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棋局
在沈家堡,沈繼之一人說了算。
這幾日,郭東在街上也留意打探關於沈繼之的一切信息,這種事情,他也不好直接問,只能通過別人的隻言片語做歸納分析。
吳運升的案子,處理結果出來了,街頭巷尾談論得比較多。
有傳言說,當家的派人帶着銀兩去了府城淮安,要把吳運升的兒子吳金從綁匪手裏贖回來,先讓吳運升一家團聚,然後將他們一家逐出沈家堡,以後不許再踏入沈家堡半步。
這樣的處理似乎寬鬆了些,畢竟吳運升是監守自盜,給沈家造成了重大損失,假若沈家堡有官府,官府來判,估計罪名也不輕。
沈繼之反而要掏銀子去贖他兒子,這顯然是做給別人看的,有點‘千金市馬骨’的意思。
果然,郭東聽到眾人說的都是好話,當家的很仗義,當家的念着沈家堡老人兒的情份呢....云云。
至於那個王滿倉,當家的就沒有客氣,直接讓人綁了石頭,丟進海里餵魚了。
這也太狠了吧,乍一聽,郭東一陣菊緊,脊樑溝都冒冷汗了。
郭東害怕了,將來若真是在沈家做個什麼學徒,算不算是上了賊船啊?
當家的,當然就是沈繼之,所謂沈家堡的老人兒,便是早年跟隨沈繼之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
沈繼之是海寇出身,這一點,就是沈家堡的老人兒也絲毫不避諱,反而談及當年在海上大殺四方時的情景,個個眉飛色舞,一臉的自豪感。
沈繼之為人有些手段,是個狠人,這是郭東心裏浮現出來的沈繼之形象。
郭東站在沈府門前,想到要馬上去見他,心裏難免有些忐忑。
陪他一起來的沈九反而在不停地寬慰他:“東哥,老爺可親了,你害怕個甚?”
沈府牆高門厚,正門內設有瓮城,郭東由沈九帶着,連續穿過兩個門洞,走上府內的直道。
直道的東邊是一塊空地,空地上塵土飛揚,一幫人鬧哄哄的,手裏拿着棍棒、長刀,正在操練,一個面相醜陋的傢伙扯着嗓子在一旁吆五喝六的,看着像領頭的。
沈九說那人叫雷矬子,沈家堡二號人物。
直道的西邊,則是一排低矮的房屋,灰了吧唧的,牆壁都是由夯土壘成,看起來很不起眼,應該就是這幫人的住所。
郭東也看明白了,這些人是沈家豢養的私兵,而沈家堡就是個法外之地,獨立王國。
大門口附近的安排,顯然具有軍事防禦功能,這也難怪,沈家是海寇出身,仇家定然不少。
兩人到了垂花門,沈九把郭東引薦給沈府的管家季順,季順見到郭東只是抬了下眼皮,問了句‘你就是郭東’,便閉口不言,沈九想跟着進去,卻被季順攔在門外。
季順的口氣不善,甚至有些敵意,讓郭東一時摸不着頭腦。
垂花門內的景緻卻別有洞天。
進得門來,赫然是一片竹林,陽光透過婆娑的枝葉,在青石鋪就的小徑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出了竹林,視線豁然開朗,耳邊隱隱聽到水聲。左右看看,左手邊是一座亭子,上面寫着字,奚半亭。
奚半亭依假山而建,假山腳下是一汪水池。水面上泛出細細的波紋,有小魚兒幾許,皆若空游無所依,頗具野趣。
亭子後面,是一座頗具規模的樓宇,朱紅門廊,雕樑畫棟,迭檐飛角,氣勢非凡。
這裏的景緻很是講究,郭東再次刷新對沈繼之的認知,沈繼之雖然手段狠辣,品味卻不俗。
兩人走進,聽到亭子裏傳出一陣笑聲,郭東往裏張望,季順卻瞪了郭東一眼,示意郭東原地侯着,自己則抬腿進了亭子。
“他來了?讓他進來吧。”
有人在亭子裏說話,郭東猜測說話的人應該就是沈繼之。
馬上要見到沈繼之了,要說郭東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郭東緊隨季順,垂首進了亭子,也沒看清誰是誰,衝著剛才說話的人深深一揖,起身待要開口,卻見面對的是一個胖子,那胖子直接擺手道:“長路,銀子不是萬能的,沒有銀子卻是萬萬不能的,就是這位郭東所言,哈哈哈...”
這胖子就是沈繼之?
四十多歲的年紀,胖乎乎的,皮膚很白,鬢下是短髯,頜下鬍鬚稍長,正面看,呈倒三角形收斂,面帶笑容,顯得溫文爾雅。
很難想像,就是這麼個人曾經帶着一幫兄弟在海上廝殺,殺得血流成河。
不過,海寇的經歷也在他身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他的右腿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他截過肢,只能坐在輪椅上。
這就對了,凡事都有一個緣由。
當初看到沈燕青一個女子竟然出現在海船上,郭東還納悶兒呢,敢情沈燕青是大明花木蘭,代父出海。
而另外的一位,則要年輕得多,留着小鬍子,手裏的摺扇時開時合,錦衣華服,神情頗有些自負。
聽口氣,在郭東到來之前,這倆人已經在談論他了。
那位叫長路的看着郭東,笑道:“我倒是很想問問這位小友,倘若你掙來花不完的銀子,你又當如何啊?”
說完,便搖起手中的摺扇,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
一路上,郭東不止一次地心裏演練,見到沈繼之應該注意什麼,如何稱呼、如何行禮、如何回應等等,卻萬萬沒想到會是眼下的這種情景。
郭東有些慌,紅着臉,期期艾艾地說道:“小子以為,那..那大概也是萬萬不能的。”
“這位是我沈家堡在海州的總掌柜秦韶,也是老夫的棋友。”沈繼之一邊介紹秦韶,一邊招呼郭東坐下。
郭東確信胖子就是沈繼之,這人說話嘴角總是帶着笑,神情和藹,聽聲音也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但郭東卻想起了三個字,笑面虎。
郭東不敢怠慢,重新施了禮,這才坐下。
秦韶收了摺扇,摺扇在手心裏敲了幾下,問:“你叫郭東,是也不是?”
“是。”郭東點頭。
“你的說辭頗多歧義,一是說,你郭東掙不來花不完的銀子;二是說,這世上沒你郭東掙不完的銀子;三是說,這世上就沒你郭東花不完的銀子,你說的是哪種?”
“....”
郭東不確信自己聽懂了,一時無語,當然他也沒有忘記無辜地眨眨眼。
沈繼之呵呵笑着,卻催促道:“郭東,你哪種啊,快快道來。”
郭東抓耳撓腮,情急之下,他想起做火柴的事,現在一點兒頭緒都沒有,真要做起來,估計多少銀子都沒夠。
“最後一種。”
郭東再次忽閃忽閃眨眼睛,然後一咬牙,擠出四個字。
秦韶似乎還要說什麼,卻讓沈繼之截了話頭,道:“行了,得讓人從容作答,總不能兩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子,來,來,下棋。”
石桌上有張棋盤,棋盤上已經擺上了四個座子,顯然正準備下棋。
圍棋,郭東並不陌生。
大學的時候,他是‘業餘四段’,在學校也小有名氣,這是上學時唯一值得傲嬌的地方。
當然,因為過於沉迷下棋,也讓他經常掛科,險些畢不了業,畢業后高不成低不就的,只能去送快遞。
兩位棋友開始落子,古人是位尊者執白先行,沈繼之上來就天元,理論上,這一手是有損的,但古人先行並不貼目,這樣看來,第一手天元倒不失為一種即顯出為尊者的謙讓,又相對公平的下法。
白棋星小目,黑棋直接點了兩個三三,都是重實地的風格。
到了中盤,黑棋陷入苦戰,白棋盤面佔優。
郭東學棋的時候,也打過明清時代國手的棋譜,人家的水平肯定比他高很多,但不可否認,礙於歷史的局限,有些下法確實相對落後,若讓他們跟後世的國手對弈,他們肯定是下不過的。
他們兩人其實也有這個問題,倘若跟郭東對弈,郭東十有八九能贏,當然這很不公平,可能多下幾盤,人家摸清了郭東的路數,就另當別論了,郭東判斷,他們的棋力,尤其是沈繼之,在當世應是不弱的。
黑棋長考,遲遲不肯落子,郭東的注意力轉向了桌上的棋具。
棋盤是檀香木的,用漆考究,泛着幽幽暗光,手感極度舒適;棋罐上有浮雕,一隻飛鳥站在竹枝上,雕工精美;棋子亦是極品雲子。
這副棋具亦非凡品。
前世郭東也想得到一副上好的棋具,但對一個快遞小哥而言,只能是個夢想。
“郭東,看似你也是愛棋之人?”
即便是觀棋,會下棋的和不會下棋的,也有顯著區別,沈繼之顯然注意到了。
“小子很久沒下了。”
郭東含糊地應了一句,如坐針氈,只想早點離開。
“老夫平生別無所好,就愛這黑白兩道,凡是遇到愛棋之人,必以禮相待,這樣吧,此局終了,你便與秦韶一較高下,若是你贏,老夫便將這棋具送於你,何如?”
沈繼之此時已勝券在握,所以心態很放鬆,好整以暇地提了建議,兩眼卻看着郭東。
郭東看着架勢,已不容他拒絕,只好說:“既然伯父有令,小侄照辦就是。”
郭東自己都不知道他改了自稱,而且稱沈繼之為伯父,沈繼之聞聽一愣,終於也沒說什麼。
他們這盤棋,秦韶最終以13子落敗。
小毛孩子懂個毛啊,要跟郭東下棋,秦韶自然是不情願,但當家的都說了,他也不好拒絕。
秦韶執白先行,隨手在天元拋了個子,郭東在右上斜掛一手,而後,兩人落子如飛,秦韶是想早點讓郭東投子認輸,郭東習慣下快棋,正好。
有坐子的開局,設置當世人並不熟悉的騙招,也並非難事,漸漸地,秦韶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因為,他的一條大龍陷入了絕境。
沈繼之內心震驚不已,不僅僅是因為他已經看出,秦韶的大龍無處可逃,郭東贏定了,而且郭東的風格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很多時候,直到最後露出殺着,他才恍然明白前面落子的用意,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經歷。
震驚之餘,心頭卻疑竇頓生,這個十五六歲的娃娃,到底是什麼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