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者的人潮
斯託大陸原先並不叫斯託大陸,它叫艾達拉。
艾達拉大陸原先也沒有車輪上的唯陽,只有安靜呆在陸地上的唯陽。
一切的改變源自於170餘年前的“大陸合併”事件,羅連跟神明解釋了很久,從尼文拉大陸的撞擊,到蟲類的入侵,到歐凱澤加·珀西的新政,雖然一問三不知,說得最多的無非是“好像是”、“也許”、“大概這樣”。
直到神明出口制止了他滔滔不絕的講述。
“所以總的來說——蟲是無數種很厲害的怪物的統稱,它們能力不一,甚至能在人體內產卵,使之變成蟲鬼,並繼承蟲的能力。”神明總結道。
“不單止很厲害……”
“好了!”神明打斷了羅連的補充意圖。
“所以讓我們跳過對蟲的疑問,講述你為何而死?”
把這個疑問問出口后,神明聯想到他自己。
他似乎看見某個世界上,有着無數的鋼筋水泥佇立在烈日之下,如同一個熱氣騰騰的銀色巨人,巨人一排排一列列,組成了一個又一個深不見底的巢穴。
它們的軀殼空洞死寂,雙眼面對太陽,像一個日夜不息的烤箱,不加阻攔將所有熱量反鎖在內部,熱量從外到內,加熱着體內每一個孤獨的“細胞”。
他曾經也是這細胞的一員,但現在不是了,他因此而死。
羅連呢?面對神明的詢問,羅連只吐出“小諾”兩字,又難得地沉默。
門外傳來鞋子敲擊在木板地面上的聲音,一老一少走進門來,他們默不作聲,彷彿籠罩着難以消散的死寂,一進門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羅連。
走在前面的老人大叫,伴隨着一道突兀的尖銳聲:“你還需要休息!”
老人的門牙漏風,一激動就會猛吸一口氣,空氣穿過兩隻門牙之間狹窄的通道,發出清脆的口哨聲。
“老……老金,我沒事!”羅連擺擺手。
老金連忙過來查看羅連肚子的傷勢,這一看直接驚呆了淳樸的老金,兩片厚嘴唇開開合合,不停嘟囔着“樊林博斯”、“奇迹”等詞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並吩咐兩人千萬不要透露這個秘密。
羅連點點頭,不明白老金為什麼反應這麼大,但架不住老人的要求,只得又乖乖躺下敷藥。
老人背後的小女孩俏皮的探出半個頭,羅連原先的陰霾一掃而空。
小女孩眨巴着黑杏仁一般的大眼睛,乖乖看着羅連,羅連蓋着污漬斑斑的被子,露出半雙眼睛朝着小女孩挑了挑,心照不宣的樣子逗得小女孩直捂着嘴巴笑。
“你們又在搞什麼壞主意?”老金把背着的破布包放在缺了腿的小木桌上,盤腿坐在地上,指着小女孩的鼻子道:“你家羅連哥這兩天可不方便帶你去玩,你給我安分一點待在家!”
小女孩仍是跟羅連打鬧着,老金湊過去戳了戳她的寬額頭。
“聽到沒?小諾!”
被叫做小諾的女孩張大嘴,想咬老金的手指,生氣鼓起的腮幫子和天生的招風耳使她看起來就像一隻新生的松鼠。
“羅連哥哥明明已經沒事了!臭老頭!”
老金捏了捏小諾的招風耳,惹得小諾叫疼,之後悲上心頭,從瘦弱的肺里嘆出最後一口氣,老金的小眼睛藏在層層疊疊皺紋里望向羅連,掏着心窩子向羅連講:“別做傻事,羅連。”
羅連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也慢慢縮進被子裏,過了好一會兒才從被窩裏傳來含糊不清的話:“我這不是傻事……小諾她的病不能拖了,今晚……”
羅連沒有再往下說。
老金沉默了幾秒,故作輕鬆道:“小諾,你好久沒去找弗森叔叔玩……”
“小諾要和羅連哥哥玩!”小諾用小手拉着羅連髒兮兮的被子,想把被子撤走,卻是扯不動,羅連始終用手抓着被子,縮起來一聲不吭。
爭奪了好一會兒小諾終於撒開手,看着依舊躲在被窩裏的羅連,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突然站起身轉頭跑了,門也沒關,光着腳噠噠地在木頭走廊上跑,直到變小,直到聽不見。
確認小諾跑遠后,老金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個月拖欠的房租我已經交上了,你下午到杜鵑大道撿點賣剩下的捲心菜回來,順便找塊木板把床板釘一下。”
羅連沒有應答。
“別給我想小諾的事。”老金湊近羅連,壓低聲音憤慨道:
“小諾她……她那不是病!她,那紅紋的出現意味着她,她是蟲鬼!她已經被蟲卵入體了!”
在唯陽絕不能提“蟲鬼”二字,唯陽所有的家破人亡,唯陽所有的災難都源於蟲鬼。
“我知道……”被子“說著話”。
劣質的被子用乾草和棉花蓄成,半透着光,因久未清洗而散發著悶臭的汗味,內料結成一團團的硬塊,透過硬塊和硬塊之間較薄的位置,羅連能看到老金的輪廓。
“我也會帶你去教堂洗血的,我的樊林博斯!你的傷為什麼會好,我不知道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了,我該如何是好,如果連你也是蟲鬼的話……這個家就要毀了!”
“我不去!”羅連淚水爬滿了臉,隔着朦朦朧朧的世界看着身材矮小的老金。羅連不甘心地說:“這一屆的韋徹博思競技會快要結束了,小諾不能死,我還差10盧納,10盧納就能買到葯,買到葯就能救小諾!”
“你放屁!”
老金髮起瘋,抄起手邊的土豆袋子朝被窩裏的羅連掄去。
袋子裏滿是他們半搶半買的平價土豆,砸在羅連身上發出悶響,灰塵和土豆皮像紛飛炸裂的禮花,在窗口透進來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
老金彷彿忘記被窩裏的人剛剛才受了重傷,手中掄錘的動作不曾停止,砸了一下還不夠,一下一下發泄般地砸着,一句一句地破口大罵:“紅紋病是治不好的!什麼辦法都治不好!為什麼怎麼說你都不聽!”
老金漏風的嘴裏唾沫亂飛。
“可以的!黑市的人說紅紋病也能治!”羅連固執頂嘴。
老金火氣更盛,雙手扭緊布袋又是從上而下的好幾錘,罵道:“那都是騙你的,紅紋病不可能治好!沒有一個蟲鬼活下來過!你能不能聽我的話!”
包袱一下又一下結實地砸向羅連的後背,土豆未煮爛之前也是結實的主,老金氣昏了頭,羅連只能抱頭蜷縮着,用雙手保護着自己脆弱的部位,彷彿一枚被砸彎的釘子。
布袋掉落地上,老金掌心磨出了血,火辣辣的疼。
他蹲下來,這次很輕鬆便掀開了被子,朝着顫顫巍巍的羅連說道。
“小諾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說句難聽的,羅連……懂事的孩子是不需要擔心的,他們一定能安然接受自己的死亡的,一定比我們想像中的堅強,所以羅連,我們也不能執着,我們也可以從現在開始,現在開始接受小諾會死的事實,承認她的不幸,但羅連、羅連、羅連。”
“我不能再接受失去你了。”
老金聲淚俱下。
羅連沉默着,下一秒乍起,推開老金奪門而出。
像幾個小時前一樣。
神明一直保持沉默,像一個坐在電影院角落的單身男人,沉默地看着黑色的畫面,沉默地聽着環繞音響播放故事,一切都與自己離得很近,但一切都似乎與自己無關。
為什麼你對我的出現一點也不驚訝?
神明記得他問過羅連這個問題,但羅連只是簡單地答了一句,我沒有想這麼多。
原本在神明看來,羅連這種沒見過世面,窮困潦倒的少年心裏往往都有一個英雄夢,他就是那股可以宣洩壓抑的窗口,他甚至都已經想好了要怎麼拒絕羅連各種“無理”的要求,儘管他也興緻勃勃。
但在紫荊花大道上的羅連只朝着一個方向,抹着眼淚狂奔,手甩得連神明自己也覺得累了。
無數的疑問縈繞心頭。
“你要去哪?”神明只問了這一個問題。
“如果你是神明,那我只懇求你一件事——”
他終於開口了,神明等待着拒絕。
羅連奔跑不停,路上滿是積水和雜物。
坐在路邊的閑散人士看向羅連的方向,彷彿看到有趣的事;酒館內的吟遊詩人停下了吟唱,彷彿看到曾經的自己;閣樓的貴族從漆木窗台上伸出頭來,彷彿見到不可思議之事。
從紫荊花大道跑到太陽草大道,再跑到杜鵑大道、聖心果大道、常春藤大道……一個曾經死去的少年穿過生者的人潮,只為了一件事。
“讓我把那10盧納贏回來。”
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