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片荒原08
奶奶不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
母親懷着我被奶奶接回家，從我呱呱墜地到我開始懂事，記憶中奶奶從未給我過長輩的關懷。
小時侯和別人打架，罵我沒爸，奶奶聽到了還會幫襯着，“本來就是沒爸，未必還說錯了哇？”
春遊時掉到陰溝里磕破了頭，母親為我上藥，奶奶則斷言，“這娃兒估計活不到長大。”
姨娘教我識字，奶奶在一旁擇菜，“女娃兒家家的以後放個好婆婆就行了，讀那麼多書有莫子用哇？”
尤其是母親離開后，老太太對我的冷淡愈來愈深，連尖酸刻薄的嘴癮也不願過了。
可如今奶奶完全記不清從前的往事後，倒是對我很溫和，這個溝壑滿臉的老太太居然也會扯着嘴笑，但卻不止對我笑，對任何一個到家來的人都笑着，像是要把前半生欠下的笑容一次性補回來似的。
困境能給人警醒，但我十分討厭歌頌苦難，好像非得要苦難才能讓人覺得得到了什麼一樣，但奶奶則十分相信吃虧是福。
只是唯獨在母親未婚先孕這件事上，奶奶認為母親吃了大虧，一家四口竟然沒有一個男性生物，以後出了什麼事連個依靠都沒有。
周六的晚上，姨娘總算得空，帶着我回到奶奶家，自從奶奶痴獃后，生活上似乎也出了點問題，身邊一天只能請護工阿姨照看着。
推開門的時候，奶奶背對着坐在陽台邊，歲月流逝里，奶奶的身體在我不知覺的時間裏佝僂下去，小小的一個老太太，聽見我們的聲音緩緩轉過身來，神情專註的盯着我和姨娘，很久才露出笑容。
“風兒她媽，回來了哇？”
我的心猛然一痛，鼻頭髮酸。
不知不覺間奶奶已經老得不成樣子。
這個痴痴望着我的老太太對我刻薄了十幾年，如今把我認成了母親。
姨娘走過去，蹲在奶奶腳邊，“這是小風，姐姐的女兒。”
奶奶嘴角的皮肉很快掉下去，不願再看我一眼，嘴裏喃喃不知嘀咕些什麼。
估計又是在埋怨母親為何當初固執得要把我生下來。
奶奶一輩子沒享過什麼福，爺爺年輕時開貨車永遠留在了高速路上，自己的女兒帶了一個累贅回來吃白飯，小女兒如今的婚姻也出現了巨大的深溝，作為母親，奶奶應當是很崩潰。
阿姨做了一桌子菜，說是奶奶讓做的，知道我們要回來。
我知道這是為她心疼的女兒準備的。
吃飯的時候奶奶一直往我碗裏夾菜，又把我當成了母親。
我一口一口吃着，食之無味。
姨娘端着手機在噼里啪啦的打字，看神情應該是和姨夫在理論，畢竟姨娘已經很久沒回過那個家了。
果不其然，姨娘放下手機站起身，“你們先吃，我回家一趟再過來。”
奶奶見姨娘走了，把她的飯碗用空碗蓋起來，防止冷掉。
做完后又繼續拿着筷子給我夾菜，邊夾邊說，“多吃點，小時候身體長的差，長大了一身的病。”
我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我以為是從小落下的，可一次偶然在姨娘處得知是生我之後坐月子受了冷風落下的病根。
奶奶估計是記錯了，母親小時候身體好得很，甚至跑贏了村裡最快的男生。
“今天考試考得咋個樣哇？”奶奶突然開口，我看着她，愣住。
這是小時候奶奶偶爾問我的話，通常我回答不咋樣，奶奶便會尖酸道我不是讀書的料，浪費時間和錢。
但這老太太自始自終都把我當成母親，我只當她在詢問母親的成績吧。
“還好，看得過去。”
奶奶突然露出笑容，褶皺的皮膚堆砌起來，比記憶里顯得可愛一些。
“我就曉得你娃是讀書的料，好生讀書，長大了掙大錢孝順你媽。”
“肯定會孝敬你的，放心啊。”我順着奶奶的話接下去。
奶奶又陷入了沉默，這次時間很長，長到臨睡前。
“今天跟我一起睡要得哇？”
我看着電視沒聽清，側過身去再聽一遍，奶奶忽然摟住我，“跟我一路睡。”
我只當奶奶是想女兒了，點點頭。
小時候奶奶不讓我睡大床，母親為此還和奶奶大吵了一架，直到有次我睡小床掉下來磕破了嘴皮，奶奶才就此讓步。
晚上躺在床上，我和奶奶各自側身，中間彷彿隔了銀河，我心裏對老太太還是有些微小的隔閡。
床榻動了，奶奶在翻身，我感覺到奶奶的手搭在我的身上，嘴裏說道，“太瘦了哇，喊你多吃點飯得嘛。”
“曉得咯。”我回答道。
良久，聽着奶奶呼吸逐漸均勻，我都以為老太太睡著了，誰知在安靜的夜晚裏，奶奶突然開口就，“娃娃，你是屋裏頭的福星你曉得不，我找算命先生算了的，說你生來帶好運。”
老太太愛女兒的程度讓我覺得母親給我的愛似乎一切都有跡可循，畢竟奶奶對母親的疼愛已經超過了我和姨娘兩個人。
“算命先生還說了啥子誒。”
奶奶一呼一吸，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他說，我們屋頭八百年會出一個大學生。”
我失笑，算命先生有些忽悠過了，母親那個年代和家庭條件如何會出一個寒門驕子啊。
就連才華橫溢的姨娘也只是高中畢業，大學生？哪裏去尋啊。
“你給那個算命的錢沒有？”
“給了一點，我覺得他說得有理有據的，不像假的。”
我側過身去平躺着，想着奶奶遇到母親的事倒也捨得，平時連一個棒棒糖都不願給我買的人，在母親的事情上竟然寧願吃虧。
“你曉得你爸爸是哪個不？”還沒等我的思緒收攏，奶奶便又開口。
爺爺？
不是貨車長途司機嗎？
我剛想問，門口一陣響動，姨娘回來了。
我起床走出房間，見姨娘身側一個大大的行李箱和編織袋。
“還沒睡？”
我搖頭，看着她的行李。
姨娘擺擺手，“快去睡不早了，明天早上早點起來我們陪奶奶去公園逛逛。”
我點頭，看着這樣子，姨娘估計要和姨夫徹底說拜拜了。
我可是聽說姨夫離開姨娘的這段時間，把家裏搞得臟不拉幾，連基本的生活都不會了。
果然，男人離開女人生活不了，但女人沒有男人卻可以一枝獨秀。
我回到床上，奶奶已經睡著了，我給她蓋上後背和肚子，也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