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億萬貫
熙寧七年春,王韶揮師西進,攻克河州。
此役充分證明了宋人不但能守城,也一樣能夠攻城。
河州城下,一台又一台的攻城投石機被推至陣前,隱蔽在投石機之後的砲手仔細觀察牆上守軍的方位,一枚又一枚的石彈便飛上牆頭,每到一處,都轟隆一聲,激起煙塵,或是砸壞牆體,或是橫掃牆頭上的守軍。
然而這些石彈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那些帶火帶響,轟然一聲之後就炸出無數碎石鉛子的「天雷」。
羌人對「天雷」非常恐懼。一旦哪一枚天雷在牆頭上炸開,羌人便會對那裏退避三舍,連同伴的屍身都不敢去收拾,更加顧不上及時修理填平被炸開的城頭。
在羌人們眼裏,宋人狡詐——有時十枚石彈里混着一枚「天雷」,令人防不勝防。
而宋人卻知他們所攜帶的火藥數量不算多,一定要省着用。
羌人只在河州守了一兩天,木征就下令突圍——不善守就不守了。羌人騎兵強突之後,在河州城外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糾結附近幾個城池趕來的援兵,反攻河州附近的香子城。
如果香子城陷落,熙河路大軍的補給線就將被切斷。數萬西軍精銳將被困在河州。
因此,王韶命麾下部將田瓊率兩個騎兵指揮星夜趕路,馳援香子城。
田瓊領命出發之後,王韶又叫來種建中:「彝叔,我應承過你,待大軍拿下河州,由你回京請功。」
種建中非常實誠,以為王韶要讓他這時回京,趕忙沖王韶一拱手:「經略,木征尚在,屬下萬萬不可能在此時離開。」
王韶頓時露出笑容,道:「種彝叔果然忠義。」
突然他臉色一變,肅容道:「熙河路帳下昭武校尉種建中聽令——」
種建中聞言,迅速單膝下跪,低頭聽命。
「命你率領麾下兩個騎兵指揮,攜帶所有火銃,立即前往香子城,支援田瓊。」
種建中聞言也變了臉色,驚呼一聲:「經略……」
他麾下那兩個指揮是大宋騎兵精銳中的精銳,配備了一人雙馬,而且是絕無僅有的,接受了火器專門訓練的騎兵。
整個西軍中都認為:種建中手下這兩個指揮,應當是王韶留在身邊的一支奇兵,也是護衛主將的親衛,輕易不可動用。
然而此刻王韶卻命這兩個指揮帶上全部火器,追隨田瓊,支援香子城。
「王經略,那您的安全該如何保證?要不……屬下帶一個騎兵指揮去香子城,留一個指揮帶上一半的火器護衛您的安全。另外再讓兩個步兵指揮自後跟上?」種建中小聲建議。
此刻夜色深沉,天幕上隨意灑落着幾點星辰。
河州城中卻亂糟糟的,左近有不少火光——這是城池剛剛被攻克,還未徹底清理之前的亂象。
王韶的半邊面孔被火光照亮,半邊面孔卻掩在陰影里。只聽他口中喃喃地念着一個名字:
「田瓊——」
「彝叔啊,此次我遣田瓊去救香子城,是明知他和麾下八百人此去,再也不可能回來。」
種建中臉色完全變了。他沒想到王韶竟然會向自己坦誠,派田瓊此去,就是「送死」的。
「這是……以生命換時間。」
王韶一面說一面仰起頭,眼中似乎有什麼晶瑩的東西,反映着周圍的火光,令他的眼神格外明亮。
「木征攻我之必救,此刻在香子城圍城打援,立於不敗之地。田瓊此去,連同他所帶的八百人,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田瓊,田瓊啊……」
田瓊追隨王韶數年,王韶對這名老實憨厚的將領非常了解,想必此刻心裏也不好受。
種建中似乎能看見這位主帥眼中的淚花在滾來滾去。
「彝叔,你是第二隊,請務必……」
話說出口,王韶的聲音卻已經啞了,甚至沒法兒把具體的命令說完。
只見種建中神色凜然,沖王韶一拱手,道:「經略放心!」
他一轉身,開口大喊:「梁平!」
瘦小的傳令兵立即從不知哪裏冒出來。
「有——」
「招呼所有的兄弟,帶上所有的火銃與彈藥,立即上馬,隨我急速救援香子城。」
在種建中身後,王韶幾乎模糊了視線。
他幾乎已經明着告訴眼前這年輕人,此去幾乎等同於送死,這個年輕人卻馬上變了態度,欣然前往,毫不遲疑。
總是被詬病為「積弱」,然而他眼前的這一群大宋兒郎,卻無一不是血性漢子。為了他們的家園,甘願提刀上陣,沒有一人後退。
但凡沒有朝廷上文官們的掣肘,這些年輕人,能夠做出多大的成就,可想而知。
轉眼間,種建中已經集結了他的兩個騎兵指揮,大聲號令:「上馬!」
他麾下騎兵訓練有素,上馬的動作整齊劃一,猶如一人。
八百人的騎兵隊,有五百人背上挎着一枚長長的、形制奇特的火器,在深夜中被火光映亮,反射着烏沉沉的光。在這枚火器之外,才是弓箭、箭袋、□□……
餘下的三百人除了自己騎乘的馬匹之外,還牽着袍澤們的備用馬,人強馬壯,鬥志昂揚。
王韶目睹眼前這一幕,心知前往香子城田瓊的那一隊未必沒有轉機。
這時王厚匆匆跑來,卻錯過了與種建中道別。他面帶羨慕嫉妒,到王韶面前,抱怨道:「大人,彝叔能率部與木征接戰,兒子也能。」
王韶此刻已經演示了全部感情,一回頭,臉若冰霜,寒聲道:「還不快去帶人連夜修補城池,清點城內糧秣?」
「種彝叔這回前去嚇壞木征,木征恐怕還是要回頭來搶河州的!」
王厚悄悄吐了吐舌頭,但他老爹給的是軍令,王厚縱是個衙內,也趕緊肅容應了。
「另外,傳訊給折可適與王君萬,要他們做好準備,需要奇兵的時候到了。」
明遠大約在一個多月之後,才在汴京城中聽說了河州之戰的大致詳情。
如今汴京城的講古先生突然都不講古了,改講大宋西軍在熙河路的驕人戰績。這些講古先生在京城裏受到廣泛追捧,只要一張口,就有無數人圍上來捧場。百姓們聽了一遍又一遍,卻沒有一個人嫌聽膩味了的。
各家瓦舍勾欄爭相延請這些講古先生駐場,各大正店腳店也不甘示弱。
長慶樓也請了一位,明遠便坐在自家產業里一面聽講古先生說書,一面遙想熙河路戰場上的硝煙與豪情。
「各位,咱們上回說到,王韶王經略,率領部眾,一鼓作氣,攻下了河州城。」
「誰知那老奸巨猾的木征,逃出河州之後,藉著地利,率部兜了一大圈子,繞道王經略身後,攻擊香子城——」
「要知道,香子城此刻,就算是加上民伕,也只有一千七八百人駐守啊……」
聽這講古先生鋪開了懸念,長慶樓坐着聽講古的食客們也紛紛面露緊張,還有人發出「啊」的輕呼。
明遠則放下了夥計剛剛送上的「鳳頭酒」,在聽種建中親身經歷的戰事之時,他是萬萬沒有心情品嘗長慶樓這種名聞遐邇的美味飲料的。
「田瓊沒有辜負王經略的期望,果然帶着麾下兩個指揮殺到了香子城。」
「豈料,將香子城團團圍住的木征大軍早已擺開陣勢,等着他們……」
「天將亮的時候,田瓊田校尉,戰至最後一人。他身上的衣袍被敵軍的鮮血所浸透,放眼四顧,身邊再無一個袍澤尚能站在這香子城前。」
「田校尉所做之事,是找到他那個指揮所攜帶的神臂弓,將之一一毀去。」
長慶樓上的聽眾們齊齊發出好奇的一聲:「咦?」
明遠垂下眼帘,知道這是講古先生在故弄玄虛。
神臂弓是大宋軍中的神兵利器,軍中的規矩,即使是吃了敗仗,宋軍在退卻之前也必須摧毀所攜帶的神臂弓,以防止契丹或是西夏党項人獲取之後仿製。
但是,戰場之上的情勢瞬息萬變,田瓊在戰至最後一人的情況下,未必還能有機會找到袍澤們留下的神臂弓,再一一毀去。這估計是講古先生的自行「發揮」。
可這還是觸動了聽眾們的心弦,長慶樓上一片唏噓。
誰知這講古先生話鋒一轉,突然道:「就在木征的羌兵舉着刀劍,向田校尉逼近的時候,忽聽大地震顫,遠處又一隊騎兵如疾風掃葉般趕到。田校尉一下子認出了領軍之人,狂喜高呼:「種昭武,是種昭武來啦!」……」
明遠聽講古先生講完這一段,只覺得心情無比舒暢,順手取過放在桌邊的「鳳頭酒」,就着葦管吸了一大口。
而此刻,長慶樓上也是揚眉吐氣。食客們聽到最後,紛紛舉杯慶祝,賞錢像是雨點一樣掉落在講古先生事先準備好的錢筐里。
事實是在河州之戰中,王韶接連派遣田瓊、種建中兩支騎兵,支援香子城,最終將木征活生生拖在香子城下,待到王韶騰出手來,與折可適王君萬等將合圍,將木征的兵兜在包圍之中,陣斬八千餘人,奪得良馬近萬匹。
陣斬八千,這幾乎是一個破記錄的數字。
最終木征幾乎全軍覆沒,孤身逃離河州,與湟州前來的援軍會合,逃往洮州。
這是熙河開邊以來,大宋西軍取得的最大一場勝利。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田瓊與種建中奮不顧身,在香子城下阻擊木征。
田瓊是第一批,幾乎全軍覆沒。
但多虧種建中所率的第二批援軍趕到,救下了田瓊和他身邊的最後幾人,隨後直突入木征中軍,勢不可擋,將木征麾下眾將嚇得魂不附體,陣勢大亂。
於是王韶的大軍才能及時趕到,給木征以迎頭痛擊。
當然,明遠在官署看到的邸報,上面只有乾巴巴的戰報描述,而此刻長慶樓上講古先生,則是添油加醋,該揚時揚,該抑時抑,該轉折時轉折……聽起來更加扣人心弦,引人入勝。
但無論是朝廷邸報,還是講古先生的講述,都隻字未提「火器」。
想必是宋廷嚴格封鎖了消息——講古先生知道神臂弓,卻不知道比神臂弓更加厲害的大殺器。
只有明遠一人知道——這一役里火器是絕對建功了的。
因為明遠一下子得到了將近500點的蝴蝶值。
嘚瑟的他。
此刻長慶樓上歡騰一片,然而倚在櫃枱后的大掌柜明巡,卻望着玻璃窗外的天色,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若是這老天爺肯下點兒雨……就更好了!」
明巡這番話宛若給烹油烈火上澆了一瓢涼水,氣氛稍微冷下來那麼一丁點兒。
明遠也不由得轉向窗外。
汴京街道兩側栽種的樹木正努力發著新芽。
確實,已經很久沒下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