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片荒原02
誰能想到,人生變故來的速度遠遠超過了我的成長速度。
十二歲那年的盛夏,六月里的後山。
在奶奶崴腳的地方,我母親從坡上摔下,斷了肋骨,送到醫院時被告知肋骨差一毫米刺穿右肺,好在老天爺暫時還沒想母親上去,做了手術兩個月就出院了。
母親在醫院住了多久,姨娘就從學校請假了多久。母親一周后才從昏迷中醒來,見到姨娘第一句話便是,“學校的工作不能停。”
姨娘蹙眉,“那是校長該操心的事。”
其實我知道母親的意思是不上課不工作到時候回去就沒有姨娘的位置了。
而姨娘的話確實也沒錯,因為學校也開除不了她,因為她是鐵飯碗。
姨娘每次很早就到了醫院,深夜照顧完母親才回家,再後來甚至直接住在了醫院。
母親從起先的心疼到最後說什麼都要讓姨娘回家,我以為母親是太心疼姨娘,畢竟在照顧母親期間,姨娘的身形日漸消瘦下去。
誰知道一天下午我從學校放學到醫院,左腳剛踏進門就飛來一個飯盅盅砸在我身上,紫菜蛋花湯順着我的胳膊流下,清香四溢。
我從未見過母親對姨娘發火,怒目圓睜,滿臉通紅,下眼睫毛狼狽的貼在下眼皮上,胸口起伏跌宕。
一向溫潤的姨娘此刻尤其像我偷吃糖被母親抓住一頓教訓的時候。
母親見我來了,臉撇向一邊。
姨娘從我身邊走過,把喂母親吃飯的勺子塞進我手裏後走出門離開。
這次,姨娘身上沒有了從前的香水味,從前的姨娘,就算是參加公婆的葬禮也要在耳後點上自己最喜歡的香水。
那是一股參雜於春夏交際的味道,帶着春天的稻田香,也留有盛夏暴雨後的泥土味道。
可今天姨娘身上的香味消失了,就和母親的震怒一樣,無根無源,無影無蹤。
我撿起反扣在地的不鏽鋼飯盒,默默的收拾完殘羹剩飯,不敢多問,怕母親的余怒波及到我。
第二天,我以為姨娘不會來了,畢竟吵架后都要保持自己的高貴自尊,不肯拉下臉來。誰知我中午放學到醫院時,看到母親和姨娘你一句我一句的來回交談。氛圍和睦,讓我一度懷疑自己的精神問題。
見我站在門口,母親招手,“宋筊,過來。”
母親從來只喊我全名,我唯一的小名是姨娘給我取的,叫小風。
她希望我是自由的,像風一樣。
母親拉着我的衣袖,神情專註,“好好聽姨娘的話。”
當時的我電視劇中的離別場面看得有些多,聽到這話眼淚立馬涌了出來,小嘴咧成向下的幅度,一嗓子嚎出來,我媽不要我了。
姨娘和母親同時無語凝噎住,紛紛把臉轉向一旁,母親也放開了我的衣袖。
回家后的日子,正好錯過了花椒收成的季節,幾顆樹上的花椒在大雨中碾落成泥,收成沒有,意味着錢也沒有了。
母親靠着一些菜地和存款供我讀書,所幸姨娘是教書人,時常給我那些課外資料回來,我的小小世界在一些課外書上逐漸形成。
事實上在醫院那一天,我哭了很久,我想停,但胸腔好像有無盡的力氣,嗓門兒也大得飛起,護士一度以為我是被拐來的。
後來我想可能是把那段時間母親受的苦通通發泄了出來,順便藏有一些私心想吃點好的。
花椒被大雨打落,我其實是有點開心的。因為手不用被扎得體無完膚。
花椒收成的時候,往往是奶奶和母親全副武裝從樹上將帶有花椒果實的枝椏剪下來,我在樹下把花椒果子摘下來。
那些黑黢黢的刺,稍不注意就會扎進皮膚,一擠,鮮紅的血便圓溜溜的冒出來。被扎后的口子又麻又痛。
小孩不願意干這活,我不是小孩,但我更不願意。每次這時候,母親會摘下樹上最嫩的花椒葉,裹上麵粉炸成餅給我吃。
我對它又愛又痛,痛花椒扎手,愛花椒葉麵餅子。
可自從母親從醫院回來后,身體大不如從前,稍微走遠一點的路便會大口喘氣,必定要歇會兒,讓我先走。
大夏天的日子,水泥路曬得燙腳,母親不管不顧一屁股坐在路邊,臉色慘白冷汗直下。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母親正在經受什麼,母親每次讓我離開后自己的痛苦才會完全展露出來。
回家過了一年時間,我對摘花椒又愛又恨變成了完全的恨,因為我們栽它養它愛護靠它生存,它卻奪走了我的母親。
我是在一個大雨的午後醒來的,西南山區偶發的偏通雨來的又急又大,我醒來后發現奶奶和母親都不在屋裏,外面雨勢愈演愈烈,我顧不得穿鞋跑到窗邊,外面已經被大雨模糊到什麼也看不清。
很快,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房子的泥土開始掉落,磚塊瓦塊從頂上砸落在地,飛濺起來的泥巴彈在我嘴裏,舌頭一片沙粒。
大門打開的時候,奶奶邊喊我名字邊搖搖晃晃朝我走來,拉着我把我往衣櫃裏塞,木質的衣櫃是媽媽的陪嫁,是放貴重物品,平常不讓小孩接近的地方。
奶奶大力關上衣櫃門,我在搖晃里陷入一片漆黑。恐懼和幽閉沁入我每一個毛孔,汗毛豎立,全然已經忘記了流淚。
不知過了多久,我再次醒來,身體重重地貼在地上,動彈不得,依舊是一片漆黑。
外面傳來腳步聲,接着有人叫我的名字。
他大聲招呼着人,說這裏有小孩。
過一會兒我就聽到很多腳步聲,接着身體上的黑暗就被移開,我見到了眼前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
我從出生就在的房子,從灶台處垮了一半,混合著雨水變成了一些渾濁的小凹凼。木樑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還有許多鍋碗瓢盆參雜其中,它們都變得臟髒的。
眼前是同村的叔叔阿姨,每個人都緊切的看着我,見到我立馬喊着我奶奶的名字,隨後又轉移到別處。
奶奶從不遠處跌跌撞撞的過來,大聲叫喊着,花白的頭髮緊緊貼着頭皮,一見到我便着急忙慌的檢查我,見我沒事後整個身體瞬間塌了下來,眼睛獃獃的瞪着不遠處,人好像被剝繭抽絲。
我的母親,埋在滑坡的泥土裏,再也沒有站起來。
出殯那天,我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奶奶跟在我身後,一言不發。
姨娘從天災那天就往家裏趕,母親的遺體被找到時,我已經被救災隊安排到了鎮上的臨時避難所里。唯獨姨娘和奶奶看到了母親最後的樣子。
後來周圍的鄰居帶着惋惜的語氣同我講,那天姨娘拚命用手刨土,整個人再也不是從前的梨花淚,成為了一個徹徹底底沒有糖吃的小孩。
而奶奶則像被抽走了魂靈,渾濁的眼逐漸失焦,呆坐在一旁。
後來我問姨娘,母親最後是什麼樣。
我以為姨娘會傷痛難挨的同我描述她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面。可她到了也只說了幾個字。
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