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七月,均輸法施行。廷議上照例吵得不可開交。
此法原針對汴京物資需求與各地供應脫節情況,設發運使總管東南六路賦稅收入,採取“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策略,為的是遏制巨商大賈乘機牟利、高價收購貨物而高價賣與朝廷,同時農民困於租稅盤剝的現狀。
然范純仁、錢豈等大臣上書言此舉侵奪商賈利益,使朝廷與民爭錐尺之利,失王政之體。
趙頊與王安石等變法派自不會聽這些庸俗之見,然耳邊爭擾之聲多了,難免教人心情不佳。
趙頊便在這時往後苑賞景,舒懷胸襟,意外見得三道熟悉的身影。
趙瑩簡拿着幅畫示與趙淺予看,身子抽搐笑個不停,趙淺予只看了一眼便上去掐對方腰,兩人滾作一團。
“何事如此開心?”趙頊信步入亭,兩人立時停止打鬧。
“大哥。”“大哥。”
“官家。”歐陽芾起身作禮,趙頊抬了抬手:“夫人不必多禮。”
趙淺予將手中畫稿予趙頊看:“大哥你看,三姐將我畫得這麼丑。”趙頊將那張歪七扭八、辨不出人臉的圖案視去,禁不住笑出了聲。
“是妾身沒有教好。”歐陽芾道。
“夫人的人物畫可比你們二人要好得多,能不能將夫人這身本領學去,便看你們自己的功夫了。”趙頊未責她,只向兩位公主告誡道。
兩人吐舌,隨後又換趙淺予給趙瑩簡作人物畫像。
趙頊本欲留下觀賞,結果被趙淺予使勁推走:“大哥莫看,還未作完呢。”無奈只得出了亭子。
歐陽芾在後跟着趙頊,與他講近日教導兩位公主的內容。
趙頊通常並不發出疑議,僅默默傾聽,俄而道“夫人依自己想法教即可”,這是對師者的尊重與信任。
然這一回,趙頊多問了句不相干的話:“夫人見過王詵了?”
歐陽芾微微詫異,趙頊便視着她笑道:“那日在遇仙酒樓,夫人不是同兩位公主見過王詵等人么。”
“官家恕罪。”歐陽芾反應過來,立即道。
原來趙頊早已知曉,公主當日說要瞞着官家,看樣子也未瞞住,應是內侍告訴的他。
“夫人性子活潑,偶爾帶她二人玩耍也為好事,她們平素在宮裏悶久了,是該多出去走走。”
歐陽芾未抿住唇,噗嗤一聲輕笑。
“官家這話言的不似哥哥,”頂着趙頊不解的眼神,歐陽芾道,“似爹爹。”
趙頊噎了噎,明白她在委婉暗示自己老成:“......畢竟長兄如父。”
“官家說得是。”
“夫人以為王詵如何?”
歐陽芾想了想:“是位俊俏的郎君,這樣青年英俊的世家子弟大多很受小娘子們歡迎。”
“是啊,否則淺予也不會喜歡上他。”
“官家已決定將公主嫁與他了么?”歐陽芾問。
“甚麼意思。”趙頊聽出她言外之意。
“如若落花有情,流水無意呢?”
“他覺得娶公主委屈了?”趙頊蹙了蹙眉。
“官家,”歐陽芾不禁嘆道,“人與人志向殊異,我知官家希望公主幸福,但——”
她換了種問法:“倘使換了官家呢?”
“甚麼?”
“官家是願意娶自己喜歡,但不喜歡自己的娘子,還是願意娶喜歡自己,而自己不喜歡的娘子?”
“朕......”趙頊心臟微微猝動,然而稍縱即逝,“朕或許此生也不會需要作出如此選擇。”
他迴避了歐陽芾的問題,語氣顯而易見的寂寞。
歐陽芾驀地懂得了自己試圖規勸的無意義,公主婚事,向來身不由己,能擇一自己喜歡之人已然幸甚,何能再求對方同樣傾心於自己。
“官家有世間最好的妹妹,天下許多人都要羨慕官家。”歐陽芾道,從袖中抽出張畫來,“看,兩位公主畫的官家。”
趙頊愣怔地接畫一觀,陡然失笑:“看來朕也未逃脫她二人魔掌。”那上面口正鼻歪,濃眉大眼之人,倒依稀有幾分趙頊的模樣。
“這是妾身今日來時兩位公主示與妾身的,應為公主私下所作,否則妾身也想不到讓公主互相為對方作畫,”歐陽芾道,“此為二位公主對官家的心意。”
趙頊心間浮起一陣溫情,他收下畫道:“多謝夫人。”
“官家該謝兩位公主才是。”
言談間,趙瑩簡捏着畫奔來給歐陽芾看,歐陽芾端詳着在外人眼中粗糙生疏的墨線,未如趙瑩簡那般取笑不已,而是指着細處稍作誇讚,而後將筆墨不流暢之處簡單教了教正確畫法。
趙頊頭回聽歐陽芾講畫,至兩位公主攜畫回亭,不覺發出悵嘆:“夫人為師,比王相當真溫和許多。”
歐陽芾覺得自己聽出了甚麼:“夫君對親近之人方無所不言。”
於是她看見趙頊的臉紅了紅。
“朕聞夫人與王相相處時,會喚王相為‘介卿’。”提及親近之人,趙頊便聯想到。
“是啊,”歐陽芾應道,“官家想叫也可這樣叫。”
這其實是在開玩笑,介卿二字乃親朋摯友間的稱呼,對於君臣抑或前後輩而言,這二字都太過狎昵了。
趙頊搖首:“朕想像不出王相被喚介卿的樣子。”
“官家想聽嗎?”歐陽芾思忖道,“官家可將他喚來,妾身叫給官家聽。”
“甚麼。”趙頊微愕。
世間怎會有如此無聊之事,歐陽芾不懂,趙頊不懂,然他們就是這樣做了。
宰執辦公之所政事堂位於皇城西南部的文德殿外,距離后苑尚有一段距離,故當王安石領旨而至時,已又過了小半個時辰。
歐陽芾於絹上塗墨,趙頊坐在她對面,兩人談笑風生,面前擺着一支釣竿,竿頭垂鉤入塘,然誰也未加理會。
這是王安石步至近前時所見之景。
“陛下。”他躬身作禮。
“卿來了。”趙頊略收起笑意,對他言道,“朕適才請歐陽夫人作了兩張畫,想請卿來評一評,哪幅更佳。”
說著,將兩張畫絹與王安石遞去。
歐陽芾在旁笑吟吟看着他。
原來不為公事,王安石心底微明,接過畫觀去,過了須臾遞還道:“面上這幅更佳,另一幅當為他人所作,非內子手筆。”
“果然瞞不過卿。”趙頊笑道。
“妾身便說,介卿一定猜得出來。”歐陽芾道。
“夫人所言,朕今日方信了。”
於是趙頊看到這位官至宰輔,性格不苟言笑,哪怕於自己面前亦未流露過太多私情的臣子,抬目輕輕看了歐陽芾一眼,然而毋論歐陽芾抑或皇帝皆未表現出甚麼反應。
王安石略咳了下,道:“臣常觀內子作畫,此無足為奇。”
“介卿太謙虛了,分明叔父也猜不出來。”歐陽芾道。
趙頊目中的王安石顯然更加不自然了,渾身透着股僵硬,似欲對歐陽芾說甚麼,又因一些緣故不便開口。
這情景竟使趙頊聯想起被人調戲了的小娘子,不禁倏地笑了出來。
他一笑,歐陽芾亦綳不住笑了,王安石看着兩人前仰後合的模樣,多少明白過來自己是被調侃了。
嘆了口氣,遞給歐陽芾一個眼神,歐陽芾乖道:“我錯了。”
你錯了么。倘使趙頊不在,王安石定會問出這句話來,然此刻他只能躬身朝趙頊道:“內子頑劣,還望官家見諒。”
“朕以為夫人性格開朗,與王卿正相合適。”趙頊難得見王安石受窘,不覺興濃。
“官家慧眼,妾身也這樣覺得。”歐陽芾利索道。
兩人坐着,王安石在旁立着,暖風吹過廣庭,隔絕了外界的喧沓,元豐年後,趙頊回憶過往,這應是三人為數不多的歡顏時刻。
曾鞏登門是在某日上午。
“子宣譏我只知規勸他,卻不勸你,我便來了。”帶着玩笑口吻,曾鞏如此對王安石道。
“可他又豈知,我不勸是因我明白自己勸不動你,你從來欲做甚麼,我何時勸得住你。”
“子固知我。”王安石道。
兩人面前擱着沏好的茶,曾鞏嘗了嘗,道:“阿念的手藝又見長了。”
王安石不置可否。
“我素知你執拗,但不知你有一日欲與滿朝臣子為敵。”
“我並不認為這是‘為敵’。”
“可必然有人將你視作敵人,”曾鞏踟躕,“介甫,凡事還須多計量,勿一意孤行。”
“我以為你是來勸我放棄新法的。”王安石道。
曾鞏搖頭嘆道:“至少這份底線我不會跨過......改革圖新,此為我們共同的志向。”
“是,至少你未勸我,”王安石道,“可子固亦不願幫我。”
曾鞏聞言,心中一痛,橫亘於二人之間的差異不止在為人處世,更在變革方略上。
“我曾對你道,先施教化而後擇材,目今官員疏於考察磨礪,對驟然而來的新法必多抵觸,操之愈急,則怨忿愈生,用力愈煩,則人之違己愈甚,故應當先令士子明德,如此三年五載,再選任官員操持變法。”
王安石不言。
“介甫又要認為我迂闊了。”曾鞏苦澀而笑。
“子固既明白我會說甚麼,何以仍對我言。”
“我已向朝廷提請外任,不久便要出判通州了,此番是我最後一回對你說這些,”曾鞏道,“......順帶也來看看阿念,與她道聲別。”
王安石握緊了手裏茶盞,他當然清楚對方為何自請外任,縱然如此,他也斷不可能停下腳步。
“此去山高水長,子固須多保重。”
曾鞏笑了,等這個人示弱真是比登蜀道還難的事,於是他先道:“介甫,我們自始至終是朋友。”
“好。”王安石堅定回道。
曾鞏又道:“裴如觀這些年於館閣就職,去歲方任了史館修撰,我與他見過幾次面,他對新法頗為支持,應能幫上你的忙。”
裴如觀是穆知瑾的丈夫,王安石多年前為穆知瑾寫過墓誌,這份恩情依然留在裴如觀心中。
“子宣意見與你相合,性子也同你一樣倔,你......多照顧他。”
“好。”王安石依舊回道。
歐陽芾坐在隔壁屋中,等着曾鞏過來。
“阿念。”曾鞏緩步站定於她身後,輕輕喚了聲。
歐陽芾不應。
“之前當著你的面爭論介甫之事,是我不該,”曾鞏溫言道,“讓你難過了,抱歉。”
歐陽芾轉過臉看他:“只是抱歉么?”
曾鞏嘆息道:“還備了一份賠罪之禮,不知阿念可願收下。”
“甚麼禮?”
曾鞏從袖間摸出一樣巴掌大的物什,歐陽芾定睛一看,噗嗤笑了。
一截雕鏤的手作蓮藕,安靜靜卧在曾鞏手中,原本沉重的氣氛莫名增添幾分滑稽。
「沒聽說過一句話嗎?」
「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
“據聞蓮藕為‘終始不渝’之意,故願將此蓮藕贈予阿念,以表在下終始不變之心懷。”曾鞏道。
歐陽芾抿了抿唇,眼眶滾燙。她吸吸鼻子,狠心道:“你把它吃了,我便原諒你。”
“這......”曾鞏看着那段木質的蓮藕,明白甚麼叫弄巧成拙。
抬目,門口王安石銜着笑視他們,並無幫自己的打算。
他嘆了口氣,道:“好罷。”在歐陽芾注視之下將那段蓮藕遞進口中,卻在入口的前一刻被攔住。
“——你真吃呀。”歐陽芾懊惱道。
“自然是得真吃,方可獲阿念原諒。”
“你知我沒有生氣......”歐陽芾低聲道。
曾鞏驀地心間滯澀起來,聞她道:“子固哥哥,你會再回來嗎?”
終始不渝究竟是何意思,並未有人告訴過他,然望着她眸里的祈盼,曾鞏承諾道:“會,定然會。”
不久,曾鞏出判通州。九月,青苗法施行,朝野一陣軒然大波。
伴隨青苗法的實施幾乎一同發生的,是蘇軾、蘇轍兄弟公開反對變法的聲音。
八月蘇軾為國子監舉人考試官,發策暗指王安石獨斷,為王安石所怒,在此之前,河北轉運判官王廣廉於陝西漕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斂,因合王安石之意,青苗法隨後開始實行。
蘇轍幾次三番向陳升之極言青苗法不可行,又寫信與王安石,均不得回應,遂乾脆撂挑子不幹了。
蘇轍寫了份奏書,言自己於條例司遇事每多不合,自知無力勝任,請求另遣一合得來的衙署。
這份奏書呈予皇帝眼前的當日,蘇轍早早下了公廳,踱步至宜秋門邊的南園,此處是蘇軾赴任鳳翔前專門購置供蘇轍與父親居住之所,如今父親蘇洵已故去,園子也已換了人家。
蘇轍當然知道自己這份奏書呈上去會有甚麼後果,條例司內部官員公開反對新法,此對皇帝、對王安石而言不啻為一件極難堪之事。
留待他的下場只有一個。
“哥哥。”蘇轍驚然發覺面前之人。
“這麼巧,阿同也來了此處。”蘇軾佇立於南園之前,夜幕將他一襲青衫籠罩得黯淡,然他笑容依舊燦爛。
“是啊,忽而懷念,便來看看。”蘇轍望着他知悉的眸光,倏而笑了。
王安石白日得知蘇轍的奏書,自是起了怒容,本欲治罪蘇轍,被陳升之好說歹說暫且勸住。
天暗,王安石歸回家中,見歐陽芾抱臂坐於庭院,那股怒氣不知何故便消逝於她安寧的身影前。視線里,歐陽芾仰目指道:“介卿你看,銀河。”
天穹之上,璨璨星漢灑落,渺小而耀目。
“嗯,我看見了。”
她也會選擇離開么,又有甚麼能讓她離開,一瞬而逝的念頭並未引起他過多波瀾,王安石道:“天寒了,勿在外久坐。”
“我在等介卿啊。”歐陽芾道,說著便起身趨步朝他而去。
“我已遞呈了退出條例司的劄子,這兩日應會有結果。”蘇轍道。
“王相又要惱了。”蘇軾不禁淡笑。
“我顧不得王相惱不惱,只願與兄站在一邊。”蘇轍由衷道。
蘇軾擔憂:“如此,阿同你的仕途......”
“惟求無愧於心。”
蘇軾笑了:“好,既無愧於心,不如趁此良宵美景,我們把酒當歌,再飲一場。”
“好。”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兩道身影相攜並肩,如同他們初來汴京時的模樣,縱然那是漫長人生里短暫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