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修)
沈年和沈呦呦來晚了一步。
幾乎在他們趕回病房的同一時刻,老夫人趁監護的人不備,用手中一直緊緊攥着的尖銳物體,深深地扎進了心臟處。
緊接着就是一連串的驚慌失措,臨時轉院,送進搶救室。
“急救中”的紅光刺眼而醒目,沈呦呦緊緊攥住爸爸的衣服,長長的眼睫毛顫動,露出一絲怯怯。
漏斗中的沙子一點一點掉落,一條生命被埋在了最底下。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呼一吸,或許丟了半個世紀,紅燈暗了下來,醫生也走了出來。
他搖了搖頭,“抱歉。”
沈呦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句“抱歉”意味着什麼,她只是透過醫生白色的大褂,往身後的手術室看去。
老人的手被妥帖地放在胸前,她雙眸緊閉,嘴角微微勾起,臉上數條褶皺疊了起來,卻帶着一種莫名的神性。
這是沈呦呦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
她獃獃地望着手術室,望着那具屍體,望着護士為她披上聖潔的白布,遮去了最後一絲污濁。
【嗚嗚嗚淚崩了,老夫人一輩子都活在壓迫中,好不容易眼看着要掙脫了,卻又自殺了。】
【或許這對於老夫人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吧。人間太苦了,她不想再留下。】
“爸爸,”
不知過了多久,沈呦呦才喃喃道:“你覺得……這片土地真的有神嗎?”
她是用華語問的,這裏除了沈年,沒有人聽得懂。
“當然沒有。”
沈年絲毫沒有猶豫,他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沈呦呦沒有再繼續詢問,她低頭,望向醫生手上的托盤。
醫生注意到小姑娘的視線,將已經被血浸紅的十字架露了出來,輕輕嘆息道:“她就是用這個自殺的。”
“或許對於她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歸宿了。”
最後,醫生在胸口比了個十字架,虔誠地祈禱道:“願神保佑她。”
沈年和沈呦呦剛回到酒店,就遇上了另一位來告別的客人。
“我要走了。”
朱克拉着行李箱,站在門口,“來還呦呦手電筒,順便跟你們告個別。”
沈年下意識,“去哪?”
朱克笑了,摸了摸行李箱,眼神溫柔而深情,“我要帶她和孩子回家。”
回到最初的那個小鎮。
“這回,”他笑着說道:“換我當管理員了。”
這番話就像是冬日裏的暖陽,溫暖卻又悲傷,沈年也跟着笑了。
“之前我說過,等你找到弟妹,我一定給你一封大大的紅包。”
“可惜現在節目還沒結束,紅包先欠着。”
沈年拍拍朱克的肩膀,“等春節,你帶着弟妹和孩子一起來,我再一起給!”
“你怎麼越來越比我還摳了!”
朱克掩飾性地給了他一拳,使勁眨了眨眼,把淚意壓了下去,才重新蹲了下來,看向沈呦呦。
“我去找天均道過歉了,不奢求他的原諒,但我把那枚硬幣轉交給了他。”
“你說得對,我們做的每一個選擇,都可能影響一個人,”
朱克苦笑,“如果我因為自己的情緒,隨意發泄在無辜的人身上。那我跟自己討厭的那些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走廊上靜悄悄的,只有朱克絮絮叨叨的聲音。
“呦呦,”
最後,他也安靜了下來,鄭重道:“謝謝。”
沈呦呦沒有接話,她用那雙清亮純澈的眸子認真看了朱克許久,然後伸出了手。
她軟乎乎的小手輕輕地擋住他的眼睛,非常輕、非常輕地道:“叔叔,呦呦幫你擋住,別人就看不到啦。”
“想哭可以哭出來哦。”
那雙手很小,小到其實根本無法將朱克的兩隻眼睛完全容納進去。
光線順着絲絲縷縷的縫隙漏進來,朱克眨了眨眼睛,猛烈的悲傷忽然在胸腔炸開,讓他潰不成軍。
他害怕因為情緒失控傷害到呦呦,只能用最後的神智猛地側開,一把抱住了那個行李箱。
那裏面,放着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沈呦呦踉蹌兩步,被沈年接住,她站在那裏,看着原本弔兒郎當,似乎只在乎錢的叔叔,跪在行李箱旁。
從低低的抽泣聲,到慘烈的哀嚎,再到哭不出聲音。
他的哭聲聲聲泣血,回蕩在酒店的走廊里。
就像是走到末路的英雄,一回頭,發現他拯救的世界,早已成了一片廢墟。
【不行了,我跟着抽了三包紙了嗚嗚嗚嗚,怎麼這麼好哭啊?】
【每一個點都特別好哭!年哥讓朱克春節再聚,是害怕他想不開自殺;呦呦讓朱克哭出來,是感受到了他深深的絕望。】
【怎麼能忍住不哭呢?太痛了啊。他本來眼看着就要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卻因為一個人渣,一輩子都毀了。】
……
待到哭聲漸歇,朱克揉了揉紅腫的眼睛,不敢再回頭。
他背對着這兩父女,聲音悶悶的:“我先走了。”
“那個人渣還有兩天就要被槍斃了,”沈年下意識地想挽留,“不再等等嗎?”
朱克沉默了兩秒,“……不了。”
“他們也應該不想再見到他了。”
他溫柔眷戀地摸了摸行李箱,最後揮了揮手,拖着行李箱,走入了陽光之中。
眼看着朱克的身影就要消失在眼前,沈呦呦突然追了上去:“叔叔,等等!”
朱克還沒來得及回頭,手裏就被塞了什麼東西。
沈呦呦微喘着氣,將手電筒和拍立得一股腦塞到朱克手中,還有那個小小的魔法展台。
“我改進了一下魔法展台,”
沈呦呦的眼睛非常亮,“當拍真人的時候,展台上就會打印出一個等比的3d模型。”
“叔叔,”
沈呦呦露出了兩個小酒窩,聲音清亮,“等春節再見的時候,你可以帶着跟姨姨一起拍的模型和照片,一起來見我嗎?”
朱克只覺得眼眶又熱了。
他頓了頓,用盡全力忍住哭意,緊緊地抱住這幾樣東西,緩緩地、遲鈍地,點了點頭。
“好。”
“我還有一個小問題。”
沈呦呦猶豫了兩秒,還是仰起腦袋,將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叔叔,你覺得,這片土地真的有神明嗎?”
這個問題,如果換成剛剛跟沈呦呦他們見面的那個朱克,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否決。
他那時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然而換成現在的朱克,他卻在愣了很久以後,輕輕嘆道:“或許是有的吧。”
他的語氣悠長而久遠,“不然,這麼多的信徒,豈不是太可悲了?”
他說完,見沈呦呦愣在了原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拖着行李箱走了。
“咕嚕咕嚕”的聲音回蕩在走廊,這一次,朱克再也沒有回頭。
……
【朱克變了欸,他以前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說的嗎?】
【正常。當人無法靠現實獲得救贖的時候,就會尋求宗教。不然你以為,為什麼國外那麼多奇怪的宗教,還有那麼多信徒?】
【總要有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嘛。有時候,信仰也是一種理由。】
貧民窟的貧民,因為相信神的存在,甘願匍匐在貴族腳下;
邊境小城的居民,因為相信神的存在,所以始終不願離去……
“神真的存在嗎?”
貴族大小姐聽到這個問題,忍不住嗤笑,“就算神真的存在,在這個地方,也活不下去。”
“大貴族從神的頭髮里誕生,貴族是手,平民是腳,而貧民,是腳底的泥灰。”
“發現問題了沒有?”大小姐鼓掌,“這個故事裏,沒有神本人欸?”
這句話無異於驚雷,一下子從沈呦呦的腦袋頂,劈了下來。
一瞬間,老夫人的預言、她臉上的那抹聖潔、包括那枚刺入心臟的十字架……全都連了起來。
“所以啊,”大小姐總結道:“這些只不過是統治階級的工具而已。”
“不,姐姐,”沈呦呦第一次否決了這個話,她抬起頭,看向大小姐,“神已經死了。”
最受神偏愛的大貴族,殺害了神。
最信仰神的土地,將神拖入了地獄。
沈呦呦說這話時神態太過認真,以至於大小姐都愣了一秒,好半晌,她才僵硬地笑道:“是嗎?”
“那可太好了。”她的語氣裏帶着點點玩笑,“我再也不用被逼着結婚將財產拱手相讓了。”
此時的大小姐已經隱隱從沈呦呦的表情中,讀出了些許讓人不安的消息。
但她絕對無法想到、也永遠不會將緊接着發生的那場聲勢浩大的革命,跟這一次的對話聯繫起來。
或許直到年近古稀,重新回來翻閱這些錄像時,大小姐才會恍然。
原來冥冥之中,一切的命運,早在那時,就已經被註定。
神死了。
這片連神都無法活下去的土地,這群失去了神的偏愛的大貴族們,也是時候該被清算了。
革命的號角已經吹響,時代的浪潮開始翻湧,這一次,沒有人、甚至神,再能阻止。
當然,大小姐此時的關注點還在任務上,她敲敲桌子,“不聊那些了,你們的任務做的怎麼樣了?”
沈呦呦跟爸爸對視一眼,眨了眨眼睛,神秘一笑,“我打算將最後一個任務的主題定為‘禮物’。”
“我有一份想送給很多很多人的禮物。”
“禮物?”
小野森助皺眉,“她有沒有說是什麼禮物?”
師兄搖了搖頭,“他們非常謹慎,幾乎沒有在直播間透露什麼訊息。”
小野森助沉吟片刻,忽然抬頭。
“你讓賀天均過來。”
賀天均很快趕了過來,他安撫了焦躁不安的母親好幾天,此時眼底下一片青黑,神情低迷。
因此哪怕看到給自己提供臨時住所的小野森助,他也沒什麼好語氣,直接道:“找我什麼事?”
小野森助也不在乎,在他看來,賀天均只是賀赫送來投誠的人頭而已,跟工具沒什麼兩樣。
工具嘛,好用就行。
“我聽說,你在模擬運算方面頗有造詣?”
小野森助見賀天均猛地抬起頭,心中更加確定,“你之前跟我合作的時候,能這麼快捕捉到罪犯的行動軌跡和外貌特徵,也是靠你電腦里的那個小軟件吧?”
“還有那個朱什麼克的,怎麼就這麼巧,隨意一班車,就坐到了這座城市,還無意間撞到了將畫框搬出來清理的傭人?”
小野森助一邊觀察着賀天均的神色,一邊慢條斯理道:“沈呦呦他們一踏入這個城市,你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通過最近的電話亭聯繫上他們,估計也是靠的那個軟件?”
“你早就發現了卡里不對勁了吧?”小野森助諷刺地笑道:“讓我想想,他殺的最後一個人,似乎是在你來之後?”
“那時候怎麼不站出來揭穿呢?是怕影響到你舅舅,還是怕讓你舅舅發現,你並沒有那麼相信他?”
“夠了!”賀天均拳頭攥緊,他猛地抬起頭,眼色陰沉,“你想讓我做什麼?”
“很簡單,”
小野森助像模像樣地想翹二郎腿,然而錯估了自己腿的長度,很快又若無其事地放下,“我需要你用盡全力幫我拖延沈呦呦完成任務的時間。”
“我現在的排位是十三名,升上去只是時間問題。你可就不一樣了。”
小野森助將小身板前傾:“我知道你們一開始的目標只是進國際賽,現在也算超額完成目標了。如果你成功幫我拖延了時間,讓我追趕上沈呦呦的進度。”
“我保證,能讓你舅舅的公司,在r國,暢通無阻。”
這個場面理應是有點滑稽的。
一個八歲多的小孩子,斬釘截鐵地擔保一家產值上億的公司。
但偏偏,他卻比其他無數三十乃至六七十的社畜,更有資格說出這一番話。
小野家族,掌握了r國最核心的汽車產業,除此之外,也是動漫行業的巨頭之一。
他的家族成員遍佈政、商兩界,甚至那位多年前的“東方奇迹”,正是小野森助的叔叔。
從小浸潤在這種家庭環境中的小野森助,作為這一代最有可能繼承家業的太子爺,可謂是享盡榮華與富貴,看誰不順眼都不需要自己動手,那些想拍他馬屁的人,自然會蜂擁而上,讓那個人再也無法出現在他的面前。
而他自出生以來,唯一的三次吃癟,都栽在沈呦呦和沈年這對父女身上了。
第一次是金崔石的那道題,第二次是抽籤作弊被曝,第三次則是演唱會事件。
因為這三件事的連連失利,小野森助還被父親特意打電話過來狠狠地臭罵了一頓,氣得他砸了不少名貴的器件。
——好在這裏雖然說是王子的私宅,其實是他父親早年在這偷偷置辦的房產,否則換了任何一個人,早就被趕出去了。
小野森助哪裏咽得下這口氣。事實上,他早在剛到這裏時,就迫不及待地想找人報復沈呦呦,然而在母親和王子的勸說下,暫時勉強放下了這個念頭。
他必須在鏡頭前維護不將所有人放在眼裏的傲慢,但絕不能顯得惡毒。
一個矜貴又天才的小少爺,無疑是招人喜愛的,但一個狹隘又毒辣的小孩,就會招人唾棄了。
所以他絕不能親自出手,掉了身價。
想到這,小野森助又抬了抬下巴,“怎麼樣?”
賀天均是很想拒絕的。
他知道,按照往期的慣例,只有前十名才能順利進入第三期,像是他這種,在這一期的後半程,還是十五名開外的,幾乎已經算是被半淘汰了。
他也知道,不管再怎麼競爭,本質上,他和沈呦呦才算是一起的。
他更知道,站在國家的層面上,他現在更應該幫着保住沈呦呦。
他們來自一個國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而且她很可能,或者說必定是,華國這麼多年來,一直等待的一個機遇。
《天才》開辦整整三十年,沒有一個華國人闖入過第三期。
更別提他已經跟沈呦呦合作過一次。哪怕心裏再彆扭,他也不得不承認,沈呦呦確實是個優秀的同伴。
同時,也絕對是一位可怕的敵人。
小野森助沒有直接跟她交過手,不了解沈呦呦的實力,但賀天均清楚。
但正當他張嘴想拒絕的時候,腦子裏卻飛快地閃過了母親夜夜垂淚的臉、那些惡語相對的彈幕,以及童年時期的舅舅。
小野森助的問話再一次在腦中響起。
“你是怕影響到你舅舅,還是怕讓你舅舅發現,你並沒有那麼相信他?”
不,都不是。
賀天均的拳頭越攥越緊,輕輕地閉了閉眼睛。
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湧上心頭,一卡一卡的,就像是有一塊石頭,堵在了胸口的位置。
他是怕自己發現,舅舅不是好人。
如果有一個人,他對你特別好,只要你想要的,他都會盡全力幫你實現。
他會在你難過時帶你去遊樂園,教你如何痛痛快快地發泄出來;
他會在你被同學欺辱的時候直接站出來,將對方的父母告上法庭;
他會鼓勵你、教育你、訓斥你,給你提供最好的教育資源,幫你教訓不稱職的爸媽,再帶你去欣賞自己的商業帝國。
“看,”他會說,“天均,等舅舅老了,這些以後都是你的。”
你會恨他嗎?
那如果他對你的所有好,都是建立在別人的屍骨之上的呢?
賀天均以前不肯想,現在不敢想。
他甚至不敢承認,其實在心底的最深處,他對這樣的舅舅根本怨恨不起來。
讓他害怕,以至於夜不能寐的,是另一個猜測。
——如果他對你的所有好,都是建立在你有價值的基礎上,故意扮演的呢?
“好,”不知過了多久,賀天均聽到自己的聲音機械般的響起,“我會幫你遏制沈呦呦的進度。”
“但我們需要先簽好協議。”
賀天均俯視着坐在那的小野森助,“我要確保你,會按照你說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