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億萬貫
鄭俠進《流民圖》之事,令明遠始終耿耿於懷。
他做了這麼多的實事,卻敵不過一個人憑藉想像描繪的幾筆丹青?
更可氣的是,王安石被罷相的消息一旦傳出來,結果就下雨了。
明遠抬頭望着王雱小院窗外灰濛濛的天空,此刻雨早已停了,空氣依舊乾燥,眼前的一切景象都缺乏仲春時節應有的那種鮮亮與明媚。
明遠心知天子於此刻罷相,只是為了平息朝堂內外的怨氣而已,對於施政與後續賑災沒有半點好處。
相反,他認為王安石說的才是對的,「修人事以應對」,此時此刻,朝廷確實應當著眼於基層的人事,地方官吏是否執行了開倉放糧賑濟的政策?衙門胥吏有否盤剝苛待百姓?賑災的錢糧有沒有送到該去的地方?……
然而這些都沒有做到,難道天子以為,換一名宰相,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不成?
想到這裏,明遠終於開口,又問王雱一句:「誰將接任?」
樞密使文彥博前些日子已因年邁致仕,副相王珪倒是年富力強。只是明遠不大喜歡那位「至寶丹」、「三旨相公」。
「應當是樞密院馮京。」
王雱冷淡地回答,估計是對馮京的印象也不咋地。
明遠在京中官場遲到早退了幾個月,別的不敢說,至少人名是認全了。
馮京,廣西人,北宋朝極少有的「三元及第」的才子。他與明遠有一個共同點:是商戶出身。
據說馮京有個外號,叫「金毛鼠」,「金毛」是說馮京相貌端麗,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而「鼠」這個帶有貶義的稱呼,是指馮京因為商戶出身的緣故,熱衷斂財,喜歡像倉鼠一樣囤積財富。
明遠與王雱兩人聊到這裏,賀鑄、李格非、种師中等人也匆匆趕來,想必是聽到消息,來安慰王雱的。
王雱見到這些舊友,十分感動,面上帶笑,卻兩眼含淚。
此次見面,對不少人來說,既是安慰,也是送別。因為王安石改知江寧,王雱身為長子,理應侍奉父親,一同南下的。
但是明遠在一旁冷眼旁觀,便知道王雱此次被傷得很深——
曾經抱着犧牲一切的態度,但是當真自己被「犧牲」的時候,這種心灰意冷,就像是倒春寒時候的冷氣,從王雱心底直透出來。
明遠無法多說什麼,只能伸手按按王雱的肩頭,以示安慰。
王安石被罷相之後,老天的確像是鄭俠所預言的那樣「天必雨」,下了兩分鐘的毛毛雨。而這對北方的旱情絲毫沒有緩解。
事實上這場大旱災後來一直持續到四五月才漸漸結束。
而北方几路不少受旱的田地絕收已成定局,連補種都沒了指望。
各處官府唯有大開常平倉賑濟,並且指望五六月時南方的新糧收上來,能夠緩解眼下北方的困局。
於是,在三月中,汴京城中糧價攀升到了最高峰。即便有界身巷的糧米交易所和通往揚州的高速公路也無濟於事——全國的糧價在青黃不接的時候都是最高的。
三司使沈括計算了各州府的錢糧支出,唉聲嘆氣地來找明遠商議——
朝中又缺錢了。
如今西北戰事連綿,西軍至少有二十萬常備禁軍需要供養。這部分錢糧一早就被撥出去不能動,剩下的要支撐偌大的國家,賑濟受災的幾路,沈括這個「自然科學大拿」也覺得捉襟見肘,支應不過來。
於是沈括來找明遠商量,看看能不能嘗試發行債券,或者乾脆再發一些紙幣。
明遠對發行債券這件事並不看好:發行債券通常要有穩定的資產和經營回報作為支持,比如修建公路和水利設施,都可以發行債券。
但是為了賑災發行債券?如果沒有礦山等的產出作為抵押,想必不會有什麼人對此感興趣的吧。
明遠看了看他關於貨幣發行量的計算,倒是覺得發行交子還有一些空間,上次交子發行了300萬貫,現在再提到350萬貫,也不是不行。
但是他也提醒了沈括,一定要追加保證金——無本發鈔,這個壞頭一開,之後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沈括諾諾地應了,表示他一定會慎重考慮。
「但無論如何,這寅吃卯糧,是吃定了。」
沈括臨走的時候,長嘆了一聲。
明遠對此也深有同感:但這是沒辦法的,西北方向的戰爭開支是必須的,而北方大旱這天災也不是人為可以改變的。
沈括一走,明遠就收拾收拾準備下班。沒曾想小吏又着急上火地送了幾份公文來給他批閱,耽擱了讓他下班的寶貴時間,結果明遠出門的時候,正趕上附近的衙署都到了下班時間,在這裏辛苦一天的北宋公務人員就像是出籠的鳥兒,一邊鬆快筋骨,一邊匆匆地往家趕。
明遠喜歡騎馬上下班。今日他剛剛上馬,就見蔡京也坐於一匹高頭大馬之上,緩緩與他並轡而行。
這人臉上掛着一貫雍容的微笑,眼神深沉,望着明遠,道:「遠之,好巧!」
明遠當然知道這不是什麼「巧不巧」的,而是蔡京專門找機會要與自己搭話。他不知蔡京的來意,也不便當街將人呵斥,把人趕走,於是也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好巧!」
於是,兩人並轡,在汴京擁擠的街道上緩緩而行。而蔡京則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明遠說話。
聽完蔡京說的,明遠只覺一股怒意從心頭湧起。
卻並不是因為蔡京,而是因為馮京。
在明遠的觀感中,馮京和王珪差不多,不是新黨,也不能完全算是舊黨——他們應該都算作是「帝黨」,以天子趙頊馬首是瞻,官家說什麼他們就會做什麼的那種。
結果這次馮京通過蔡京遞來的話,乃是邀請京中大戶,有錢人家,盡量認捐,出錢賑災,以緩解此次北方大旱給國家帶來的財政壓力。
兩人一邊並轡而行,蔡京便打趣:「遠之,前日裏馮相公曾經打趣,以你的身家,拿出100萬貫,那是不費吹灰之力。」
估計馮京托蔡京想要委婉表達的是:明遠既然是因財得官,那麼朝廷財計有困難之時,明家理應有所表示。
而馮京可真沒有獅子大開口,一開口就提100萬貫。
馮京大概覺得,明遠如能像高家賀家那樣,自覺主動地拿出個十幾萬貫,再捐些糧食,也就能大大緩解朝廷的壓力了。
至於100萬貫,這是蔡京自己的一片私心:他就想嚇唬一下明遠,看這小郎君嚇白了臉,不得不靠向自己,尋求庇護——就像當年在錢塘潮頭打來時那樣;像在海寇作亂時不得不親自來懇求時那樣……
但明遠可不會被100萬貫這個數字嚇倒。
別說100萬貫了。
在賑災這件事上,他一文錢都不會出。
須知明遠雖然身家過億,但有個前提,他花錢得是等價交換。
他可以發起工程,以工代賑,也可以託人代養雞鴨,支付糧食……但是他不能平白無故地就把錢捐出去。
再者,他也極其討厭這種道德綁架。
難道馮京以為當宰相這麼容易嗎?
——慨他人之慷就行了?
於是明遠表情淡定地回復蔡京:「元長如今與馮相公相熟?」
蔡京頓時雙手一緊,握住了馬韁,免得自己被氣了個倒仰,跌下馬去。
明遠這句話殺傷力還頗強,他諷刺蔡京待馮京一得勢,立即投靠了馮京。而蔡京自己看來,他這絕非「投靠」。他是王安石女婿的哥哥,一生都和新黨脫不了干係,與馮京走得近,也只是「權宜之計」而已。
明遠卻這樣毫不留情地戳破他。
「聽聞馮相公也是商賈出身,因此極善理財之術。因此馮相公的身家想必也是極其殷實的?」
蔡京聽到這裏,雙眉一斂,已經料到明遠想要說什麼。
「若是馮相公也帶頭為國認捐,賑濟北方災民,那麼我自然會效法馮相公的榜樣,捐出一部□□家。當然了……這數額么,總也不好越過馮相公,也不敢比肩,總不能搶了人家相公的風頭吧……」
蔡京騎在馬上,一時間竟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怎麼會有這麼有氣性的小郎君?
若是這話他真的如實帶到馮京耳中,明遠這小傢伙估計要在劫難逃,政治前途從此完蛋。
蔡京當然不想這樣,因此明遠說的這番話,他一定會慎之又慎,婉轉又婉轉地回饋給馮相知道。
這時兩人已經穿過了汴京最擁擠的街區,明遠向蔡京拱了拱手,高高興興地道了一聲再會,撥轉馬頭,往朱家橋瓦子方向去了。
而蔡京則依舊慢慢地走馬回家,在心裏慢慢盤算,該怎樣向馮京回復才好。
明遠既不知道蔡京究竟會如何向馮京反饋,也不知道馮京會怎樣處置這一場旱災。
只是看樣子馮京並沒有什麼有效的招數,甚至想出這等無奈的手段。
但是幾天之後,「為國找錢」的任務就下放到了三司使沈括的頭上,並且還專門點了「金融司」的名,要金融司儘快拿出一套籌款購糧,賑濟北方災民的方案出來。
明遠面對愁眉苦臉的沈括,笑道:「這有什麼難的?」
沈括還沒轉過彎子,道:「愚兄於這食貨財計之事……並不擅長啊!」
說到這裏,沈括猛地醒悟,繼而精神大振,聞道:「遠之,你有辦法?」
明遠笑道:「辦法當然是有的,只不過,存中兄,你與開封府尹陳繹相熟嗎?我需要你陪我到開封府去拜見一下這位陳學士。」
過了兩日,一個令人震驚而又振奮的消息在汴京城中流傳。
「什麼?開封府開放了關撲?」
關撲一向為官府所禁,通常只有在冬至、元日與上元節時會暫時解禁。
「不不不,不是關撲!」
將消息放出來的人見對方誤會了,連忙搖着手解釋。
「是彩票!」
「聽說叫……賑災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