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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春節的一個清晨,我醒來時感到寒氣逼人,遠比前幾日更甚。我預感到發生了什麼事。

思緒抉擇了一會兒,然後我起了床。走到窗邊拉開窗帘時,眼前的畫面讓我又驚又喜。我的預感是對的。滿天的雪花,到處白茫茫一片,些許的霧氣籠罩在對面的山間。我推開玻璃窗,寒風凜冽,湧進房間,氣流不斷擦過我的身體,臉部被颳得漸漸產生了麻木感。我在窗邊站了許久,內心溢滿激動。

臨近中午,灰白的天空沒在下雪了。午飯後,我來到門外,放眼望去,周圍彷彿一幅靜止的美妙畫卷。近處的落雪已化了許多,但對面山體還是白茫茫一片,現在霧氣早已散去,那白色更加顯眼了。

稍晚時,想出去逛逛的想法驅動着我,於是我馬上行動了起來。從家裏出發,十分鐘左右,我將車停在一棟木屋前。木屋後面有一片樹林,周圍沒有其他房子,馬路分支出來的一條長長的泥路連接着這棟木屋。泥路狹窄彎曲,且兩邊長着高大的雜草,彎着垂在路面上,零星的積雪點綴在泛黃的枯草上。這番情景,看上去似乎好久沒有人走過了,這是預料之中的。

房門緊閉,裏面看不出有任何的煙火氣。

我下車朝房屋靠近。許多雜草從門縫間冒了出來,木頭房梁出奇的老舊,彷彿極容易就會斷裂,這是一棟被遺棄了很久的屋子。在長久的風吹日晒中,它已經奄奄一息,隨時可能倒塌,成為斷壁殘垣。就在兩年前,那時還有人住在這裏,但現在他們走了,搬去了鎮上。我以前很熟悉這棟房子,我以前常常來這裏玩,這是我一個不錯的朋友曾經的家。

我繼續在這棟房屋外找尋着以往的一些記憶。

屋檐下其中一根樑柱的底部位置,留着我們用鞭炮炸出的非常顯眼的黑色缺口。鞭炮是他塞進去的,我點的火。缺口出現后,我怕極了,我怕房子會因此而倒塌,這樣的話,我們肯定完蛋了。

“沒事的。”他說。

這是他的口頭禪,他對很多我覺得難以承受的事都這麼認為。

我們做了好幾年的同學。我們在一個學校讀書,但不是在一個班。我們的家離得不遠,我們常常在一起玩。

站在這裏,我仍記得許多關於他的事。

有一天放學后,我們走在一起。他說我們應該早起,他還補充說,是他決定要早起。我問為什麼,他解釋說起來學習。

“什麼時候起來?”我問他。

“凌晨四點。”

我從來沒在這個時候起來過,但我想試試。

“我跟你一起”我說。

他看着我,在讀取我的表情。

“那我明天去你寢室叫你。”他說。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晚上躺在床上,我想着這件事。凌晨四點起來,我們就比其他人多三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拿來學習,這讓我在心裏產生一絲優越感。我迫不及待想快點到凌晨四點了。

“嘿!”

我當時在想這件事,突然聽到他在我床鋪旁叫了一聲。我把眼睛露出被子,看着他。他正站在寢室門口,身體前傾向我,一隻手扒拉着門。

“你真的要和我一起?”

我嗯了一聲,堅定地朝他點了幾下頭。

他離開后,我下鋪的室友好奇地問我什麼事,但我沒告訴他。

昏昏沉沉中,我感到身體被推了推。瞬間,凌晨四點的約定閃過我的腦海,

我猛地翻身起床,腦子相當清醒,身體亢奮。我看着他,他手中舉着枱燈,我們都笑了。

“到凌晨四點啦?”我問。

他點點頭。

我很快下床輕聲洗漱,然後和他離開了寢室。

周圍非常安靜,整棟樓的人都在沉睡,唯獨我們兩個清醒着,這感覺很妙。一想到凌晨四點的現在,心裏就止不住的激動。

我們來到樓道間,坐在台階上。在兩台枱燈的光亮下,我們翻開初一的習題本。我們沒有做題,只是看已經做過的題。我們只需要這樣就可以了,他說。

在安靜的空氣中,只聽到書頁偶爾翻動的聲音。我只睡了那麼短的時間,他也是,但我們沒有一絲困意,這很不可思議。

我們也並不是一直在看書,我們還聊了天。他向我坦承,他喜歡上了他們班的一個女生。他向我描述那個女生,我想像着他的描述。我看得出他對她的痴迷,也看得出這讓他有些痛苦。他喜歡的人不知道他喜歡她。他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我轉移話題,不想談這件事。我們還聊了桌球,並約定某天一定要一決高下。

“別看了。”他說。

他說的沒錯,這時枱燈已經暗得快看不見了,暗淡的光亮讓我的眼睛乾澀疼痛。

“接下來怎麼辦?”我問。

時間還沒有到六點。我們感到很無聊,可我們又不能離開寢室樓,因為寢室大門都是在六點之後打開的。

“我們去教室。”他說。

“門都沒開啊。”

他說去叫宿管阿姨開門,我覺得這樣的話我們很可能會被罵。

“沒事的。”他說。

我們藉著暗淡的光亮來到一樓。我聽到我們的呼吸聲,還有鞋底與地面的摩擦聲,我感覺就像有東西在跟着我們一樣。我無意掃了一眼兩邊延伸下去的黑暗走廊,它們彷彿恐怖的黑洞,我幻想裏面有可怕的東西,這讓我充滿恐懼。我的身體向他靠了靠,暴露出我的害怕。他突然站定,目不轉睛地盯着黑暗的走廊,彷彿在用眼神告訴裏面的東西趕快離開。他好像一點也不害怕,但我覺得每個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會害怕黑暗。但這天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他一定是在用另一種方式,表達着他的口頭禪。

安靜的空間裏響起他的呼喚聲,他叫着宿管阿姨,想讓她醒來。他叫了好幾遍,我也叫了幾下,但沒有回應。我們彼此看了一眼,交換了一下無言的想法。

他輕輕拍了幾下門,嘴裏繼續呼喚着。

我們聽到嘎吱聲,有人起床了。我們一陣欣喜。我在想宿管阿姨會用怎樣的表情看着我們。門打開了,宿管阿姨出現在我們面前。她一身睡衣,頭髮凌亂,睡眼惺忪。她掃了我們一眼,一串鑰匙在她手裏發出聲響。

“這麼早?”她嘀咕一聲,然後從我們身邊走過,朝寢室大門走去。

我們來到外面時,天才微微亮,樹叢里傳來蟲子不間斷的鳴叫聲。我們回到各自的教室,打開燈,等待着上課的到來。

一整天,我都非常亢奮。

下午放學的時候我們又走在了一起。

“明天還這樣。”我跟他說。

“我去叫你。”

可第二天他沒按時來叫我,我們上課都差點遲到了。

“你鬧鐘沒響嗎?”我問他。

“他們說響了,可我完全沒聽到。”他無奈地解釋。

這一整天,我都昏昏沉沉的,一直在淺睡狀態中,相當的難受。課間好幾次我經過他的教室門口時,都看到他趴在課桌上,臉朝着黑板,嘴巴微張,眼睛閉着。

後來我們再也沒這樣了。這樣傷身體,他說。我也這麼覺得。

就這件凌晨四點的故事,每次我們回憶起來,都會忍不住發笑。後來我們在學校里遇到的時候,也會聊起這件事。我們會講述對方已經忘記的細節,喚醒彼此曾遺忘的記憶。

一次,他疑惑自己為什麼決定要凌晨四點起來。

“不是為了學習嗎?”我說。

他搖搖頭。最後他解釋說,可能是因為這樣會很好玩。

我在房屋周圍走着,來到側邊,那裏有塊石板,就像乒乓球桌一樣。當時我們對打桌球很痴迷,於是我們試圖把它改成桌球桌,但幾天後,我們都決定放棄。

我們一起打過好幾次桌球,而唯有一次是最讓人記憶猶新的。

星期天的返校日,我們中午便來到了學校,接着我們就去了街邊的簡陋桌球室。去的路上,我跟他講了我後排的一個女生,她很瘦小,卻非常的凶,我經常被她打,在我不小心把手放在她的課桌上的時候。但他沒怎麼在意我講的這個。

他這天不太一樣,我感覺到。他沒有在認真打球,他對街道的關注度遠超滾動的桌球。他不時看自己的手錶,那是他不久前買的。

“到你了!”我有些不耐煩了。

他的身體面靠在桌球桌邊,臉卻朝着門外。他沒在用心,可我在用心。他的不在意,讓在意的我感到氣憤。我覺得一直是我一個人在玩,這非常無聊。

“你幹什麼啊?不玩我們就走啦。”

他看出了我不耐煩,似乎覺得需要向我解釋一下。

“我在等人?”他說。

我想不到他在等誰。

“什麼人啊?”

“我今天要表白。”

我很吃驚,也一下明白了他的心不在焉。

“……和那個女生?”我想確認一下。

他點點頭,說就是在我們凌晨四點起來那天,他跟我講的那個女生。

“她走這條路?”我問。

“嗯。”他看了一眼表,“她來學校的時間都是差不多的。”

桌球桌上的殘局我們不在理會,而是靠在桌旁盯着沒什麼人的街道。我看得出來,時間在逼近,他越發的緊張起來。

他的身體突然出現了一個下意識的迴避動作,我看出去,一個女生從外面走過。

“是那個?”

他激動地點頭。

他看着我,似乎在徵求意見。於是我決定說上幾句別人會在這種情況下說的話。但我沒能說出來,因為他眼神里突然充滿了堅定。

他丟下我,快步走了出去。他漸漸靠近她,而她也感覺到了。

“嘿,”他叫道,引起對方的注意,“我喜歡你。”

她對他微笑。我看到了那個微笑,我猜多半是無言的拒絕。我走上前的時候,她已經走開了,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凄慘的結局。

“要不要打桌球?”我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問道。

我們回到桌球室,他認真了起來。我試圖講一些別人會在這種情況下說的話,但我不知如何開口,他似乎看出了這一點。

“又沒事。”他對我說,彷彿我才是那個被拒絕的人。

沒事的,一起都會沒事的。

我站在這棟被遺棄的房子前,如果他此刻站在我面前,如果我問他如何看待永遠離開了這裏,他一定又會說沒事的;如果我問他如何看待我們逝去的過往,他也一定會告訴我沒事的。如果我們還能遇到的話。

再次觸碰過往,感慨萬千。我試圖像他那樣告訴自己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可我不是他。

我啟動汽車,駛過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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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尋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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