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奔

01 夜奔

數丈高的慶州城牆在冷寂的月光下顯得雄渾不可侵,千里黃沙的一座孤城好似壯心未酬的將軍獨自兀立在大宋的西北角,誓將守土到底。

與城外的蒼涼雄渾所不同的是,城內瀰漫著辦喜事所特有的熱情與喧鬧,條條大街點着大紅燈籠,五步十步便是扎着綵綢的棚子,城內居民可以在棚內隨意暢飲。

這所邊塞軍城的一城之主袁天罡的賬下更是萬千紅燭齊爇,宛若白晝。宴會廳內平日板着面孔的軍人們難得地呈現生動活潑的顏色,拼酒行令開着新郎的玩笑,喧嘩聲卷着七月的晚風,在空中不斷升騰、升騰。

同熱鬧的宴會廳形成對比,新房是靜悄悄的,針落地聲可聞。除了床沿坐着的新娘,空無一人,連丫鬟婆子都參與狂歡去了。

洛洛等得心急,只想一把扯下紅蓋頭,卻聽得門吱嘎一聲打開,有人輕輕進入了房間,聽那聲音就知道是小石頭了。

從十二歲來到慶州城,便一直與小石頭朝夕相伴,不過後來小石頭更忙了,訓練打仗的任務多了之後,好幾月沒見到都很正常。

小石頭塊頭可不小,身長八尺,濃眉高准,一看便是個異族,他是個領兵打仗的人,習慣了風風火火,可是在洛洛面前,他有着前所未有的溫柔。

洛洛準備扯下紅蓋頭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便輕輕放下,難得一副柔順的樣子。

小石頭笑了:“你怎麼又不掀蓋頭了,這倒不像平時的你。”

洛洛回道:“你已經是和我拜過堂的夫君了,自然這蓋頭該由你來揭開才算吉利。”

與洛洛平時的張牙舞爪不同,今日的洛洛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不禁讓小石頭的心微微動了一下。

小石頭正愣着神,卻聽洛洛幽幽地問道:“怎麼連丫鬟婆子都去吃酒了,身邊也沒個照應的人。”

小石頭忙笑道:“既然是舉城同歡,自然也不能拉下她們。而且有她們在,我也嫌礙事。”說著,他已經拿過細長的戥桿去揭蓋頭。

一張俏臉在描金紅燭的映襯下,絢若春華。

洛洛十二歲前養在江南,細長的眉眼,秀氣微翹的鼻子,勝雪的白皮膚使她一出現在西北的慶州城,便成為全城人關注的焦點。

不過可惜的是與人們印象中的江南女子所不同,洛洛的性格大約和她父親洛天罡將軍一樣,狂野不羈,讓這些從未下過江南的人對江南女子慣常的歲月靜好的形象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小石頭獃獃地看着眼前的洛洛,捏着戥桿的手有些微微發抖,他倒不知道手如何放了。

洛洛淡淡一笑說道:“今日的你怎麼與往日不同?”

小石頭亦道:“這倒是我想問你的?”

兩人心有神會對視一笑,紅燭搖曳,屋外一聲貓兒的叫聲打破了屋內的沉寂,也把小石頭從恍惚中拉回。他有些急切,像是在下命令般道:“枯坐無趣,我們來喝酒吧。”

洛洛卻輕輕的拉住小石頭的手腕:“不,我不想喝酒,我想在清醒的時候好好看看你。”

這番柔語攪得小石頭情難自已,面前洛洛眼眸中氤氳着飄散不盡的霧氣,自己的身影便倒映在這幽幽深潭中。

他上前將洛洛攬入懷中,輕輕地問:“你我的喜日子,你怎麼就哭了,我哪裏做錯了,你直接說出來便是。”

洛洛將頭輕靠在小石頭的肩上,嗅着他衣袍上漿洗晾曬后簇新的陽光味,也難得他好聞了一回,平日隔着好幾里,他周身散發的餿味兒簡直可以把洛洛的隔夜飯勾出來,毫無自知之明的小石頭還怪洛洛老躲他。

“你哪哪都錯了,一無是處,體無完膚。”

小石頭不由一笑:“好好,只要你開心,我樂得一無是處,體無完膚。”

他輕輕扶住洛洛的肩頭,慢慢擦去洛洛臉上的淚水:“我就喜歡你這樣說話,我希望你在我面前永遠是個無憂無慮、口無遮攔的小女孩兒。”

洛洛嬌嗔道:“你就是個賤骨頭、哈巴狗。”

小石頭用食指輕點了一下洛洛微翹的鼻頭:“我是你的賤骨頭、哈巴狗。”

屋外沉寂的貓兒又開始狂叫,像是抗議一般,看起來是有意攪亂屋內這對璧人的體己私語。

小石頭這邊溫柔地對洛洛說:“你稍等一會兒。”那頭,衝到門口,推門大罵:“到底有完沒完,一群吃飽了撐着的笨貓,還不趕緊滾。”

洛洛一時沒忍住,笑了。邊笑邊起身輕輕拉回小石頭:“何必同那夜貓子置氣,我們來喝酒吧。”

“你不是還不想喝酒?”

“我不得不喝。”

小石頭總覺得洛洛哪裏不對,可是又說不上來,他猶豫了一下,低聲問:“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什麼——”

話還沒說完,卻見洛洛回身桌前,自顧自斟滿一杯酒,朝着小石頭調皮地虛晃一下,仰面而盡。

也不知道喝了幾杯,直到小石頭的身影變得模模糊糊,洛洛聽到了小石頭說話,但不知道他說了什麼。

她想對小石頭說自己並沒有醉,甚至還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然而她說不出來,只能在暈暈乎乎的狀態中干著急。

她被小石頭輕輕托放到了婚床上,模模糊糊的視線中,小石頭靜靜地站在床前看着她,她也睜大眼睛看着小石頭。當小石頭那綿長而沉重的吻落到她的唇間,一滴淚水從洛洛眼角滾出,濺落在錦枕之上。

小石頭推門而出,四周一片寂靜。心中有所遲疑,不免步步謹慎,但他又無比堅定地向前走,毫不耽誤。

軍帳燈火通明,來不及撤走的杯盤泛着金光,腳下、身旁全是醉“死”的軍漢,看樣子,沒三、四個時辰怕是醒不過來。他很想再尋一下洛天罡,可是細細掃視,並無這熟悉的身影。

時間緊迫,來不及耽誤,正事要緊,就這樣想着,他一路暢通無阻走出軍帳外,終於接應他的鬼封帶着十幾個健將圍了上來。

“不是說好在新房外?我還以為出了什麼意外。”小石頭有些不滿。

“不是你讓我們滾的么?”鬼封有些不服氣。

“那是因為你們——”小石頭想辯駁,可是話到嘴邊又語塞了,只聽眾人在後竊竊輕笑,他臉有些熱,揮手道:“算了,走吧!”

夤夜行進,城中道路偶有行人。這座軍城平日宵禁,今日洛天罡女兒大婚,暫放開三日宵禁,與民同樂。行人也只當小石頭一行是巡夜的軍頭,規規矩矩站在路邊,等着小石頭的人馬過去。

“都準備得怎麼樣?”小石頭指的是能否安然出城。

“四街八巷全空了,要麼喝酒不頂事,要麼也是睜一眼閉一眼。軍械所的兵器全部運到城外,錢庫的錢按你說的留了一些,另外的全部帶走,總之,夠我們一幫人十年的開銷了。”鬼封得意地彙報。

聽完鬼封的話,小石頭臉上並沒有呈現如同鬼封那般喜色,他顯得心事重重,整個人似乎被一股揮之不去的愁緒籠罩。

城門洞開,八百党項族雇傭兵齊集城外,他們的臉上是期待、是莊嚴以及一種對未知命運的近乎殉難者的聖潔。

鬼封看了一眼小石頭,眼巴巴等着這心神不寧的男人說幾句,可又怕他心神不寧而胡說八道。算了,還是自己代他說幾句狠話,讓底下這幫兄弟放心跟着拚命。

鬼封清清嗓子正待開口,身後男人的聲音響起,把他嚇得渾身一激靈,這男人關鍵時刻不掉鏈子,是自己願意跟着他理由之一。

“弟兄們,在這宋人的大營,就算你再肯賣命,再願盡忠,也是個末流。我們党項人,那是草原上的這個,”說著小石頭豎起了大拇指,“我們憑什麼日日仰人鼻息。走吧,兄弟們,我們本就是草原上的雄鷹,不是圈舍的雞鴨,今日一去,最壞的打算便是一死,那也是轟轟烈烈活了一場,不枉生為大丈夫。從此,沒有什麼洛大石,只有拓跋大石。”

“拓跋將軍威武。”雄渾的聲音被一望無垠的大漠所吸納,留下的是永恆的明月光,光灑在拓拔大石那一身金線勾勒的喜袍上,宛若神人。

鬼封瞥了一眼這瞬間神氣無比的傢伙,自顧自想,從此沒有“摞大石”,但是還有那個誰的小石頭吧。八百人的隊伍毅然決然向著大漠的深處挺進,拓跋大石的馬走得很慢,幾乎殿尾,按理他該縱馬隊首才對。

鬼封竄到拓跋大石身旁,眼神古怪:“將軍,今日可是你的新婚夜。”

近前是鬼封那張尖瘦的猴臉,不遠處的城牆之內是金燭紅賬俏佳人,但拓跋大石他沒得選,以前沒得選,如今帶着這八百個弟兄,他更沒得選了。

“你要是捨不得,不如帶上洛小姐。”鬼封道。

拓跋大石仔細研究着鬼封臉上所呈現的一本正經的關心:“帶上!帶上?”

“帶上,八百個弟兄,難道連一個女人都護佑不了。”

拓跋大石不置可否,揮鞭便是一記,叱馬向著隊伍最前方馳去,鬼封有些不屑,自言自語道:“裝什麼裝,也就等着洛小姐渾然不覺,才敢逃出來,若是洛小姐在這裏,怕是八萬人都難將你拉走。”說著也跟着縱馬去追拓跋大石。

整座城的軍人都醉倒在夢中,守備幾無,洛洛在城中的大道奔跑,夜風鼓送,裙裾飄揚。

她到了城門口,幾乎是自動地停了下來,不動聲色上了城樓。

在她眼皮子底下,小石頭將八百人集結,又帶着他們朝着那看不透的濃黑處轉移,這狠心的人,竟然不曾回頭望一眼這慶州城,或許他不愛這座宋人的城,那自己呢。

酒中下了葯她是知道的,但她願意裝作一無所知,配合他將這出大戲演完。

他將她抱到床上,親吻她,她也知道,只是在他剛出門,她便用殘存的力氣將枕下的解藥全數吞下。她其實並不想吞下解藥,跟着整座城醉去,跟着整座城去做一場夢多好,可是,她還是想看看他,或許是太過於自信,她總覺得最後一刻他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然而看着他毅然決然的背影消逝在大漠深處,眼淚無聲地滾落,耳邊只有風聲還有守城軍士如雷的鼾聲,醉了多好,醉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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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無計:洛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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