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億萬貫
明遠這次入職的「金融司」,是三司下隸屬的新設機構。頂頭上司便是三司使薛向。
三司使在北宋年間被稱為「計相」,統管一國財計。明遠加入這個部門,也算是專業對口。
三司使薛向此人,明遠並不熟悉,但是因為有薛紹彭的友誼在,明遠倒是從不擔心部門裏的幹群關係。
前些日子,薛紹彭已經重返京兆府,代父侍奉薛家老太太去了。但明、薛兩家的情誼尚在,薛向料來不會在公事上為難明遠。
除此之外,明遠在正式上衙之前,開封府應當發給他一套公務員住宅。
然而開封府尹陳繹並沒有忘記明遠,直接下了一枚便條,着人送給明遠。便條大意是說:開封府近來房源緊缺,而明郎君你顯然是不缺房子住的。如果你同意,我就把你的住房安排給其他公務員居住了哦。
明遠:這……他還有拒絕的餘地嗎?
當然沒有。
明遠看看他的豪華大宅,心想:其實他不介意租幾間屋子給開封府,以解決公務員們的住房問題。
第一天上班,明遠在衙署跟前劈頭便遇見了蔡京。原來「市易司」與三司下新設的「金融司」,兩處府衙只有一牆之隔。
明遠見到蔡京時並沒有什麼心理準備,而蔡京卻顯然早已料到今日能在這裏遇見他,當著明遠的面,慢悠悠地拱手行禮,同時笑道:「京早知道遠之會有這樣一天的。」
明遠:……
還不是你出的好主意?
「將來遠之宣麻拜相之日,萬望還能提攜一二。」
蔡京這時才將最重要的話說出來,偏偏語氣還格外真誠,聽得明遠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宣麻拜相?——這是你蔡京的未來才對吧!
明遠望着蔡京有點發愣:他此前一直致力於將蔡京此人帶溝里去的,可怎麼現在看起來,蔡京還是照樣走得順風順水,一路仕途得意?
蔡京見明遠沒說話,當他是默認了,眼中含笑,深深看了明遠一眼,帶着他市易司的幾名小吏,一起進衙署去了。
而明遠卻也只能發會兒呆,然後輕輕搖搖頭,緩緩步入他的新「辦公室」……
當晚,明遠給種建中寫了書信,描述了他最近這一段頗為「傳奇」的得官經歷,同時也順筆提了一句:蔡京也在京中,現任市易司監司,市易司的衙署就在他任職的金融司隔壁……
*
熙州城中的演武場上氣氛正熱烈。
圍觀角抵比賽的士兵們將賽場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賽場兩側正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浪潮似的彩聲。
角抵,又稱相撲或是摔角,乃是兩人在限定區域內角力格鬥,將對手扳倒或是推出區域,便是獲勝。
如今這角抵是熙河路一帶除了蹴鞠比賽之外,最受歡迎的競技項目。
雖然這邊地軍營中的角抵,遠遠比不上汴京城瓦子中的相撲大賽那般花樣百出,也沒有諸如旗杖、銀杯、彩鍛之類的彩頭用於獎賞勝者。但它不拘場地,可以隨時隨地舉行,也不需專門的裁判,但凡有一小片空地,幾人旁觀,便能來上一局正兒八經的對陣。
熙河路軍中士卒,在繁忙的練兵之餘,如有空閑,便往往彼此邀戰,來上一兩局角抵對陣,甚至關撲上幾枚銅錢,賭個小小的輸贏。
此時正是在用兵之時,此種遊戲對提振士氣和強健身心都有好處。軍中將校軍官便對此不予禁止,甚至還偶爾會親自下場。
明遠的書信抵達熙州的時候,種建中手下的一隊士兵正與王厚手下的士卒們輪流對陣。
賽制用的是車輪大戰,種建中與王厚麾下,各出十名士卒,彼此角抵。每一局角抵結束,勝者留在場中,失敗者由本隊的同袍頂替,繼續下一輪比賽。一方全部出局之後,另一方自然獲得勝利。
今日這一陣,勝利之神的眷顧站在了王厚這一邊。
王厚隊中十人,僅出局六人,而種建中這一隊已出局九人,僅剩一名看起來頗為瘦弱的小卒,正手足無措地站在場邊——
「看來今日種昭武這一隊要輸了啊!」
在場邊圍觀的士卒們頓時起鬨:「王二衙內要贏,種昭武要輸嘍!」
「誰說的?」
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圈之外,一個雄壯的聲音響起。
「是種昭武!」
「種昭武親自來了!」
人群頓時一陣騷動,無數人紛紛轉頭,看向聲音的來處。
而種建中麾下,原
「種昭武若是親自下場,王二衙內這一隊……啊呀今天慘了!我怎麼就押注押了二衙內?「
有人痛悔不已。
畢竟在這熙州城中,就從未有人見過種建中在角抵上輸給任何人。
果然,只見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通道。種建中邁着大步走入人群,來到角抵場邊,沖那名瘦弱小卒點點頭:「梁平,今日不用你出戰,在旁給本將掠陣便是。」
那梁平趕緊退到一邊。而種建中隨手脫去外袍,他內里穿着一件背心式樣的「兩襠」,布料之間露出晒成古銅色的肌膚和無比精壯的軀幹。他的手臂因為常年拉弓、擲矛、揮劍的訓練而肌肉虯結,此刻他臂膀上每一寸肌肉都緊繃著,似乎能隨時迸發出巨大的力量。
令人頗為意外的是,種建中身上這件兩襠,卻是用極其上乘的衣料裁成的,針腳也十分精細。更為重要的是,這件貼身的衣物,顯然保養得不錯,穿得時間長了,白色的兩襠都已微微泛黃,但難得這件衣物竟沒有半點破損。
種建中又將這件兩襠脫下,隨手交給梁平,後者將其疊好,用雙臂抱着。
距離較近的人看了都忍不住嘖嘖讚歎:「沒想到種昭武對這一件衣裳也這麼愛惜。」
對面王厚麾下的角抵選手一見到赤着上半身的種建中踏進角抵圈,心裏竟然就先生出怯意。
要知道:種昭武……可真的是從來沒輸過的啊!
但西軍中這幾年來養成了風氣,臨陣退縮只會比比被打倒更為可恥。
所以這名角抵選手還是咬着牙,向種建中所在的方向衝去——
片刻后,他腳下不穩,被人扛起,直接扔出了角抵圈。
在他之後,王厚麾下的兵卒們被接二連三地推出角抵圈,竟沒有人能在種建中跟前支持上半炷香的。
「角抵之術,最為重要的只有兩件事,觀察對方的重心,和穩住自己的重心,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就是全部秘訣……」
種建中一面角抵,還一面不忘向身邊的士卒們傳授對敵之道。這些教導暗合兵法,周圍士卒中,反應慢些的就只管先記下來,而聰明人則一邊聽一邊思考。
但轉眼之間,種建中已經將對方士卒打得七零八落,只剩最後一人還未上場,站在圈外,眼中流露出懼意。
此刻種建中戰得興起,西北九月已是寒意逼人,種建中頭上卻籠罩着一層氤氳的白汽。只見他伸手拍了拍胸膛,大聲向對面笑道:「來,陪爺爺好生戰一場,爺爺不會為難你!」
那人反而更怕了,差點就往後退了半步。
「下去,沒的丟了我王厚的臉。」
對面傳來一聲輕叱。
「王二衙內!」
「是衙內來了!」
驚呼聲頓時響起,接着換成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歡呼:「種昭武對陣王二衙內!」
「多年未見的好戲,快來看啊!」
種建中眼神興奮,望着王厚露出笑容:「處道兄,難得你也有這興緻——」
「彝叔,是難得你有這興緻,我才奉陪的。」
王厚哈哈一聲長笑,隨手也解開紐扣,甩去外袍上衣。這位王二衙內是江西人,身材不如種建中那樣高大健碩,看起來甚至有些文弱,但是上衣一解,也照樣讓人看清他一身的腱子肉。
這下角抵場邊的士氣更加高昂——士卒們見到帶領他們的將領都是勇武之輩,一時間全都熱血上涌,喊聲叫好聲脫口而出。
誰知就在這一刻,人圈外忽然傳來呼聲:「種昭武,您的書信!」
熟悉種建中的士卒們頓時全都變色。
——完蛋!
他們都知道:只要種昭武收到從遠方傳來的書信,那是無論手邊有多重要的大事,都會先放下再說。
果然,只見種建中向王厚揮揮手:「處道兄,先不比了!」
王厚本來也從來沒有戰勝種建中的把握,但是為了給自己麾下的士卒撐場子,鼓舞士氣,不得不應戰,此刻也樂得見好就收,口中卻還故意問:「那這輸贏怎麼算?」
種建中信件已在手,不在意地回答一句:「雙方平手,擇日再戰!」
場邊頓時傳來一陣哀嚎,都是今日下注押輸贏的士兵——誰都沒贏到錢,便宜了坐莊的。
種建中卻哪裏顧得上這些,他拆開信,一目十行地掃過去,先是露出笑容,隨即那眉頭,就一點一點地鎖起來。
王厚隨意讓士兵散去,隨後自己披上外袍,繫上衣帶,見到種建中讀信讀成這副模樣,他忍不住笑道:「彝叔,這是怎麼了?莫不是媳婦要跑?」
他們幾個熟悉種建中的,都知道種建中有個「未婚妻」,已有白首之約的那種。
所以王厚才會笑話種建中:莫不是媳婦要跑。
事實雖非如此,但在種建中心中,這嚴重程度也差不多——
好消息是他的小夫郎要入朝做官了。
壞消息是竟然與蔡京同在京城做官,衙署都還靠在一起。
這怎能不讓他着急上火?
少時,種建中快步步入王韶帳中——
身為熙河路經略使的王韶現下心情正好,見到愛將急匆匆地入帳,笑問道:「彝叔,怎麼了?」
種建中沖王韶一拱手,深深鞠躬,道:「王經略,屬下請戰!」
王韶有些莫名其妙:怎麼突然就請戰了呢?
這位書生出身的邊地將領哪裏知道種建中內心的想法——請戰,請戰之後就是出戰。
只要取得一場大勝,就有機會回到京中面聖請功,到時候就可以見到他家的小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