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億萬貫
這次明遠在北方開展的大規模「滅蝗行動」完全是商業運作,沒有動用他在金融司的職權。
過程也很簡單,他向北方各州縣的農人提供雞苗鴨苗大白鵝,與人簽訂契約,請人代養。
乍一看與「保馬法」有點像,因此明遠這樁生意還曾被人戲稱為「保雞法」「保鴨法」。
但是明遠此次請人養雞養鴨,完全出於自願,不存在攤派到每家每戶的情形,而且有從汴京出發前往北方各州縣的牙人親自與當地農人對接,避免了掮客插足,從中牟利。
代為飼養雞鴨的農家,將獲得糧食黍米作為「補償」。明遠提供的糧食數量本身就表明——這些都是補貼農家口糧的,而不是用來餵雞餵鴨。
但是飼養這些雞鴨也需要農人們精心照料,否則很容易養死。如果養死的家禽在兩成以上,以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合作了。
因此,領到雞苗鴨苗的農人們都異常小心。
北方各處河灘上往往出現這樣的奇景:各家農人牽着狗,趕着雞鴨,在河灘上四處尋找蝗蟲卵,甚至有農人帶了農具,將河灘邊的土翻開,以方便雞鴨們尋找埋在土中的蝗蟲卵。
兩個月以後,有些地方甚至已經再尋不出蝗蟲卵了,而雞鴨們因為這些高蛋白飼料的餵養,一隻只肥碩健壯。
這時明遠便回收了這些雞鴨,免得它們侵佔農人們的口糧。
在這項商業活動開展之前,明遠曾得到無數人的警告。
旁人都提醒他,萬一那些農家將雞鴨養肥,自己宰了吃了就跑,那明遠豈不是血本無歸?
為此明遠決定與所有代養雞鴨的農家訂立契約,並在官府留底。
這其實也是他對北方農人的一次信用測試。
而結果——令他非常滿意。
此刻明遠站在黃河北岸,望着遲遲不曾上凍的黃河河面。有風吹拂他的面頰,卻頗為溫和,不像他剛來這時空時那般寒冷刺骨。
——看來今冬氣候異常已成定局。
而明遠做的所有預防措施,都還不足夠。
一是蝗災的源頭,有一部分不在宋境之內,而在遼國。就算宋境內的蝗蟲卵都被雞鴨吃光了,待到春天氣候轉暖,照樣會有鋪天蓋地的蝗蟲從遼國境內飛來。
明遠可沒辦法給契丹人送雞送鴨,這種信用測試不用做也能知道結果:除了肉包子打狗之外還能怎地?
另外就是,明遠能夠把蝗蟲卵這種高蛋白飼料轉化為人類更容易接受的鮮嫩禽肉,但是他解決不了旱災。
這次北方之行,明遠聘請了不少能夠打深井的打井匠,在北方打井,能夠暫時幫助百姓們解決吃水問題。
但是他比較確定,這旱情一定會延續到明年春天。
等到打井人打上十幾丈二十丈都打不出水的時候,那就真的什麼辦法都沒有了。
想到這裏,明遠確認他已經做了一切他能做的,於是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轉身上船,渡過黃河,回到汴京。
與北方各州縣相比,汴京就是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天堂。
各家酒樓、正店、腳店中一如既往地高朋滿座;各家瓦子的勾欄跟前永遠人頭攢動。
而汴京城靠近汴河的碼頭,正源源不斷地將各地運往京城的漕糧一船一船地卸下來。除了漕運的綱糧之外,通往揚州的高速公路也很大程度上承擔了調節供需的功能。
明遠心知:官員們永遠會將保障汴京的富足與安全放在第一位。他們會全力以赴,不讓天子腳下的這座都城出半點岔子。
臘月時,沈括到了汴京城,正式接任三司使的職務。
當然,因為沈括抵京的時候正巧遇上衙門鎖印,因此明遠在公事上與這位新「上司」沒有什麼交集。多是禮儀方面的迎來送往。
到了上元節那晚,明遠在長慶樓設宴招待沈括,並且邀了秦觀、种師中等一干昔日相知的好友,以及王雱。
沈括聽說王相公的衙內也「撥冗」光臨歡迎自己的酒宴,喜得滿面紅光,鬍子都一直在抖。
但王雱對旁人都淡淡的,只是坐在明遠身旁,一個勁地與明遠交頭接耳。沈括有些自討沒趣。
然而這一席的氣氛卻漸轉熱烈,因為明遠邀了在長慶樓駐唱的歌姬董三娘來他們的閤子。董三娘彈起琵琶,手揮五弦,唱起蘇軾在杭州的一首新作。
明遠細細聽去,正是那首《行香子·過七里瀨》,是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巡視富陽時所做。
「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古今空名……」
董三娘歌喉曼妙,而唱腔中的情深意切,比之三年之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1。」
歌聲裊裊,隨着漸弱的琵琶弦聲一道悠悠散去。
一席人頓時全都聽住了,連王雱都為這詞曲的意境出神。好一會兒,這位大衙內才醒過神來,嘆道:「蘇公的新詞,直是要將人帶去見那遠山連綿的兩浙群山那!」
說罷,王雱搖搖頭,道:「只可惜近兩年沒法兒在京中與他共事,只有等着他的新詞問世,這般傳入京中了。」
明遠好奇,趕緊問蘇軾的去向,才知道蘇軾當了近三年的杭州通判,此後要陞官,但是即將改知密州,出任密州知州了。
明遠頓時笑:「我道為什麼蘇眉公一下子做出了這麼多關於兩浙的新詞,原來是快要轉官赴以他任了,正捨不得南方呢。」
明遠的話引來一陣笑聲,連王雱也說:是這個道理。
「不過,想必他在密州任上,也一定會有更多佳作問世的吧!」
明遠心想:那是必須的。
不過,蘇軾的官職調動,他便不得不重新考慮對蕭揚的安排——明遠對蕭揚可從來都不是一味放任。蘇軾在杭州,就是應承了明遠,要好好「照顧」他這位「表弟」的。
此時天色早已全黑,汴京街道各處的燈火早已將這座北宋都城映得煌煌如晝。
明遠正要詢問各人是否想要出外觀燈,忽然見到王雱的長隨在閤子外探頭探腦的。估計是因為閤子內眾人剛才出神,那長隨不敢打擾。
他連忙捅捅王雱。
王雱「哦」了一聲,走到閤子門口,片刻工夫便急匆匆地返身回來,找到明遠:「遠之,對不住,家中似是出事了……」
明遠見到王雱臉色都變了,知道事情應當不小,連忙着人將這一對主僕送出長慶樓,騎快馬趕回相府去。
對沈括等人,明遠也只說相府有些急事,召王大衙內回去。
沈括還曾笑說:也就只有王相公這樣聖眷滿滿的人家,才會在上元夜這樣的時候被這樣急召回去。
誰知第二天消息傳出,汴京城震動。
出事的是王安石。
昨夜上元夜,王安石身為宰相,按照慣例入宮,向官家道賀。當時王安石騎馬進入宣德門,在宣德門口遭到了衛士的呵斥,要王安石下馬。
王安石沒有理會——畢竟他不是第一年當宰相了,怎可能不清楚上元節的禮儀?
宰相,不止是他王安石,在王安石之前的那些著名宰相們:寇準、晏殊、韓琦、富弼,甚至文彥博……他們每年在上元夜進入宣德門的時候,都是騎馬進入皇城的。
但是那名衛士沒有收手,而是上前向王安石的坐騎抽了一鞭。
王安石是文官,不善御馬,座下馬匹猛地加速,他便再也控不住馬韁,直接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好在摔得不重,人沒有出大事。
此事看來是一樁荒唐的小事,宣德門的皇家衛士對於「禮儀」的認知與宰相不同,從而引發了一起「小」衝突。誰知這卻在汴京城中引起了轟動。
人人都在揣摩此事背後的意義。
敏感的人嗅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政治風向。
——王安石是否聖眷不再了?
剛剛過去的熙寧六年,主持變法的新黨鬧出了不少亂子,雖然此後都被修修補補地拉回正軌,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每一次出亂子,都是一次對王安石政治資本的侵蝕。
舊黨一如既往地攻擊新法,只說新法是「飲鴆止渴」,讓賬面上的歲入多出來,暗中卻損傷國本。
而這次在上元之夜,突然有一名不知從何而來的衛士,上前就在宰相的坐騎屁股上來了一鞭。
按照王安石的脾氣,自然是大怒上表,請官家徹查此事。
按照趙頊對王安石的感情,自然也應是大怒下令徹查,至少要杖責那鬧出亂子的衛士,斥責不曾將利益說清楚的內侍。
然而事情卻似乎向誰都沒能想到的走向轉去。
正月十八各衙署重開之後,明遠在他的金融司里聽到八卦:有一名御史上書天子,宣德門處宿衛皇城的衛士,乃是拱扈至尊之人。宰相不在應該下馬的地方下馬,理應被衛士呵斥。
此言一出,滿朝大嘩。
須知這種事,在熙寧元年和熙寧二年時,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那時官家趙頊與王安石君臣相得,情若師生。
而明遠此刻正在他的金融司衙署里,與溜號跑出來聽講八卦的沈括面面相覷。
跳出來指摘王安石的這名御史是誰?
此人名叫蔡確,一度也曾是王安石麾下的得力幹將,是為新法搖旗吶喊的急先鋒。
但如今王安石被昔日支持者背刺一刀,頓時刺破了整個朝局的寧靜。
沈括拈着鬍子,喃喃地道:「風向變了,風向變了啊……」
明遠卻沒有沈括那麼悲觀,認為官家趙頊開始厭棄王安石,不再支持新法。
他認為趙頊在這些年的激進變法取得一定成效之後,想要短暫地轉向保守,以平息朝堂上的爭鬥攻訐,制衡各方勢力。
至於蔡確,應當也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聰明人,依稀把握到了趙頊的心思,踩王安石一腳,以此博取天子的青眼。
明遠嘆了一口氣,心想:話雖如此,但王相公這看人的眼光,確實有點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