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臨水殿西行數百步是仙橋,坐卧於金明池之上,仙橋盡頭的水心五殿恰好位於池中央。五殿上下兩層,迴廊聯通,自橋上兩邊至五殿迴廊,一趟儘是關撲錢物、衣裳、器具之人,以及作場表演的藝人。
四個女子帶頭擠入水心殿,先看滑稽戲,后聽伎藝唱曲,正午已然過去,猶不覺餓。跟着的幾位男士只好先一步退出來,在岸邊閑聊散談,亦有增加互相了解之意。
文人相聚,又是不甚熟悉之下,大多聊些詩詞文章,彼此又是一番逐捧和謙辭,王安石不耐這些虛辭客套,顯得有些冷淡,身旁賀為岺仍在不停:
“方才行來之時,我看岸東有諸多酒食鋪子,不如我們稍後擇一家,邊痛飲邊繼續臨岸賞景。”
馮京笑道:“你怎麼每至一處,便先想着喝酒。”
“此乃賞心樂事,有何不可,”賀為岺自覺沒毛病,“況今日清風疏朗,天氣正佳,乃是飲酒作賦的好時節,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問到曾王二人,曾鞏顧及王安石性子,笑着婉拒道:“宴飲之事今日還是罷了,我們隨行中還有女子,不便在她們面前飲酒。”
“這倒也是。”想起方才所見最小的女子才十歲出頭模樣,賀為岺思覺有理,便也作罷。
身後有叫賣果脯的攤販,曾鞏悄悄對王安石道:“阿念喜歡蜜餞果子,你若有心還報她,可買這類零嘴送她。”
王安石:“......”
看着曾鞏淡笑不語的樣子,扭頭望向那一排各式各樣的果脯糕點,王安石最終“低頭”道:“......她喜歡哪種?”
“適才水心殿那邊有個姑娘掉進水裏,你們瞧見沒?”周圍來來往往,有的遊人在議論。
“這附近人多,須得看好孩子,那姑娘貌似便是從橋上被擠掉下去的,旁邊也沒爹娘跟着,被撈起時渾身發抖,多可憐。”
馮京等四人聽着他者閑話碎語,互相顧視,心底皆有些同情那位不幸的姑娘。
“可不是,只她妹妹一人在旁哭着,哭了半天才有人想到去幫忙。”
妹妹。曾鞏與王安石互視一眼,心下思忖,忽然便見王安石拔足往橋畔奔去。
“介甫!”曾鞏喊他不及,知他為何匆忙,卻又被馮賀二人拉住詢問,只得匆匆留下句“有可能是阿念”,便隨他身後趕往仙橋那頭。
馮京聞言,臉色當即也變,二話不說撩袍跟去,留賀為岺一人還未反應過來:“當世兄!當世!這是怎麼一回事......”
仙橋上遊人如織,幾人左閃右避,擋開迎面而來的人|流,待至水心殿中,尋到方才與歐陽芾等人分別的位置,該處卻已不見任何一名同行女子的蹤影。
王安石站在原地,目光四望,只能見到隨他之後奔來的曾鞏三人。曾鞏走到他跟前,儘力平復喘|息道:“別急,也許她們已經回到岸邊,我們這樣......”
“子固哥哥?”
耳畔傳來歐陽芾的聲音,幾人驚然扭頭,見王文筠挽着歐陽芾的胳膊繞過屏帳朝這邊走來,身後還有溫穆二人。四人皆神色如常,歐陽芾臉上掛着笑,和分別時如出一轍,身上乾淨整潔,不見絲毫染濕痕迹。
察覺不止一人在朝她身上打量,歐陽芾瞅瞅自己:“我怎麼了嗎?你們為何看我?”確認身上並無不妥,她又抬頭看向面前幾人,這才發覺異樣:“介甫先生......你流汗了?”
“方才這裏有人落水......”曾鞏道。
“哦,對,是有一位姑娘落水,方才已被人救起,我們出去看時,人已經走了,”穆知瑾憶道,“是有何不妥么?”
溫儀觀幾人表情,忽地笑了:“該不會你們以為,是我們中有人掉水裏了吧?”
幾位男子面面相覷,皆有些赧然。歐陽芾頭次見王安石如此焦灼神色,心覺有點不安,看他此時神態漸靜,想湊過去同他說些什麼。
“二娘還有何想看的,我陪二娘一起看可好?”馮京恰在此時道。
“好啊,”歐陽芾被他拉回注意,“其實我們方才打算去二樓,聽說二樓有新出的戲目。”
“此間戲目多出自瓦舍,料得定是為金明池開之日特意準備的新戲,我亦有些興趣,願同二娘一起觀賞。”馮京笑道。
“你們去,我們可就不去了,”溫儀牽着穆知瑾的手,意有所指道,“我們再往別處逛逛。”
“幾位先生呢?”
“我們也不去了。”賀為岺代表餘下的人發言。
這也太刻意了。歐陽芾無奈,只得順從地同馮京兩個人步往二樓。
王文筠自方才起便被溫儀從歐陽芾身邊拉走,此刻踱至王安石身旁,道:“哥哥手裏拿的是什麼?”
她抬起王安石手中包裝精細的食袋,封口處早已被捏出深深摺痕,是一袋杏干。
“你們說,當世兄和歐陽姑娘看上去是否十分相配?”賀為岺欣賞着兩人離去的背影,八卦道。
曾鞏淡笑一聲,低頭不言,溫儀掩唇而笑:“是很相配。”
“介甫兄以為呢,他二人可好?”
“甚好。”王安石面無表情道。
穆知瑾看了他一眼,王安石只作不見,他舊時光整理,歡迎加入我們,歷史小說上萬部免費看。心口有道聲音在冷嘲,好什麼。
他又豈是如此大方之人。
他拂袖轉身,身旁曾鞏問他:“介甫,你去何處?”
二樓,歐陽芾在台下觀戲,中途見王文筠蹬蹬跑來,遞給她一袋東西。
“杏干?”歐陽芾打開一看,眼睛頓時亮起,“是你買的么?”
“是兄長買的,”王文筠討賞似地問,“姐姐喜歡嗎?”
“喜歡呀,我最喜歡吃杏幹了。”歐陽芾毫不猶豫道,“介甫先生呢,怎未隨你一起上來?”
“哥哥說他公務繁忙,先行離去了。”
“......”歐陽芾停下嘴裏動作,忽然愣怔幾分。
當日游罷金明池,歐陽芾又是連着數日未出門,再次到溫家畫樓找溫儀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已是好久未至。
溫儀這回給她帶來一個消息,關於她的畫。
“恭喜阿芾,你的畫被名師看上了。”溫儀搖着團扇,一副老母親看自家閨女的欣慰笑容。
“名師?”
“是的,不過我要事先提醒你,這件事實際並無結果,只能充當樂子,讓你開心一下。”溫儀為她徐徐道來。
幾日前,畫樓里來了兩位客人,樣貌皆在四五十歲左右,行為板正,觀畫時偶爾發出兩三句行家才有的議論。故溫儀留神細聽后,認定這二人必是懂畫之人。
二人將樓里新上的幾幅畫皆觀覽過一遍,一番評點后,其中較年輕的那位指着歐陽芾的山水畫,對另一人說些什麼,聽着的人似認可般默默頷首。
“請問姑娘,這幅畫是出自哪位畫師之手?”年長的那位詢問溫儀道。
“這一幅......”溫儀瞧了瞧,“讓先生見笑,這只是一無名畫師所作。”
“無名畫師?”老者摸着鬍鬚,搖搖頭,“看此畫筆鋒,不像是無名之輩所有,倒有幾分李成遺風,其畫作多氣象蕭疏,煙林曠闊,這一幅乍看之下,說是他的弟子所作老夫也願相信。”
“這......”
“不過,此畫雖似李成,卻不全然效仿之,反而多了分清秀靈爽,想來此人頗具天分,然年紀並不很大。”老者繼續猜道。
溫儀道:“先生眼光獨到,這畫確是出自一少年人之手。”
“哦?敢問此少年姓甚名誰,出自何人門下?”老者追問道。
溫儀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另一人,遲疑着笑道:“不知先生問這個欲做什麼?”
旁邊另一人這時咳了聲,介紹道:“這位是翰林圖畫院的藝學,孟愈章先生。”
“原來是孟先生,怪小女子不識,在先生面前失禮了。”溫儀忙低身道。
孟愈章道:“不必多禮,適才我有此問,只因一時好奇,年紀輕輕能有此般功力者,實不多見,老夫亦有惜才意,若此人願意精工畫道,將來進入圖畫院也未嘗沒有可能。”
溫儀聞言,卻是笑了:“非小女子不肯言,這位畫師師從何人小女子也不甚清楚,但小女子知道,即便此人有精工畫道之心,也絕無可能進入圖畫院。”
“哦?”孟愈章被她充滿確鑿之味的一番話勾出好奇,“這是為何?”
溫儀笑而不語。
“是因家貧,供不起學?還是他父母不願他步入此道?抑或他師傅不讓他進入畫院學習......不,這不可能......”孟愈章連猜幾個理由,溫儀皆不答。
最終溫儀還是笑了:“先生沒有想過,‘他’或許是個女子?”
孟愈章聞言,如遭雷擊,啞然了半晌,最終長嘆一口氣。他未再說什麼,復觀那幅山水畫良久,問道:“此畫出價多少?”
“二緡錢。”
“二緡錢?”孟愈章道,“以此畫功力,二十緡錢亦無不妥。”
“這不是沒什麼名氣嘛,我們也是做生意的,哪敢開那麼高的價,”溫儀向歐陽芾解釋道,“當然,孟先生走後,我立即將畫的價格提了上去,阿芾,你不會怪我吧?”
“怎麼會,換成我自己,也許一緡錢就賣了。”歐陽芾還未從獲得圖畫院藝學的肯定這件事中走出來,整個人處在恍惚中。
她被名師表揚了,也就是說,她可以賣畫賺更多的錢......
“你有點志向好么,”溫儀捏住她的臉,“雖然我也知這不可能,但......你就不想進入圖畫院,和眾多畫師一起學習?”
歐陽芾搖頭笑笑,道:“你也說這不可能,況我不習慣受約束,進入畫院整日便是觀畫、摹畫、作畫,少了自在,也少了我畫畫的樂趣。”
溫儀摸摸她頭:“你若真能這樣想便好。”
“真的呀,而且我有師傅,師傅他老人家也不在圖畫院,畫的畫一樣很厲害,在我看來不輸任何人。”
“是啦是啦,你的師傅最厲害。”溫儀看出來了,這人就是個師控。哦對,師控這個詞也是歐陽芾教她的,她覺得安在歐陽芾頭上非常合適。
這件事若到此為止,也便無甚緊要,但事情總有出人意料之時,這些事歐陽芾想不到,溫儀也想不到。
溫儀其實之前瞞着歐陽芾,答應了孟愈章,“下回畫師來時,我會讓您見見她”。於是歐陽芾來找溫儀這日,溫儀先旁敲側擊告訴了她事情始末,又確定進不了畫院之事不會動搖歐陽芾的心志,這才對她道,讓她今日見一個人。
“這位便是孟先生。”
溫儀介紹時,歐陽芾唰地從板凳上站起,開始回憶自己方才放了多少厥詞,又有多少被孟愈章聽去。
“......先生好......”她低頭作禮,而後扯着嘴笑。
“嗯。”孟愈章將她眉目打量,見她清爽秀麗姿容,與筆下風姿頗為相合,點了點頭,“你的山水畫作得不錯,可以告訴我,你是師從何人嗎?”
“晚輩師傅......姓郭,其他的,師傅確實吩咐過不讓多言,請恕晚輩不便相告。”告知姓氏已是歐陽芾出於尊敬做出的極限。
“姓郭......”孟愈章咀嚼着這個姓,思忖起來,片刻后道,“你師傅可是叫郭熙?”
歐陽芾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那便是我猜對了,”孟愈章觀她神情,笑道,“翰林圖畫院裏姓郭的只有一人,善畫花鳥,年紀又輕,你必不是他的弟子,至於民間畫師中出名的幾個,大多子承父業,而你既不姓郭,年歲又和這幾家子弟不符,剩下的郭姓畫師,一個擅畫人物,于山水甚或不如你,另一個便是揚州的郭熙了。”
“......”歐陽芾吞吐道,“先生能否當我方才什麼也沒說?”
“自然不行,”孟愈章捋着鬍子笑,“你既說了,我又怎能當你什麼也未說。”
“您這樣欺負一個初出茅廬的小輩合適嗎?”歐陽芾奮起抗訴。早知他如此熟悉畫界百家,她打死也不會說出分毫。
孟愈章收斂笑容,道:“你還有何畫作,是否帶在身邊?”
“有幾幅在家中放着。”歐陽芾老實道。
孟愈章道:“過兩日,你若願意,可挑一兩幅自身佳作,送至翰林圖畫院,我會找人幫你品評。”
歐陽芾:“......哦。”
溫儀拍她:“哦什麼,快謝謝先生!”
歐陽芾忙道:“多謝孟先生!”
翰林圖畫院在右掖門外,歐陽芾抓抓腦袋,嘆道:“好遠啊。”
說雖如此,送還是得送,難得有畫院藝學賞識,歐陽芾師傅不在身邊,早已無人指點她的畫技,她心一橫,起了個大早,帶着自己挑中的畫便往宮城而去。
整個過程自然是不可能讓她叔父和嬸嬸知道的,歐陽芾偷偷摸摸去,偷偷摸摸回,薛氏問起,只道去找了溫儀和穆知瑾玩。
其後某日,溫家畫樓前停靠下一駕馬車,走下來一位內侍,對當時正在看店的溫父客氣作揖,道:
“日前貴店有幅山水畫進獻禁中,呈予官家看后,官家甚覺喜歡,故命我等前來,以天子名義購下此畫,作為對畫師的嘉賞。”
他身後跟着一托盤銀兩。
溫父:“......”我什麼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