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大理寺。
紫袍公服衣擺翩躚,腰間金魚袋隨行動而搖擺,指節分明的左手扣住玉質革帶,手背匍匐幾條青筋,往下是嶙峋有力的腕骨。來人穿過公堂,坐在主位,抬眼看向下方,裏頭浸滿霜刀利刃,割得人骨頭生疼。
大理寺少卿一邊整理衣冠一邊奔來:“下官拜見郡王!稟郡王殿下,下官已從人犯口中問出漏題的前因後果,可以簽字畫押了。”
霍驚堂併攏兩根手指,輕敲桌面,身後副官會意,先叱問供詞何在,又將供詞拿到手快速看完,低聲報與霍驚堂。
“司馬定、謝子軒、司馬安、鄭……”念了六七個名字,一眼掃完後面的二十幾個姓名,霍驚堂心有定奪:“一共三十人承認舞弊。禮部尚書承認可能是在青樓楚館漏題,而受卷官、彌封官分別在卷子上動手腳,還以黃金賄賂批閱的考官。”
霍驚堂語速很慢,聲音低沉微啞,颳得耳朵里發癢。
“這麼看來,應該有兩撥人參與舞弊。一撥從考場和考官入手,另一撥是主考官泄題、考生買題。”
負責考場秩序的受卷官幫忙替換答卷,負責糊名的彌封官在考生答卷上做手腳,被賄賂的考官認出印記,就會在審閱過程替換已寫好的試卷,此為舞弊方式一。
舞弊方式二便是江南舉子敲登聞鼓舉報的情況,泄題買題。
大理寺少卿:“郡王總結得對。”
“泄題買題的地點、時間,是誰從中牽橋搭線,賣題人和主考官是什麼關係?為何只有禮部尚書的供詞而無陳侍郎的?”
“這……”明明語氣溫和,可大理寺少卿背後還是沁出層層冷汗。
‘撲通’一聲跪下,大理寺少卿說道:“陳侍郎嘴硬,無論下官如何拷問,就是不肯承認科舉漏題,但王尚書已經指認他。另外,買題的考生都說賣題人流躥於金環巷花茶坊,不知姓名,長相白凈、身材微胖,聽人叫他劉老八。下官還拷問王尚書,人是交代了許多,可有一半搭不着邊——”
“還問出什麼?”
“還問出受賄千兩黃金,就放在府里!”
“行賄者有誰?”
大理寺少卿一一說出行賄者的名字,霍驚堂對比發現都是參與第一種舞弊方式的人。
“這幫人是團伙作案,在花茶坊、酒樓等地聚頭,每人百兩黃金就能完成一次行賄,由受卷官、彌封官和主考官通力合作,幫助他們通過會試和殿試。”
“胡說!殿試由聖上親自主持,現場出題,卷麵糊名,怎麼作弊?”霍驚堂陡然怒斥。
大理寺少卿肝膽一顫,戰戰巍巍說:“郡王有所不知,科舉舞弊手段層出不窮,字體、句式、墨水深淺……皆可作弊。考生字體不一,便可認字識人。同黨學生考試之前先學會幾句無功無過的通用句子,可通過句子認出是自己人。同樣墨水有淡墨、濃墨之分,多數人只注意字體美觀而很少兼顧墨水的濃淡,多以濃墨為主,便有人提前商量好實用淡墨,通過淡墨辨認出自己人——”
“這麼說,牽扯其中的考官不止王、陳兩位大人?”
“是。下官將調查進展如實相告,未敢隱瞞。”大理寺少卿硬着頭皮看向霍驚堂,小心翼翼說:“不知是否、是否依法抓捕相關人犯?”
說到這裏,大理寺少卿嘴裏漫開苦澀的味道,要知道殿試閱卷官都是朝中大臣,乃棟樑肱骨,若全抓來,怕是要動搖國之根基,更何況他也不敢,裏頭還有他的恩師、他的同僚!
這真是一樁苦差事!
“把人帶上來。”
“郡王指的是?”
副官:“把王尚書、陳侍郎帶上來。”
大理寺少卿當即領命,身着囚服的王、陳二人很快被帶上公堂。只見王尚書神智渾噩,頭髮凌亂,十指儘是血痂,顯然是被下破膽,反觀陳侍郎雖面色萎靡但目光堅毅,頗為精神。
霍驚堂剛開口,王尚書便嚇得抱頭倒地,嘴裏喃喃‘我錯了,我有罪,我對不起陛下’,根本問不出什麼來,反倒是陳侍郎言辭清晰:“請郡王奏明聖上,我陳師道微薄之名本不足掛齒,幸得聖祖青眼,不計前事,請為國子監祭酒,后盡心儘力侍奉三朝,膝下門生不說滿天下,也有三百。若貪圖那點黃白之物,我何必做一個安貧樂道的教書先生、又自請為沒甚前途和油水的禮部侍郎?我何不入翰林?何愁不能出將入相、官拜三師?”
出將入相、官拜三師,好大的口氣!
可陳師道的確有這資本,鮮少有人知道陳師道是前朝最後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因科舉制不受前朝重視,使這位狀元郎鬱郁不得志。
大景開國以來禮待前朝士子,其中就有陳師道。
陳師道入國子監,為大景培育人才,學生無數,從未聽聞他結黨營私。
“清者自清,陳師道絕對沒有做過有辱聖人之道的事!”陳侍郎正氣凜然說道:“郡王儘管到我陳府查看,能找到哪怕一件珍奇古玩、玉器金銀,便任你治我貪污的罪名!”
陰森的公堂內雅雀無聲,王尚書已蜷縮在地,陳侍郎脊樑仍挺直。
半晌后,霍驚堂說:“有罪無罪,本王自會秉公處理。”
足夠了。陳侍郎跪拜:“謝小郡王。”
霍驚堂親自走下去將人扶起:“陳大人誨人不倦,德高望重,我亦欽佩。”而後對大理寺少卿說道:“陳大人是三朝老人,聖祖也對他禮遇有加,事情未明朗之前,怎可刑罰加身?”
大理寺少卿想說王尚書分明指認陳侍郎參與舞弊,但聽霍驚堂說:“只是一人指認,還拿不出證據,也可能是受不住刑罰,胡亂指認。”
大理寺少卿心驚,這話聽着像暗指他將人屈打成招,便不敢再多說,連連點頭應是。
陳師道倒是驚訝於霍驚堂頗為溫和的態度,不像傳聞中的暴虐,心道傳聞果然不可盡信。
但霍驚堂接下來的表現令陳師道心中燃起的希望熄滅,無他,只因小郡王的審訊手段無甚出彩,恐怕查不出結果。
原本戰戰兢兢的大理寺少卿也漸漸挺直腰桿,暗自搖頭,心道傳聞神鬼莫測的臨安小郡王原來不過爾爾,審訊過程不抓細節,該問的地方草草略過,不重要的地方窮追猛打,手段粗暴魯莽倒也符合他莽夫的身份。
到底是個只知行軍打仗的粗人,不懂朝廷里的彎彎繞繞。
大理寺看清霍驚堂本質便不怕他,動點腦子糊弄過去就行,一開始氣勢強大還真把他嚇到了。
忙活一上午,案子沒有進展。
大理寺少卿恭敬地送走人,回頭對左右說:“以後在郡王面前不用太上心,沒什麼大事少來煩我。”
“一大早擾人清夢,真是怪胎。”大理寺少卿伸懶腰打哈欠:“回去再補眠。”
馬車內,副官滿腹疑惑:“將軍,您似乎不怎麼關心這案子。”
霍驚堂雙手攏在袖子裏,閉目養神,臉色蒼白至極:“你是想說我辦事不力,手段軟弱平庸,像條尸位素餐的蠹蟲?”
“下官不敢!”
“你記得那份舞弊的考生名單嗎?”
“記得是記得,有問題嗎?”
“三十人里有八人姓司馬、五人姓謝,四人姓范、十人姓鄭,還有盧姓、蕭姓……一半是皇後娘家人,追隨太子的世家子侄,另一半是皇貴妃的娘家子侄,追隨秦王的世家子侄,幾乎是太子黨和秦王黨的人。”
副官心驚肉跳:“要是查到底,不就徹底得罪世家、太子和秦王?這是一個火坑啊!”
“我什麼時候沒得罪過太子和秦王?”
“說得也是,那——”
“只是個火坑還好解決,說到底世家、太子和秦王仰仗的還是帝王的信任。”
副官看向霍驚堂,對方已摘下鐵面具,露出放在男子身上過於漂亮的臉,面無表情,還是閉着眼,瞧不出能讓他心領神會的提示,只好不恥下問:“還有什麼比太子、秦王製造的麻煩更難解決?”
霍驚堂睜眼,瞳孔森寒明亮:“朋黨。”
***
金環巷花茶坊·戊時三刻。
樓外樓內聚滿人,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志學少年皆有,滿面紅光地聽小曲兒,高談闊論,話題中心無一例外不是今晚被發賣的歌女,當中話題量最多的人當屬京都名妓李意如。
大廳中央空出一塊地,搭了高台,離台兩米遠圍滿人,最前排由京都權貴子弟佔據,中間最顯眼一人三十上下,華冠錦衣,相貌頗為忠厚但一雙三角眼偶爾流露出的殘酷淫1邪破壞其老實感,令人見之不寒而慄。
樓內護衛搬來紅木几案,案上擺香爐,爐里點三炷香。
花枝招展的老鴇上台,先喜笑顏開地說討喜祝賀的開場白,接着迅速進入正題:“要不是三娘我此番遭難,哪裏捨得賤賣自家水嫩青蔥的女兒們?還望在場諸位大爺多多憐惜我家姑娘才好!”聲音陡然一轉,高聲唱道:“今日賣出我家十九個姑娘,以三炷香為限,價高者得!”
護衛將歌女們趕出來,一字排開,底下人一瞧發現沒有花魁李意如,當即大聲嚷嚷老鴇戲耍他們,拿名妓當噱頭將人騙到場,卻把真正的寶貝藏起來。
老鴇:“我哪裏敢騙諸位?不過是奇貨可居,我身後的姑娘們雖也是倡條冶葉,到底比不得天姿國色的李娘子,就像陶罐和官窯不能放在一個架子上,姑娘們也不能和李娘子放一個台上不是?”
“哈哈哈……巧舌如簧,倒也有理!”鄭員外大笑揶揄。
在場不管知不知道他身份的,都不敢多嘴,至少他敢在這窯子裏表明身份,又是表明身份的人群里,家世最高。
堂下叫價聲此起彼伏,堂上十九個歌女泫然欲泣,祈盼地看向眾人,希望能見到梳頭娘子口中仁善的趙大人,但直到鄭員外開口喊出:“一百兩黃金!”都不見趙大人的身影。
堂下嘩然,老鴇喜形於色,堂上姑娘們啜泣,已被絕望籠罩。
廳后關注前方境況的李意如、梳頭娘子等三人俱是心焦,心臟高懸至嗓子眼,憂慮爬上臉。
百兩黃金可置換將近千兩白銀,而今幾兩碎銀便可買斷一個人,區區歌女耗費百金已是滿京都無可出其右的闊綽。
連樓上廂房不願露臉的某些人也都注意到鄭員外,左前雅間的窗戶半開,依稀可見玄色衣衫布料極佳,衣擺和袖口的隱蔽處綉有金絲暗紋。
這道身影旁邊還站着一個護衛,身姿筆挺如長.槍,腰間佩戴一柄軍中所用的環首刀。
“鄭有,年三十一,鄭國公遠房親戚,常以皇貴妃侄子的名號在京都行走,是京中紈絝之首。賭場、酒樓、戲院十家有八家的幕後老闆是鄭有,除了妓院沒明目張胆地開,但聽說時常買來孤女、歌女養在郊外別院裏宴請賓客,也和青樓沒什麼區別。”
霍驚堂:“紈絝?不見得。”
“吃喝嫖賭樣樣沾還不叫紈絝?”
“賭場酒樓戲院掙快錢,暴利行業,什麼都沾,什麼都賺。‘嫖’這點看似不掙錢,但你看他每次宴請的賓客都是什麼人?我估計朝中大半的官都進過他的別院,哪怕是這些官的兄弟、子侄,但凡有一個進他的別院,就沒有套不出的消息!”
“嘶!”副官倒吸口涼氣:“這鄭國公家裏的人還真沒一個吃閑飯的,鄭大郎隨父從軍,父子兵掌冀州軍,次子在龍奉軍任職,還有一個遠方侄子在京都攏錢、經營人脈與朝堂各官員的消息,這遠比科舉舞弊還更嚴重。”
怪不得將軍提到朋黨,此舉不正是結黨營私?
大景軍備力量頗為強大,其中以禁軍最強,而禁軍又分為西北軍、冀州軍和中央軍。西北軍軍紀嚴明、天下聞名,只出強將、名將,霍驚堂與副官便出自西軍,難以安插勢力,鄭國公只好在冀州軍和中央軍經營勢力,而鄭國公代表的是以皇貴妃、秦王為首的黨派。
如此費心經營、如此勢大,是想爭至高之位吧。
“要不買下那群歌女,引鄭有上來結交,打入內部,看看他郊外別院是什麼情況?”
“等等再說。”
而此時,樓下無人與鄭員外相爭,三炷香時間快到,老鴇忍不住催促是否有人再出高價。
幾次喊下來都無人回應,結局已定。
歌女們神色惶然,李意如失望。
小丫鬟啜泣問:“那位趙大人不是答應了救姑娘們嗎?怎麼沒來?”
梳頭娘子亦惶惑,趙白魚確實答應了她,為何沒來?當初為她一介孤女奔走,溫如朗月的青年反悔了嗎?當真騙了她?
“不是誰都有拿出百金搭救不相干的風塵女子的魄力。”李意如雖心內苦澀,但冷靜地認清現實:“百金對普通官宦而言,便是要傾家蕩產才能湊齊,如果那位趙大人如你所說的清正廉潔,他必然拿不出百金。何況別人也沒有義務救我們。”
話雖如此,還是忍不住灰心失意。
她們身無分文,傍身的銀錢早被老鴇和她的打手們搜颳走,不然就可以將贖身錢交給信得過的人解決今晚的劫難。
老鴇:“沒有人再出價嗎?還有沒有人?三炷香時間到——”
廳后小丫鬟和梳頭娘子軟倒在地,不忍再看。堂下有人惋惜,可憐如花似玉的女子們恐不到一個月就會香消玉殞。有同鄭員外交好的人,摩拳擦掌準備遞拜帖到他別院裏好好玩一玩。
霍驚堂的副官出聲,正要喊價。
“我身後十九個歌女便歸鄭員外所有——”
“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