在深淵裏下墜,下墜,連掙扎都覺得沒了力氣。
那日蘇要殺她,流觴也要殺她,那她之前做的又有什麼意義?
楚九月只想做花祈安,那個真真切切的自己,敢怒敢言,無拘無束。
她想回祈安堂了,就心無旁騖的躺在藤椅上,聞着濃郁的梔子花香,曬着陽光,與那日蘇鬥鬥嘴,聽張三李四吹噓在無量山有多少功勛偉績,看流觴面帶笑意從門外走進來。
鹿生是她日日夜夜都想帶去祈安堂的人。
想着想着,她唇角忍不住上揚,眼淚卻從掌心溢出來,蜷縮成小小一團,哭得肝腸寸斷。
下一秒,雨水被隔絕在外,那人蹲下身來,將她扶坐起來,「陛下,人已經走遠了。」
身後被那男人披上裘皮,聲音低沉沙啞,透着疼惜。
她以為聽錯了,鹿眸睜開一條縫隙,入目是一片絳紫色。
沒聽錯,是常川。
他一直跟在身後,那日他們被溫家刁難,她看到常川在東來客棧。
與她找到鹿生的地方一致。
楚九月突然想會不會是常川逼着鹿生遠離,想到這,她揪住男人衣領,切齒問道:「是不是你做的?」
她根本使不上力氣,手也是軟綿無力,連同質問的語調都微不可聞,只有那雙眸子裏,蔓延着憤怒。
「是。」只要小九兒問,常川就如實答,「他應該回去,御王已經尋到鹿生下落,倘若御王知道自己兒子在東莞受盡欺辱,陛下您覺得,北斗會放過東莞嗎?」
小九兒早晚是要知道的,現在告訴她,也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以免措手不及。
聞言,楚九月才知道鹿生要走的理由,是為了不讓兩國百姓陷入戰火。
鹿生仍然是那個純良溫潤的少年,即使身陷黑暗,心底也有光亮。
也正是楚九月從書里喜歡上他的原因。
她沒理由責怪常川,鬆開手,只問了他一句,「他還會回來嗎?」
「會。」常川將貼在少女臉頰上的青絲,理到耳後,「陛下,臣背您回去?」
他問得小心翼翼,秉持着君臣之禮,沒經過她同意,常川便不敢有所動作。
看着他捧在手心裏寵着,護着的小女孩,躺在雨水裏,他比任何人都要心疼。
只是她不再只是他的小九兒,而是當今陛下。
小九兒是君,他是臣。
楚九月從常川幽暗星目里,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自己。
他的深情根本藏不住,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透着對楚九月的愛意。
可那是對原主的,不是她。
楚九月想站起來,就算在他的攙扶下,也沒了骨頭似的往下墜。
「陛下,臣僭越了。」常川看不得小九兒逞強,像小時候一樣將人背起來。
楚九月被迫勾住他的脖頸,怕掉下去。
他的背寬大,少女整個人又柔若無骨,看起來像掛在上面的小女娃。
脖頸被少女攬住的一瞬間,常川垂眸,偷偷笑了一下,又蹲下身來,「陛下,麻煩您打傘了。」
「不麻煩。」楚九月將手邊的傘撿起來,「在外面,不用君臣之稱,喚我阿九就好。」
她聽到常川輕笑一聲,「阿九自己擋雨就是,不用管我。」
放在楚九月腿邊的手攥成拳頭,沒有一絲逾矩。
這樣一個痴情的人,讓楚九月升起幾分愧疚,「常川,這一路走來,還沒謝謝你,不管是絞殺軍那次,還是溫家,我都欠你一句謝謝。」
小九兒還從未對他說過謝謝。
現在的小九兒真是不一樣了,也更讓他喜歡。
「阿九這樣說,是在折煞我。」常川與她說話總是最謙遜知禮,染了春風般和煦。
紅色油紙傘下,楚九月把傘偏向了他,沒別的,只是不想他精心挑選來見她的絳紫色長袍被淋濕。
絳紫色寬袖長袍,黑色金線腰帶,腰間別著一塊羊脂玉佩,與帝辭身上的那塊一模一樣,墨發用金箍半束着,剩下的墨發順到腰間。
這副白玉書生的模樣,原主兒時誇讚過。
常川往後十年,都是如此打扮。
越是這樣,楚九月就越替他感到不值,原主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他,從未真心對待他。
「常川。」楚九月問:「你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嗎?」
「怎會有此問?」常川問道。
「沒什麼。」楚九月小聲咕噥,「就是覺得你太辛苦了,想着送些東西給你。」
常川沉默半晌,才勾唇道:「我想要阿九歲歲平安。」
面對常川的情深,楚九月不吭聲了。
她慢慢趴在他寬大的背脊上,楚九月不想讓常川滿懷虔誠捧到她眼前的真心,就這麼被冷雨貫穿。
不知不覺中常川背着楚九月走到了鹿府門口,看着滿院被打落的玉蘭花,楚九月心下酸楚,剛隱忍下的淚水,就這麼鑽了出來。
感覺到肩膀一陣濕熱,常川腳步一頓,沉默三秒,才沉聲道:「阿九,相信我嗎?」
楚九月聲音發哽:「相信。」
常川不會對原主撒謊,若是有所隱瞞,他會避開不談,但只要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實現。
「他會回來的。」常川垂眸,讓人看不見他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