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再見趙哥
白雪覆蓋著的鄉野,在炊煙的映襯下,形成一幅美麗的畫卷。醉卧在地平線上的夕陽,透過冬眠的樹枝,慈愛地望着兩個歸來的小貨郎。
項偉推着自行車,前大樑上坐着一身花棉襖的宋小英,他們剛剛返回村子,車后架兩側的箱子裏還有一點兒沒賣完的燒餅和麻花。宋小英已經吃膩了,嚷嚷着要賣雪糕,項偉說雪糕進貨得到縣城,太遠了,麻花和燒餅到鄉上就可以。宋小英說現在是冬天了,不怕化,可以一次多進點回來,破麻花有什麼吃頭。
他們倆從秋收結束以後就開始在各村遊走,並不去太遠的地方,項小仙偷偷跟了兩天,就放心讓他們自己走了,畢竟十里八村的範圍內,也沒有太多要擔心的。他們在家也是閑着,一台電視從早看到晚,禮拜二下午沒有台,宋小英還急頭白臉的。項偉身上還有一些趙哥給的錢,項小仙又給拿了些,張一峰贊助了自行車——他當然也有目的,贊助之前就跟他爸要了輛新的。一開始是項小仙陪着兩個孩子去進貨,後來熟悉了就不用他了。
項偉同意了宋小英的建議,改賣雪糕,還能經常去看看包子叔。靠近年根的時候,又改成了賣鞭炮,雖然集市有賣的,但是他這樣送到家門口的,大伙兒也沒必要捨近求遠,何況宋小英一張小嘴能把人甜掉牙。現在各村的人都認識他倆,熟不熟悉不說,至少名聲在外。宋小英不喜歡鞭炮,不能吃不能玩,但是這東西是真的賺錢,比雪糕麻花賺得多太多了!她看在錢的份上就只好勉為其難像模像樣的做起了售貨員,賣貨的事全是她干,項偉就是個車夫。由於貨物搶手,他們的自行車裝不了那麼多,項小仙特意做了個大號的爬犁,雪地上拉着還不費力。自行車也就下崗了。項小仙看這買賣這麼好,就跟項偉搶起了生意,後來明確劃分片區,項偉和宋小英往東,項小仙往西,互不相擾。進貨的事自然是項小仙負責,他找張冠傑開四輪車去煙花廠進了一車回來。項小仙家境之所以殷實,並不全是因為他和李春艷摳門省出來的,項小仙在農閑時節就是個貨郎,趕着馬車賣各種小東西,縣裏批發城是他經常去的地方,但名聲不太好,討價還價太厲害。
有了爬犁以後,宋小英就有了更多的快樂,累了就往爬犁上一坐,也不怕把鞭炮壓壞,項偉攆也攆不下去她,只能拉着,賣完貨回來,他還得跑着拉,不跑宋小英就下來抓着爬犁往地上一蹲,這樣項偉拉起來就更費力了。項偉被她治得一點脾氣也沒有。
過年的時候,宋小英的小姨王紅和姨父王德來了,象徵性地帶了點年貨,問宋小英願不願意回城裏過年,宋小英一個勁搖頭,這也正合他們的心意。他們的兒子王振也跟了來,農村新奇,他跟項偉、宋小英、張一峰還有張靜俠在外面玩了一陣子,就不想回家了。但是項小仙說初二就得去項偉的生身父母家,這邊家裏就沒有人了。王德只好衝著兒子吼了兩嗓子,王振算是屈服了。為了讓兒子在農村多玩一會兒,王德王紅就坡下驢,答應吃了晚飯再走。沒想到王振還被張靜俠給揍了,他不管玩什麼都耍賴,張靜俠忍不了,用打嘎(一種遊戲)的木棍往他身上招呼,被項偉拉開了。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轉眼就到了一九九四年的夏天。
十五歲的少年項偉,帶着十四歲的妹妹宋小英,坐上了去省城的汽車。張一峰毫無意外的沒有考上高中,張靜俠初一成績全校第一。就在項偉和宋小英去省城期間,
張冠傑到縣裏四處求人,終於把張一峰送進了縣城唯一的重點高中——第一中學。宋小英的表弟王振輟學了,準確的說是被學校開除了。這小子抽煙喝酒、調戲女同學,被舉報后,教導處主任搧了他幾個耳光,然後直接把他攆回家了。王德對外只說這孩子學習沒有指望,不如早點下來幹活掙錢。
項偉和宋小英都已經進入了青春期,不可避免的對異性有了朦朦朧朧的渴望。但兩個人彼此太熟悉了,雖然心理上出現了一些微妙的不可言傳的變化,但兩人都不約而同的保護着這份微妙。還在一鋪炕上睡,但已經自覺分開,不再互相摟抱着。李春艷怕兩個孩子出了那檔子事,總想讓他們分開,項小仙就說沒事沒事,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不用操心。
當項偉和宋小英出現在趙哥的診所里時,趙哥和嫂子喜出望外,熱情地擁抱了兩個孩子。診所門臉仍然沒有變化,如果沒有那個窗子上貼着的紅十字,都快分辨不出這裏是行醫的了。
“大小夥子了,長高了,更帥了,哈哈。”趙哥看着項偉說,“這小妮子這麼漂亮,你小子可看好了,小心讓人惦記去。”宋小英也不害羞,白了一眼項偉說:“我哥?他都快煩死我了。要不是我能幫他賣貨,早把我攆回縣城了。”項偉也不搭理她,笑着對趙哥和嫂子說:“別聽她瞎說,她一天嘴都沒個把門的,二虎吧唧的。”嫂子就說:“行了,你們倆怎麼回事,我還能看不出來?項偉,老爺們就要有個老爺們的樣,該咋回事就咋回事,大膽點承認了,小英子就是你的小情人,能怎麼地?再說了,人家一個漂亮姑娘天天跟着你,哪個傻子看不出來是為啥?”把項偉說得臉通紅。宋小英就那兒“嘖嘖嘖,你看你,沒出息。”趙哥和嫂子就哈哈笑。
自從上次分別,項偉就一直惦記着回來看看他們的恩人,只是路途太遠,姑姑和姑父都不放心,就一直擱着,現在大了一些,又一直在做小生意,社會經驗也多了,才放他們出來。做小生意這兩年也遇到過各種麻煩,還打了幾次架,但都沒有什麼大事。周圍的村子沒有幾個人不知道項偉,年紀不大,下手卻狠,如果有人敢欺負他身邊那小姑娘,項偉不把對方打老實不會停手。遇到比他大的,打不過,他就帶着宋小英先跑,把她送回家,然後他一個人騎着自行車揣上菜刀去找人家拚命。不為打贏,就為了逞強,就為了讓別人都知道,項偉不是好欺負的。永遠不能怕,趙哥說,忍讓是對邪惡的縱容。這話他一直記着。一個從小缺失父愛母愛的孩子,要麼自甘軟弱、孤僻不合群,要麼讓自己強大,站在人群里。
晚上趙哥和嫂子在飯店裏請他們倆吃飯,趙哥和項偉喝了幾瓶啤酒。從飯店回來,趙哥關了店門,幾個人圍坐在一起說話。
“今天喝了點酒,就多說點。”趙哥泡了一壺茶,給在坐的都倒上,“我和你嫂子呢,其實是有過孩子的,不過沒等生下來就沒了。”
項偉和宋小英都很吃驚,瞪大了眼睛等着趙哥說下去。
“這裏之前是肥皂廠的診所,晚上只有我和你嫂子在這裏,你嫂子懷孕了,我不想來回折騰,就跟廠里申請,晚上住在這了。
“那件事發生到現在有十五年了,也是一個半夜,就跟你上次背着英子來的時間差不多。”趙哥看了一眼項偉,“一個人來敲門,男的,開門一看,他腦門兒、肩膀、後背、大腿都被砍了,渾身是血。把你嫂子嚇壞了,她那時候已經懷孕了,我把怕動了胎氣,就讓她上樓去了。我把那個人扶進來,關上門,也沒問他被誰砍的,為什麼砍,這不該我過問。我學醫是打心裏喜歡,只有一個想法,當大夫的,就是要治病救人,救死扶傷,這是醫者本分。再說人家都已經到了你門前,怎麼能往外推呢。管他好人壞人,我當時就告訴自己,我救的是人,不必考慮好人壞人。一直折騰到天都快亮了,才給他處理完。這個人挺剛強,一直沒喊沒叫,可能也是怕引起別人注意。他當時問我有沒有吃的,家裏只有點粥,他就那麼涼着喝了兩碗,然後給我扔下一沓糧票,很厚一沓,說了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若有命在,日後必登門拜謝’,然後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了,沒想到第二天夜裏,來了一伙人,進來以後一句話不說,就把這裏砸了個稀巴爛,砸完了還把刀架在我脖子,告訴我再管不該管的事,這裏就是我的墳墓。你嫂子看我被人架在刀下,情急之下也沒想那麼多,就衝過來跟人家撕打,她一個女人家哪能打得過,還挺着個肚子,接下來我不說你們應該也能猜到了,她的肚子被人重重的踹了一腳,當時她就倒在地上了,這時候我只能拚命了,使勁掙脫,那伙人見我不老實又把我按在地上踢了一頓,然後揚長而去。你嫂子身下全是血……”趙哥說到這,眼淚已經下來了,宋小英也一直拿手帕給嫂子擦眼淚。
“後來孩子就沒了。廠領導大發雷霆,怪我不該擅自接診,把診所都砸得破馬張飛(破爛不堪)的。幸好我爸那時有些關係,把事情掩蓋下去了。後來改革開放,廠子沒了,我和你嫂子把這裏包了下來。這裏是我們的傷心地,但是我們沒有走,可能是一股子倔勁吧,我就一直在這,不管半夜幾點,有人來就診我就開門,我們還幻想着把那伙人再等來,如果遇到仇人,能殺一個是一個,我和你嫂子都是這麼想的,心裏只有報仇一個念頭。那個滅絕人性的畜生,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樣子,眼睛很小,眼角上翹,長方臉。但是這麼多年了,再沒見過他們。那個我救過的傢伙也沒再出現過,他是我真正要等的人,他要是出現了,我就能知道是誰來砸店,讓我們失去了孩子,這件事一定跟他有關。
“不過也因如此,我們也結交了不少那種出來混的人,這幫人受傷是不會去醫院的。我不管他們是哪一幫哪一派的,來了就治,時間長了,道上都知道有我這麼個地方存在,他們就算兩幫之間有仇,到了我這,也不會鬧事。他們都叫我‘趙哥’而不是趙大夫,就是因為這個,你嫂子呢,他們就叫嫂子,所以她的名字就一直是嫂子。我從不參與他們之間的恩怨,但是有相熟的朋友如遇到難事,涉及到他們,我會去給說情解決,關於這一點,你嫂子一直埋怨我,可是我改不了,盡己所能吧,如果我不幫,誰又能幫呢?老百姓怎麼跟那些出來混的人斗?這其實就是我的弱點,明知不該管的閑事,就是心裏不落忍。”
趙哥說了很長時間,項偉和宋小英都聽得很投入,禁不住悲傷之情湧上心頭。宋小英啪嗒啪嗒掉着眼淚,後來變成嫂子摟着她,給她擦淚水了。
趙哥停了一會兒,緩了緩,調整一下情緒。“這就是我和你嫂子的大概經歷,怎麼樣,呵呵,算有故事嗎?”趙哥自嘲地笑笑。“好了,說件大事,正事。”趙哥一本正經地看着項偉和宋小英。
項偉他倆不知所措,不知道什麼大事正事,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說吧。”趙哥看着嫂子說。
“好,我說。”嫂子提高了聲調,非常認真地看着宋小英,“當初你趙哥送你們走的時候,你管你趙哥叫了一聲什麼?”
“乾爹!”宋小英毫不思索地說。
“如果真的讓你倆認我們當乾爹乾媽,你們願意嗎?”嫂子和趙哥很期待的看着他們倆。
“當然願意,必須願意,非常願意,嘻嘻。”宋小英立刻就說出三個願意。
“好,這小丫頭就是嘎巴溜脆(乾脆,不拖泥帶水)!”嫂子摟住宋小英笑意盈盈地說,“項偉,你呢?”
“英子說的就是我要說的。”項偉很誠懇地說。
“乾媽,你看看他,自己啥也不會說,就會撿便宜!”宋小英已經提前改口了。
趙哥和嫂子都喜笑顏開,樂得合不攏嘴。“那就現在行認親儀式,簡單點,你們各拿一杯茶敬給我和你嫂子,叫聲乾爹乾媽,再磕三個頭,就成了。”趙哥看上去心情非常舒暢。
趙哥和嫂子並排坐下,項偉倒了兩杯茶,給宋小英一杯,然後一同跪下來,各自將茶杯舉過頭頂,異口同聲地叫道:“乾爹乾媽請喝茶。”趙哥和嫂子滿臉幸福地接過茶一口喝了。項偉宋小英倆人又磕下三個響頭,儀式完成。
宋小英剛一起來就“蹭”地一下撲進乾媽懷裏,摟着乾媽脖子狠狠親了兩口,然後又下來“蹭”地一下跳到乾爹懷裏,也是摟着脖子狠親了兩口。把乾爹乾媽稀罕得眼淚都下來了。宋小英在乾爹懷裏沒下來,這小丫頭哭了,項偉知道宋小英為什麼會哭,他自己也感同身受,眼淚在眼圈裏打轉。趙哥安撫了一會宋小英,說:行了,哭一哭就行了,這不該是高興的事嗎?”宋小英很快止住眼淚,跳下來說:“嘻嘻,誰說我不高興了。乾爹乾媽,明天可不可以出去玩?”
“好,好,明天帶你們去江島。”嫂子摸着宋小英的腦袋說。
“按理說,這事應該跟你姑姑和姑父事先溝通一下,等以後我們去看望他們,再謝罪,哈哈,他倆不會怪我們搶走了他們的兒子兒媳吧?”趙哥半認真半打趣地說。“不管你倆結不結婚,最好是結婚——我不會強按着你們結——你們都是我們的乾兒子、乾女兒,沒有兒子兒媳這一說,好不好?”
“當然好,我不嫁給他,他也不稀罕我。”宋小英故意激項偉。
“我啥時說不稀罕了?”項偉傻乎乎地反問。
趙哥和嫂子又是一陣大笑。
第二天,趙哥和嫂子關了店門,帶着一對兒女高高興興地去了江島,玩了一大天。回來時下了公交車,走在過街天橋上,聽見街邊的音像店放着歌曲。宋小英就說:“哥,你給我唱首歌唄?”
“我不會唱歌,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唱那個高林聲的,《最了解我的人是你》。”
“那是《最了解你的人是我》!”
“我知道。嘿嘿。”
項偉知道又被她耍了。
“你不唱我唱,讓你唱個歌這麼費勁!”宋小英一歪腦袋,表示不滿。
“好,聽咱閨女唱首歌。”趙哥和嫂子鼓掌歡迎。
“樹上停着一隻,一隻什麼鳥,呼、呼、呼……”宋小英不光唱,還學着電視裏林依輪的樣子,甩胳膊、扭屁股。趙哥和嫂子笑得差點兒從人行天橋上摔下去。項偉也捂着嘴憋不住笑。過往的行人全停下來看,有的年輕人還按照曲子節奏給宋小英拍巴掌,趙哥和嫂子也學着那幾個年輕人拍起巴掌來。這使得宋小英越唱越起勁,越跳越有感覺,她一直也沒回頭,只知道前面有人在看她表演,等一首歌唱完,回頭一看,“哎呀我地媽呀!”嚇了一跳,橋上全是人,她強自鎮定地向著大家招了招手,然後近乎小跑似的下了天橋。“哈哈,她也有害羞的時候。”趙哥在後面拊掌大笑。
項偉兄妹倆個在趙哥這裏逗留了一個禮拜,決定返程。嫂子給他們買了兩大包東西,衣服、食物、飲料,還有給項小仙兩口子的香煙、白酒、點心。嫂子戀戀不捨地跟他們告別,叮囑他們一定要多來看看乾爹乾媽。
返程前一夜,項偉兄妹兩個陪着乾爹乾媽在街頭散步。項偉跟趙哥說,他想回去以後在縣城租個攤位,賣磁帶。趙哥說這東西現在正流行,應該可以,但是肯定有很多人在賣了,不如再往上想想,賣錄音機。項偉有點猶豫,錄音機是好,但是價格也高,他沒有那麼多本錢,也不想伸手跟姑父要,畢竟不是賣麻花,萬一賠了也是一筆不小的錢。正琢磨着,他忽然想起宋小英那天在天橋上又唱又跳的情形,一下子就知道該幹什麼了。項偉略顯激動地對趙哥說:“乾爹,你知道卡拉OK嗎?就是電視上那種,歌唱到哪,歌詞就在哪裏變色那種。”趙哥點點頭說知道。“我想把它搬到大街上去,昨天我還在江邊看到了,有人已經這麼幹了。”趙哥聽后立即表示贊成,說這個想法絕了,你們縣城地方小,這種東西就算有,也不會多。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項偉顯得非常興奮。這靈感來源於宋小英,他對她說:“英子,你那天的活寶耍得不錯。”
“要不要再來一個?”宋小英拉開了架式。
“得了,你可別乍乍乎乎地了,好好陪乾爹乾媽,明天咱們就走了。”項偉笑着阻止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