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扭曲的手臂
羅連被圍困在一個名為競技場的“大鍋”里。
“鍋壁”是簡陋的泥石牆,上面滿是觸目驚心的抓痕,有紅有白。紅的是血,白的是岩,見證着這裏數不勝數的惡鬥。
牆壁往上數三米,是無數被“燒”得鐵紅的觀眾,觀眾揮舞着手裏的紅色賭卷,聲嘶力竭地叫喊,彷彿一群看見生肉的野獸。
他只要打敗面前那個男人,小諾就能得救,簡單的邏輯題目。
但是……真正直面生死永遠比想像中的困難,儘管羅連已經在他手上死過一次,再次面對他,還是忍不住雙腿發顫,這是來自本能的恐懼,是動物趨避風險的基因。
只見那男人用肩膀擦乾巨斧血跡,肩膀上還扛着前一位挑戰者的軀幹,拖着巨斧從陰影處走出,超兩米的身高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隻站立的狗熊,一條兇悍的傷疤沿着髮際線將他的頭顱一分為二,樹樁般的肱二頭肌誇張隆起,甚至妨礙他手臂自然下垂。
發達的胸大肌如果不是長滿了黑毛,恐怕會被人誤解裏面其實裝嵌的是花崗岩。
他半跪場中央,扯出死者鮮血淋漓的腸子朝空中一指,發出非人般的低吼,這模仿蓋·阿諾德戰場英姿的標誌一幕再次引爆了場中的氣氛,人們聲嘶力竭,眾聲高呼——鋼斧!鋼斧!
“這樣的對手,你有把握嗎?”羅連問神明。
神明思索道:“你這對手聽起來長得很帥啊,場上都是尖叫。”
這是神明回答羅連的。
神明都是這麼不靠譜的嗎?
“但是。”神明慢半拍地補充,“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確的,這種能力可不簡單。”
羅連握了握拳,感覺被鼓舞的心臟在強勁跳動,每一次搏動都注出了以往兩倍的血液量,恐懼被降到了最低,力氣又重新迴流身體。
“那麼就上吧!”羅連告訴神明,同時也在告訴自己。
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挑戰者率先發起了攻擊!”主持人台上架着一隻巨大的金屬喇叭,正數倍放大他的聲音,雖然不及場上聲勢浩大的音浪,但也足夠充當情緒的導火索,傳進每名觀眾的耳中。這也是韋徹博思競技場的獨創之舉。
原本就顯得身材單薄的羅連選擇拿了一把單薄的武器:一柄單手劍,從木質武器架上隨手抽的,悍然朝着鋼斧突襲的樣子,看上去像一隻不知天高地厚的飛蟲,意圖撞倒參天大樹。
鋼斧發笑,單手拉住等身巨斧,手握最尾端,踏單腳向前,身體以一個極其誇張的角度扭轉,硬生生將巨斧甩劈出一個近乎270度的圓弧,圓弧把少年進攻的路線全數封鎖,長柄武器的優勢完全體現。
嚴酷訓練而來的強大使他具有足夠自負的資本,與生俱來的謹慎則讓他能承受因自負帶來的後果,這兩點是鋼斧在韋徹博思競技場的立身之本。
看着吧!鋼斧的眼睛望向觀眾席高處的某位。我鋼斧才是唯陽最具有實力的角鬥士!盡情看着我吧!即便多出來一個對手,我也會像剛才一樣再次將他慢慢虐殺致死!不論是經驗,還是體格,比我優秀的戰士打娘胎里就夭折了!
“甩身斧!鋼斧的絕技之一!”
全場驚呼起來!
這熟悉的應對單手劍的招數,好像在哪一場角斗中看到過,那時候的挑戰者也是這般麻布粗衣,身材削瘦,吃了這一下后整個人被挑飛,腸子都堪堪流出來。
但羅連鬼使神差停住腳步,斧刃從鼻尖掠過。
鋼斧跟許多以速度敏捷著稱的角鬥士戰鬥過,但鋼斧會向他們證明,他會比速度者更迅捷,比技巧者更靈活,任何一個打算用技巧和速度戰勝自己的對手,到最後都會成為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只有死亡能讓他們記起這個教訓,可惜,沒有一個死者能夠有機會運用這寶貴的經驗。
“他停下了!”主持人激動道。永遠是有懸念的戰鬥更能使人興奮!
被躲開攻擊的鋼斧看清了這位不速之客的樣貌,從被躲開攻擊的驚喜中看到了更大的驚喜。
“有意思,你不是死了嗎?”
記得今天一個老頭屁滾尿流地撲進角斗場裏,把他的腸子又重新塞回肚子裏背走了,現在居然……毫髮無損?
羅連沒有回答,衣服上駭人的裂口還呼呼地往裏灌着風。他清楚他必須摒棄所有雜念,否則今天就是自己的第二次死期,以動作代替回答,羅連舉起手中的劍就往鋼斧的面門刺去。鋼斧無疑是身經百戰,不用思考,拋起斧柄往斜方一擋。
意料中的金鐵交加聲卻沒有響起。
神明只說了一句,只有羅連能聽到,他說的是:
“抓緊了!”
羅連死死抓住劍柄,在劍身將要與斧柄碰撞之時,他的掌中關節竟全部脫臼,以虎口為中心,拇指托着劍柄旋轉,最後改用掌背握住劍柄,竟硬生生與斧柄拉出三寸距離,就是這三寸距離,將劍尖速度不減地送到鋼斧面前。
發生了什麼?劍尖仍沒有停下?
“發生了什麼!”主持人從未見過這樣一幕。
原先應該擋下劍刺的斧柄結實地砸到了羅連的手腕,但換來的結果卻是這柄利劍長驅直入,徑直捅進鋼斧的嘴裏,從左臉頰處洞穿而出,鮮血直流。
“競技場不敗的鋼斧,竟然第一次落於下風!”
韋徹博思的地面從建成以來,第一次接觸到鋼斧的血。對比主持人的激昂,場上的氣氛卻怪異地低沉下來,比起興奮,更多人的情緒還停留在詫異和不理解當中。鋼斧粗暴地扯下掛在臉上的劍,完整的臉現在缺了一邊,吊起的肉迎着動作甩動。
他第一時間不是料理傷口,而是搜索着觀眾席。擔憂驚懼的眼神似乎穿過數百米的距離看到了某位大人的失望。
他的前途,他的命運,都關係在這一場角斗當中!他絕不能失敗!
鋼斧怒上心頭,回過頭看着羅連,豪橫大手一用力,直接攔腰握碎了刺穿自己臉龐的單手劍。碎片落了一地,混入沙土,鋼斧把牙齒咬的咯咯作響,咆哮着沖向羅連,嘴裏血沫從臉上缺口處不停往外噴濺。
“他來了。”羅連提醒道,貓身做好閃躲的準備。
神明所謂的嘗試,羅連已經知道什麼意思了。他能不斷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肌肉在以一種非常規、非自主的方式運動,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手臂有了思想,自己正跟手臂疏離,自己對於手臂竟多了一股陌生感。
羅連以為這是代價,但羅連不害怕,如果能贏,能救回小諾,這條手臂我便願意交給你。
羅連正這麼想,只看見鋼斧先衝出一拳,羅連連忙躲過,又有一近身斧劈襲來。
果然還是實力差距,僅僅一招之間,羅連再次避無可避,下意識伸左手去攔。
但右手竟然比左手來得更快!
“找死!”鋼斧握斧的右臂青筋暴露,這一斧有劈山裂石之能。而羅連的右手像是跟羅連本人沒商量好一樣,以一種怪異的姿勢、無法發力的姿勢從左手腋下突然竄出,硬撼下鋼斧這力劈華山的一擊。
“嗯?”看台上某個人往前探身,像發現了一件有趣的玩具。
“挑戰者沒有躲!那麼恐怕……”
主持人嘴裏還含着“比賽結束”四個字沒來得及說,話音未落一股震蕩聲響起,瘦小的羅連打出的平凡一拳竟然逼停了鋼斧的悍然一劈。
拳頭打在斧身,鋼斧是唯二知道發生了什麼的人。他清晰,但又不敢相信,他親眼看到面前的少年右臂肌肉的移動——
從出拳前小臂肌肉的收縮,無用的肌肉調整到肱二頭肌、肱三頭肌處,發力肌肉變得異常強壯,到拳頭擊打斧面時,為了承受壓力,方才發力的肌肉又徹底分佈到緩衝區域,保證擊出的力量不至於掀翻少年本身。
短暫的一瞬,這個少年的右臂經歷了數種變化,完成了對人體肌肉的極限運用,爆發出能硬撼自己,對這傢伙而言絕不可能達到的力度!
他不可能是人類,鋼斧第一次感到了對未知的懼怕,他感覺死神的眼神換了方向,從注視少年變成注視自己。
“你是誰!”他質問,然後一個拳頭放大。
他要死了,鋼斧的身體作不出反應。
羅連的拳頭準確地打在鋼斧的臉上,鋼斧恐懼大叫,是骨頭的斷裂聲!在研磨下沙沙作響!是自己的鼻樑的斷裂聲!
沒有預料的疼痛,斷的並不是自己的鼻樑,鋼斧仔細感覺,只有一個“布袋”砸在自己臉上,不痛不癢,再睜眼,面前的拳頭青紫滲血,指骨已經全部爆裂。
少年咬着牙,面目猙獰。仍舊揮動這“布袋”,再一次砸向鋼斧。
這次鋼斧躲開了。
“繼續啊!繼續用力!”少年咆哮,好像在發號施令,唾液粘絲隨着腦袋四處甩動。
鋼斧不知道他是在跟誰說話,但他每打出一拳,都必定承受着難以言喻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