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求三萬三千三百神佛讓那第章 第章 第章 )

第九十一章(求三萬三千三百神佛讓那第章 第章 第章 )

陳師道一出轎門,掠過殷勤的家僕,差點被門檻絆倒,看門的童子驚呼連連,府里燈火逐一亮起,上上下下都被驚動。

“別小題大做,都回去睡,把燈熄了,莫浪費油。”陳師道擺擺手,叮囑兩句,又讓人熬點醒神的葯湯給他,吩咐完才回到廳堂坐下來,怔怔地望着朦朧的夜色,動了動嘴巴:“怎麼就不想活了?”

他最得意的學生,最心疼的孩子,被逼到不想活了。

明知道趙白魚慧極必傷,心裏清楚他更適合做個看山問水的隱士,明白他太剛直,太同情黎民百姓,嘴上時常說著“官場無是非黑白”,也不是沒有妥協過,可是當真有一天,百姓的公道和官場之道互相碰撞,兩難抉擇之時,他卻寧願粉身碎骨也要替旁人掙個公道。

那時分明這麼說過了,為什麼後來還極力慫恿他建功立業?為什麼還遊說他入兩府當宰相?

倒是如願以償得了個大景第一青天的學生,可是趙白魚得到了什麼?

得到他對官場心如死灰,得到他對人間無公道、人人奔走只為追名逐利的萬念俱灰,得到生死未卜的致命一刀。

陳師道顫抖着抬手捂住臉:“我也是逼死五郎的人啊。”

一再叫他妥協、退讓,那封送去兩江的書信自以為是救趙白魚,焉知不是壓死他的稻草?

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可他不過是求一個殺人償命的公道罷了,上至君王下至師友都與他背道而行,都勸他別再走了。

停下,妥協,退讓,別固執,別犯傻,不值得!

雖千萬人吾往矣,但那條路只有他踽踽獨行。

高同知接過家僕遞來的安神湯吹了吹,冷卻些許才交給驚魂未定的高夫人:“喝了早些睡。”

高夫人睜開眼,慢騰騰地喝完安神湯,半晌后嘆氣:“我明日想去洪福寺點盞祈福供燈,保佑小青天平安脫險。”

高同知:“也幫我捐點香油錢,祈福小趙大人無事。”

他長長嘆一口氣,不得不說趙白魚為聖上擋刀后拒絕太醫救治的場面震撼人心。

能坐到他這宰相之位早就是官場裏的老油條了,何況早年戰場廝殺,什麼血腥場面沒見過?

便是坑殺萬人也曾面不改色地下令。

唯獨今晚聽到趙白魚那句“不想活”,霎時心顫,動容不已。

高同知的確欣賞趙白魚,只是這份欣賞或多或少摻雜利益,比如兩江大案毫無疑問會牽扯出儲君之爭,東宮和六皇子廝殺便如鷸蚌相爭,陛下穩坐釣魚台,也不在他們這些老臣面前掩飾他想扶正霍驚堂的意圖。

出於官場裏錯綜複雜的利益糾葛,高同知毫不猶豫出手拉一把趙白魚,但如果根本利益背道而馳,他也是會不假思索地落井下石。

這就是官。

無利益糾葛時則獨善其身,有利害關係時則瞻前顧後,百般手段頻出,其實最終目的還是為了保全自己,還是為了獨善其身,誰還記得百姓?誰能為一條“殺人償命”的公道和朝廷、和君王作對?

可是讀書做官從來不是為了獨善其身,做人要憑天理良心,做官更要憑天理良心,可惜沒有哪個官還記得。

做官做得越大,便越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眼裏只剩下自己了,哪還有黎民百姓?

高同知自詡他哪怕算不得比干魏徵這等賢臣良將,也該是個心裏裝着陛下、朝廷和天下的忠臣,可是有了趙白魚這一出,方驚覺他忽略腳下的平民百姓太久了。

連一個基本的公道都給不了,算什麼忠臣良相?

所以高同知尤為震撼,對趙白魚夾雜着利益算計的欣賞也由衷轉化為敬佩。

“但願無驚無險,歲歲平安。”

康王府。

高都知攙扶着腿軟的康王坐下來,拿過濕熱的毛巾幫他擦臉和手,被康王反握住胳膊,拉扯向前,擁住他的腰背,臉埋在高都知的懷裏。

“我沒想到趙白魚會擋刀,也沒想到他一心求死。”

聲音悶悶的,難受的情感溢於言表。

高都知拍着他的後背輕聲安撫:“沒人能未卜先知,你一心想救趙白魚脫離困境,本意是為他好。”

“當初是我怯懦,不敢明說兩江兇險,如果早點告訴他一百八十官聯名保麻得庸的事,如果我不多嘴說一句先斬後奏,說不定他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說不定心有顧慮,不至於……不至於把自己放進刀山火海里,也不會自斷後路,決絕至此。”

高都知心內嘆息,他錦衣玉食的王爺始終沒能明白小趙大人刀斬三百官和不想活了的真正原因,哪裏是因兇險的兩江?

分明是一樁樁一件件衝天冤情不能平,分明是一個個不願意為民請命的官使這官場暗無天日,分明是他的道形單影隻太孤單了。

杜府。

杜工先一回府便送夫人去洗漱,而他身上沾血的衣袍還沒脫下來就被戶部副使纏住,本來心情沉重,頗為擔憂趙白魚,愣是被戶部副使的嚎啕大哭給弄得腦子刺痛。

戶部副使半大老頭滿臉褶子,頭髮半白,鬢邊還簪朵蔫耷的凌霄花,此時正在杜府的前廳大堂處賴着不走,抽抽噎噎地哭他看到摯友為聖上擋刀、聽到摯友說不想活了的時候,心都碎了。

情緒至巔峰時,放聲大哭,嚎得杜工先耳朵都在疼。

他面無表情地想着,很好,已經從知己榮膺為摯友,可是人家小趙大人甚至沒邀請他到臨安郡王府過夜過,怎麼好意思的?

“小趙大人是功德無量的菩薩,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你什麼意思?嘴皮上下一碰輕飄飄幾句話就能沒事?杜工先,你太冷血了。”

杜工先:“……”面色冷漠地看向大堂外的夜空,心裏想的是如何與多年同僚斷交。

等戶部副使的情緒差不多穩定下來,杜工先便趕緊將人趕走,結果好不容易將人勸到門口了,發現工部侍郎範文明路過,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跟戶部副使對上眼,又不知怎麼回事二人返回杜府前廳坐下不走了。

杜工先看着兩位同僚通紅的雙眼,已經沒有脾氣了。

愛怎麼怎麼的。

範文明同戶部副使竊竊私語:“明兒請奏聖上,能否進宮探望小趙大人?”

杜工先:“醒不醒得過來還另說,都一股腦湧進去打擾不是妨礙太醫救治——”話音在戶部副使和範文明兩對紅彤彤還兇惡的目光盯視下戛然而止,訕訕地說:“小趙大人肯定醒得過來。肯定。”

兩人才把眼神收回去。

戶部副使:“還是別去打擾了,探聽消息便成。你我在朝堂上儘力做些別的,比如兩江的案子不能放過幕後主使,還有那群江南官吏,腦袋砍下來了也得查到底,得把他們的罪行公之於眾,讓冤案真相大白於天下。”

“有道理。”範文明連連點頭:“該申冤申冤,該懲處懲處,不能官抓了砍了就不管受苦的百姓,清白和公道都得給他們,朝廷該發放的補償也得落實。”

戶部副使:“只這案子卻不是你我能插手。”

範文明:“我倒是知道陛下把案子交給趙宰執。雖說滿京都都知道趙宰執厭惡小趙大人,但他處事還算公平,倒不會挾私報復。”

戶部副使撇嘴:“就怕萬一。”他可不喜歡假正經的趙伯雍,完完全全就是偏心摯友趙白魚。

範文明嘶了聲:“我瞧小趙大人負傷時,趙宰執和其夫人悲痛欲絕不像作假,總覺得有些隱情。”

“有嗎?”杜工先插嘴。

“當然有!”換了身乾淨衣服的杜夫人突然從旁躥出來,雙手交握,十分激動但相當克制:“我記得昌平厭憎小趙大人,沒有半點母愛,反倒是趙宰執與其夫人十分關切,尤其在意小趙大人。還有你們沒有注意到,還未逼宮前,趙宰執和趙夫人頻頻看向小趙大人,那神情、那眼神,望眼欲穿……”

杜夫人滔滔不絕,說出她在宮宴時挖掘出來的最大辛秘。

在場三個大男人完全聽入神,猜到了最終的真相,不由齊刷刷倒吸口涼氣:“實在是匪夷所思!”

“若是真的……”戶部副使和範文明喃喃自語:“小趙大人當真苦難深重。”

慈明殿內,太后跪在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神像前出神。

嬤嬤在小佛堂外頭輕聲說:“太后,天亮了,陛下還在前頭等着。”

太后睜開眼,在菩薩前上了一炷香便走出小佛堂,宮女太監趕緊上前來伺候。到了前頭的花廳,元狩帝正負手而立,聽聞動靜立即轉身走過來行禮。

太后將他扶起,引到榻上坐。

元狩帝低着頭:“兒子是來向娘請罪的,我沒能護好昌平,也沒能保全她。”

逼宮謀反便是親兒子都該殺,何況是妹妹?

特地來告罪便是他打一開始就沒想放過昌平,皇后、東宮和昌平逼宮謀反能很快被平息,元狩帝不可能不知情。

再退一萬步來說,昌平為何冒險謀反?

概因她深覺自身難保,便想先發制人玩這場潑天賭局。

但凡元狩帝能在昌平回京后做點什麼,哪怕帶句話也能安撫昌平。

可是沒有。

一邊大發雷霆地命令趙白魚回京,一邊雷聲大雨點小,草草下了個圈禁的口諭,找借口拖延問審江南大案,又禁足昌平,現如今也不打算追究霍驚堂、陳師道等人聯手逼殺昌平的算計。

或許推波助瀾,也或許只是袖手旁觀,看昌平自取滅亡,卻都不能否認元狩帝的殺心。

太后深深地凝望着元狩帝,他一手促成嫡親胞妹的死,因此傷懷愧疚,此時流露出來的情感都是真的,除掉昌平時的絕情也是真的。

天子薄情。

“是昌平乖張跋扈,大逆不道,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她咎由自取。皇帝別太傷懷了,擔心身體。”

天家無情。

“你要是倒下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怎麼辦?”太后撥弄佛珠,垂眸望着矮桌邊緣雕刻的佛經,一字一字地默念。“聽宮女太監們說,皇帝百死一生時是趙白魚挺身而出,為你擋了致命一刀,現如今還在度生關死劫?”

元狩帝點頭。

“便是因此,皇帝才放縱趙宰執私情慫恿,同意他帶走昌平去問審?”

“趙卿於朕有恩,卻不是這個原因。”元狩帝想起來還是心存虧欠,不多,但能讓天子愧疚便已足夠。“太後有所不知,是昌平偷偷調換了剛出生時的趙白魚和趙鈺錚。”

太后抬頭:“什麼?”

“趙白魚才是趙宰執的小兒郎,趙鈺錚才是昌平的孩子。”

震驚之色浮於言表,太后猛地拽斷佛珠,上百顆菩提珠嘩啦啦滾落一地:“當真?”

“千真萬確。”

“作孽,昌平作孽啊。”太后不住搖頭痛惜:“我知她驕縱偏執,以為她還有點良心,至少不會作孽到小孩子身上來,沒想到能對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下手。”

她嘆息道:“二十年前毀一次趙家,二十年後再毀一次,當真是冤債孽緣。”

只是這冤債孽緣卻與趙白魚何干?

受苦受難廿載,到頭來還是只有趙白魚萬死一生。

“果然是來人間渡劫的菩薩,方這般苦難重重。”太后發出沉重的嘆息,看向元狩帝說道:“皇帝也回去休息,我累了。”

元狩帝起身:“兒子告退。”

走出慈明殿,迎着新生的太陽,元狩帝神色莫名,負在身後的手摩挲着手指。

逼宮謀反,一夜間失去皇后和東宮,險些命喪黃泉,若是往常,太后早該忙上忙下地關懷並叫人煮來安神湯,還要抄寫佛經、辦素齋酬謝八方神明,可是這一次僅是冷冷淡淡的幾句場面話,甚至沒碰他的手、沒拍他的背、也沒摸他的頭以表安慰。

“還是怪朕。”

慈明殿的宮門關上,太后愣怔地望着散落一地的佛珠,照顧了她四五十年的嬤嬤過來低聲勸她一夜未眠還是先去睡吧。

“心事重重怎麼睡得着?”太后默默拭掉眼角的淚,兒女殘殺,最痛心的人是她。“扶我到小佛堂里去,多抄誦些佛經,便當是替昌平贖罪了。”

嬤嬤勸不動她,只好應是。

太后忽然又說:“再去我府庫里尋一些珍稀藥材送去太醫院,就說是給趙白魚用的。還有,這兩天找個時間去領個牙牌,到洪福寺幫我點盞祈福供燈。”

嬤嬤小心翼翼地問:“是為昌平殿下求的嗎?”

太后沉默良久才說道:“為趙白魚祈福……祈福他往後無災無難。”

便當是她心有所愧,替人還債吧。

紫宸殿,暖閣。

已經過去三天,趙白魚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血止住了,傷口縫合順利,高燒也都退了,補血補氣的名貴藥材流水般送進來,太醫就守在暖閣外隨時待命,連徐g碧都被霍驚堂押進宮裏救治趙白魚。

頭一天實在兇險,那刀差點便能扎穿內臟,確定血止住了,太醫便下手縫合傷口,那時趙白魚已經喂不下麻沸散,按常理應該會活生生痛清醒,可趙白魚全程沒有意識,瞳孔渙散,說明他危在旦夕,隨時可能死亡。

好在有驚無險地完成傷口縫合,但緊隨而來是燙得可怕的高燒,持續三個時辰,必須時刻不停地盯着趙白魚,嚴格按時間幫他身體降溫退燒,還需要注意傷口不能迸裂、不能感染。

爭分奪秒而且精神高度緊繃,短短几個時辰下來,從太監宮女到太醫都倒了兩班人馬,還是累趴下了。

幸運的是燒退了,傷口沒出現感染,可趙白魚還是不醒。

眾太醫冥思苦想后得出結論:“按常理,小趙大人此時該醒過來了,但他沒說只能說明……”猶豫片刻,還是咬牙說道:“只能說明本人求生意志薄弱,不願意醒過來!”

霍驚堂陷入沉默,半晌后詢問:“有沒有辦法幫助小郎醒過來?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增強小郎的求生意志?”

一眾太醫面面相覷,還是徐神醫出列說道:“我曾在民間遊歷時見過摔傷腦袋昏迷數月的病患,因其家人堅持不懈而讓病患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意志,終於清醒過來。事後病患說他昏迷時仍能清楚感應到外界發生的一切,也能聽到親人在耳邊說話,正是親人的不放棄才使病患爆發求生的意志,擺脫死亡的威脅,重獲新生。”

霍驚堂:“你是說小郎雖然昏迷,但他現在能聽見我們說話?”

徐神醫頓了頓說:“也許。”他不是很確定。

霍驚堂:“是不是和小郎說話,他就不會想死了?”

徐神醫沉默良久才說道:“取決於小趙大人對人世間的留戀程度。”

事實上,正因為趙白魚對人世的留戀程度太低才會至今昏迷不醒。

這個答案彼此心知肚明,沒人傻得說出口。

霍驚堂用力地抹了把臉:“知道了。你們先下去想別的辦法,不管能不能用、好不好用,先說出來。”

徐神醫看他眼下兩團青黑和眼裏紅血絲尤其明顯,身上的衣服還是數天前參加宮宴時的那一套,烏黑色的血塊一團又一團,散發出頗為刺鼻的味道,模樣瞧着實在是疲精竭力、狼狽不堪,便委婉勸他先去休息一下。

“什麼?”可能是太久沒睡,也可能是心神不寧,霍驚堂反應遲鈍,回過神來才說道:“我怕小郎醒來第一個看到的人不是我,他會害怕。我也怕我不在小郎耳邊絮絮叨叨,他就誤會人世間沒有值得留戀的……”頓了頓,他卻有些不自信地問:“小郎會留戀我嗎?會不會為了我醒過來?”

徐神醫語噎。

他認識霍驚堂多年,這人彷彿天生便是意氣風發的,就算是當年打過敗仗、手裏死了不少出生入死的兵,也是頹靡傷懷過一陣便很快重振旗鼓殺得敵軍片甲不留,用敵軍的血和人頭讓他的兵瞑目。

名滿京都的混世魔王在趙白魚面前也會變得不自信。

霍驚堂掐着虎口說:“着人把硯冰、魏伯和秀嬤嬤他們都帶進宮裏來,他們和小郎相處十幾年,便是沒有血緣也勝似親人,說不定在小郎心裏,分量比我還重。”

愣了瞬息,他同徐神醫說:“就這樣吧。”

徐神醫和一眾太醫沒法子,只能退到外間去,放任霍驚堂不眠不休地陪着昏迷的趙白魚。

霍驚堂坐在床沿邊盯着趙白魚蒼白的臉看,幫他將頭髮捋到耳朵後面,又拿濕熱的布巾幫他擦拭身體。

此時昏迷的趙白魚倒是乾乾淨淨的,反倒身強體健的霍驚堂更像個病患。

“小郎堅持這麼久,其實還是捨不得對不對?怎麼能說此世間沒有值得留戀的?小郎捨得拋下我嗎?小郎還沒親眼看到硯冰成家立業啊,對了,李意如答應徐g碧的求親,月底便會定親。還有秀嬤嬤、魏伯他們,還有郡王府里的人都在等你回家,陳師道他們每日都要過來問一問你的傷情……很多人都盼着你好,很多人都在等你醒過來。昌平被問審,累累罪行都將訴諸天下,無論是匡姓石商還是楊氏冤案,都能得到平反,你想要給天下黎民百姓的公道已經給了,你想要告訴所有人有冤申冤,殺人償命,他們也都聽到了。朝野上下都在為你奔波,都在幫你開脫兩江無詔斬殺三百官的事,陛下也有意改問責為嘉獎——”

絮絮叨叨到此處,霍驚堂說不出話來了。

他抓起趙白魚的手捂住臉,溫熱的淚水掉落下來,打濕趙白魚的手,也洇濕了床被。

“小郎醒過來好不好?別丟下我。”

“如果你當真是天上下來渡劫的小菩薩,能不能渡完我再回去?”

霍驚堂哀求着趙白魚,祈求着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神佛,從前供佛是有所求,雜念太多不心誠,而今後只為趙白魚一個人求神拜佛,只為他修個虔誠敬畏心,能不能把小郎還給他?

“我知道,我知道小郎受太多苦了。姓趙的,還有謝氏,這幾日經常遞帖想進暖閣,想見你,做出一副哀哀可憐、悔痛欲絕的模樣,倒是打動太后和陛下,同意讓他們進來,都被我打出去了。我知道的……在驛站的時候,我都聽見了,我才知道——”霍驚堂眼睛是熬紅的,也是讓傷心淚浸紅的,“我才知道我的小郎這二十年來遭受多惡毒的苦難。我的小菩薩本該是玉葉金柯地養着,本該是萬千寵愛里長大,鮮衣怒馬,意氣飛揚,你會是京都府里最矚目的少年郎,最漂亮的小狀元,想為百姓掙個公道,何須劌心刳肺?何須絕望到連命也算進去?自有寵你愛你的人為你保駕護航,縱容你自走你的道,走你的青天黎民之道……”

“你本該如此。”

“我沒讓趙家人進來,我知道你不會想看到他們,但我又知道你心軟,如果我做錯了,你就醒過來罵一罵我……但是沒做錯的話,你就誇一誇我,不然我良心難安。”

最沒良心的討債鬼倒好意思說他良心難安?

剛踏進來的元狩帝一聽這話差點沒一口氣喘不上來,重重地咳一聲,沒得到霍驚堂的回應,又咳兩聲,終於得到霍驚堂鋒利得想殺人的眼刀。

“……”元狩帝訕訕地問:“還沒醒?”

霍驚堂:“沒什麼事就別來惹人煩。”

元狩帝那口剛下去的氣又提起來,可是看着面容狼狽疲乏的霍驚堂,心酸佔據那股氣,他這時就像天底下所有父親那樣勸他:“休息一會兒吧,就在旁邊搬張睡榻,好好睡一會兒。朕叫人時刻盯着,但凡趙卿有一點動靜,哪怕是眼皮翕動一下也立刻叫醒你。”

霍驚堂:“陛下來便是說這些?”

元狩帝皺眉:“趙宰執與其妻謝氏每日到紫宸殿外頭等着,謝氏病得高熱不止,還是堅持每天過來等幾個時辰,趙宰執一邊處理兩江大案,一邊抽出時間過來。宮宴那日回去,第二天再上朝,趙宰執頭髮白了一大半,顯然悔恨交加——”

“您要是再說這些,今後也別來了。”

“你!”元狩帝惱怒,還是壓低聲音:“你就這麼油鹽不進?”

霍驚堂塌着肩膀,神色木然:“爹,求您了,能不能過後再問我不敬之罪?”

“我……”

元狩帝語噎,心酸得不行,霍驚堂小的時候不記事,喊過他爹爹,被他打了、呵斥了,自此涇渭分明,再是送他回靖王府以及他身中蠱毒,他送老六去冀州軍,霍驚堂便徹底與他生分起來。

彼此相處始終沒越過線,連氣他時的桀驁不遜也死死把握在君臣本分里,再不像從前那樣付出百分百的信賴和敬重,更別提喊他爹。

現在再喊他爹,是求他晚些時候再問罪。

可他沒想問罪。

他就是希望霍驚堂能像以前那樣忤逆他、氣他,希望他能有些生氣,別像現在這樣整日死氣沉沉的,彷彿人也隨着昏迷的趙白魚死去了一般。

“爹,爹不說了。但是你聽爹的話,別人沒醒,你先倒下去了。”

霍驚堂沒回應,固執的脾性不知道究竟像誰,可是元狩帝沒轍了。

他自知虧欠,眼前的兩個人他都虧欠。

出了紫宸殿,元狩帝問身邊的大太監:“聽聞太后在洪福寺點燈為趙白魚祈福?”

大太監:“是。點了盞祈福供燈。”

元狩帝:“很靈驗?”

大太監:“據說十分靈驗。府內是洪福寺,府外是寶華寺,香客如織,車水馬龍的,不靈驗也不可能有人去。”

元狩帝:“你去幫朕也點一盞。”

大太監趕緊回:“是。”

謝氏進不去暖閣,見不到趙白魚,只能從旁人嘴裏打聽情況,得知趙白魚求生意志薄弱不禁潸然淚下,自知是他們的罪過,奈何無能為力,幫不上什麼忙。

回府途中突然拐道去了洪福寺,因她是最虔誠的香客,所以一到廟裏便能直接去見方丈,開口便是砸了從前為趙鈺錚祈福的供燈。

方丈定定地看她,臉上並無異色:“夫人想好了?”

“砸了。”謝氏又說道:“勞煩方丈再替我點一盞消災祈福的供燈,便是要我從此以後吃齋念佛、或日日抄寫佛經也沒問題,但求,但求小鱗奴從此以後無驚無險、無災無難。”

方丈:“請隨我來。”

明燈在萬佛殿供着,到了地方,謝氏發現萬佛殿門口、欄杆之上、下方的大廣場都擺滿明燈,眼下是落日時分,明燈燈火朦朧,若是天色完全暗下來便是明燈萬盞,尤其壯觀。

但這不稀奇。

洪福寺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舉行萬眾供燈的法會,府外的寶華寺也會舉行,甚至一些小型寺廟也會舉行千眾、百眾供燈法會。

謝氏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全都去過,她曾經為體弱多病的趙鈺錚跪遍神佛,每個寺廟都留有她虔誠供奉過的痕迹。

可她貪求的福氣沒落到她的么兒頭上,不過這不怪神佛不顯靈,怪她認錯了人,怪她心狠遷怒無辜稚兒。

“俗言父母債,子女償,是不是我前世造孽太深,欠了債要今世讓我的孩子來償還?為什麼報應不報在我身上,非要落到無辜稚子頭上?”

許是大悲大痛過了,連謝氏都詫異於她問出這話的時候,情緒很平靜。

“世間一切皆是因果定數。前世因變數太多,不一定影響今世果,但前塵因今時果,因不一定是自己的因,許是他人的因種下來的果落到夫人頭上。又或許他人影響了您種下的因,結的果落到另一個人頭上。”

“對那個無辜之人而言,平白無故吃下惡果,公平嗎?”

“因果定數,不講公平。”方丈回頭看向謝氏,溫聲說道:“吃下惡果的人便有可能種下新的因,也許是惡因,也許是善因,若是善因,便結善果,善果落到他人頭上,卻也是功德無量。”

謝氏面無表情,即便方丈彷彿洞察一切,有大智大慧,但她還是心有不甘。

憑什麼他人種下惡因結出惡果不自己吃了,偏要來禍害她的小兒郎?

憑什麼要她的小兒郎吃下惡果還要結出善因卻落不到自己頭上,去積攢什麼功德?

方丈見狀,倒沒再勸了。

這時有個人從萬佛殿裏出來,打眼瞧見謝氏便過來行禮:“喲,趙夫人也來禮佛?”

謝氏抬眼看去,是元狩帝身邊的大太監,沒有寒暄的心思,只草草應和:“您也是?”

大太監朝天拱手:“奉命行事,來為小趙大人供盞祈福燈,差點沒請到。”他扭頭又對方丈說:“您是洪福寺的方丈?怎麼還缺燈盞?趙夫人若是來求祈福燈恐怕得無終而返,裏頭沒燈了。喏,都叫人供下去了。”

謝氏臉色一變,驀地看向方丈,後者招來小沙彌一問,確實沒了,再進貨也來不及。

方丈:“怎會沒了?近日不是萬眾供燈法會,怎麼這麼多香客來點燈?”

小沙彌說道:“不止咱們洪福寺供萬盞燈,府外的寶華寺,府內的中小寺廟的燈盞估計都被供完了。最近府內外的人都瘋了似的擠進來求盞青燈,先是幾位有誥命在身的夫人們來求,沒多久便是百姓們紛至沓來,還有幾個人合供一盞……兼之前兩日太后在咱們廟裏也供了盞青燈,不知怎麼的傳了出去,今日便點完所有燈了。”

碰巧有三個布衣百姓從旁走過,手裏拿着一盞合供的燈,謝氏攔下他們詢問能不能賣給她,三人面露難色。

謝氏急忙說道:“我可以出十倍百倍的價錢,請求你們把燈讓給我。”

其實她可以等幾天,也知道所謂的祈福燈不過是求個心裏安慰,不能喚醒五郎,可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好像點到一盞青燈便能慰藉痛苦不堪的心靈一般,茫茫無所歸依,只能抓住唯一能抓住的貧瘠慰藉,驅使她在這裏糾纏三名香客就為了買一盞燈。

三人中的一人說道:“非我等故意抬價,只是供這盞燈只為心意。”

謝氏問:“為何心意?”

三人:“為一人祈福。”

謝氏:“為誰?”

三人:“趙白魚趙大人。”

謝氏怔住了,連大太監也露出驚訝的神色,而那小沙彌自顧自說道:“這萬盞明燈皆是府內百姓為趙大人供的祈福燈,我還記得有個香客從山門外頭跪到這兒來,誠心誠意,求三萬三千三百神佛,讓那小青天脫離無邊苦海,還他回人間。”

他回頭看向二人,不解地撓頭說道:“你們不知道嗎?趙大人為民請命,還以身擋刀救聖上,如今命在旦夕,昏迷不醒,民間傳遍了,這才一燈難求。我們京都府還算好的,聽說兩江那兒,有人立了長生碑,家裏日夜供着青燈。”

天下萬民供青燈,只求一人福星高照。

此時,謝氏已是淚流滿面。

紫宸殿暖閣。

“公道在民心,民心裏有桿秤。”霍驚堂在趙白魚耳邊低語,而方才是硯冰興起說到了京都三萬盞明燈為趙白魚祈福的事,他便作如是說。“小郎,你為之立命的黎民百姓,都在求神佛把你還回來。”

“小郎,小菩薩,你沒那麼孤單,別回天上去好不好?”

“小郎……”霍驚堂埋首在趙白魚的頸項,溫熱的液體又滑落了。“人世間沒那麼糟糕對不對?你不是踽踽獨行,有我,有親朋好友,還有天下萬民,你那麼在乎他們,怎麼捨得拋下對不對?”

他沒動,便也沒發現有一隻蒼白的手緩慢虛弱地抬起來,輕輕地放在了霍驚堂的肩膀上。

霍驚堂不敢動,他太害怕又是錯覺了。

然後他就聽到自頭頂傳來溫柔如天籟的聲音:“我捨不得拋下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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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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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言情穿越 求生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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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求三萬三千三百神佛讓那第章 第章 第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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