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依為命
項偉和宋小英在黃昏時分到達了省城郊區。司機給他們倆買好了票,看着公交車開走後才離開。這裏只有一趟通往市內的公交車,終點是火車站。到了火車站就方便多了,十幾條線路的公交車在此彙集。
項偉和宋小英下了車,立即被這裏的繁華景象給迷住了,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光彩耀人的霓虹燈,商販的叫賣聲……他們進入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這裏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光鮮亮麗和衣衫襤褸的人擦肩而過,向行人乞討的流浪兒和伴在父母身旁吃着雪糕的歡快孩童不期而遇,拉腳的三輪車遺憾地看着客人鑽了出租車。項偉和宋小英各挎着一個包,傻傻地看着這一切,直到被人撞了一下才醒過來。
“英子。”
“哥。”
“咱們去哪?”
“不知道,你說去哪就去哪。”
“我也不知道去哪。”
“要不咱們去那邊吃點東西?”項偉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花壇。
“哥,我想吃雪糕。”
“雪糕是啥?”
“你看,就是她吃的那個。”宋小英指着一個小姑娘說,“你去買。”
“多少錢?”
“不知道,比雪糕貴一點。”
“哦,那咱們一起去吧。”項偉向左右看了看,從帆布包里把一塊疊得很整齊的手帕拿出來,又一層層打開,從一小沓一元紙幣里拿出一張,遞給宋小英。“英子,我沒買過,不知道咋買,你買,我跟着。”
“哥,你可真笨!”宋小英一邊做着個鬼臉,一邊接錢。
但是錢沒接到。一個穿着比項偉還破的男孩兒以閃電般地速度把那一塊錢連同項偉手裏的手帕和錢全都搶走了。
項偉還沒搞明白怎麼回事。宋小英就追了出去。“哥,快追!”
搶錢的男孩向火車站側面的橋洞跑去,宋小英和項偉緊追不捨。眼看着就追上了,突然被幾個梳着中分頭的人給攔住了,二十多歲的樣子。他們居高臨下地看着項偉和宋小英。一個叼着煙捲的傢伙說:“小崽子,不想活了?”
“他搶我錢!”項偉急切地說。
“是嗎?沒看着啊。你這小樣也有錢?”旁邊一個摳着鼻子、左臉上一個大痦子的傢伙說。
“哥,他們是一夥的。”宋小英貼着項偉耳根說。然後衝著那幾個人喊:“你們不是好人!你們是流氓!”
那個叼煙捲的上來就給了宋小英一個嘴巴。“小崽子,趕緊滾!”
宋小英被打得眼冒金星,不知所措。如果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她早就衝上去了,但是面對這幾個人高馬大、流里流氣的傢伙,又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她有點打怵,哭着躲到項偉身後。“哥,他打我。”
項偉本能地把手伸進包里,掏出水果刀,攥在手裏,雙臂張開,護着宋小英。但他沒敢往前上,自知完全沒有打贏的可能。“幾位大哥,我們從很遠的地方來,就那麼些錢,你們能不能,能不能還給我?”
“喲,還有刀子!你看我這是啥?”‘煙捲’從懷裏掏出一把比項偉的水果刀大好幾倍的砍刀,晃了晃,“還要錢嗎?”
項偉往後退了幾步,告訴宋小英快跑。然後猛地把水果刀擲向煙捲,也不管打沒打中,踅身就跟着宋小英一起跑。
刀子擦着煙捲的肩膀飛過去,劃出一道不大的傷口。煙捲大罵一聲就帶着幾個人追過來。
項偉見後面追上來,
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很小的布包,邊跑邊打開,在他就要被後面的人抓到時,一個猝不及防的轉身,石灰粉瞬間向那幾個人彌散開去。煙捲們毫無防備,石灰粉衝進他們眼睛裏、嘴裏、鼻孔,這幾個傢伙不得不停下來,一邊使勁地揉着眼睛一邊劇烈地咳嗽着,但也沒忘了破口大罵。他們視線模糊,看不到項偉和宋小英跑去哪了。
這時周圍有人叫好,但也就那麼一兩聲,在火車站這種地方,沒幾個人敢出來跟流氓小混子叫硬。本地人一般不會去惹這個麻煩,外地人更是不知深淺不敢輕舉妄動。
項偉拉着宋小英一路狂奔,上氣不接下氣。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實在沒有體力再跑了才停下來。宋小英直接四仰八叉躺在路邊的草地上,“哥……哥”,嘴裏叫着哥,卻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項偉在她旁邊坐下來,喘着粗氣問她:“你臉,疼不疼。”
“當時,不,不疼,現在,疼。”
“我給你揉揉。”項偉把手放在草地上蹭了又蹭,又在花褲頭上擦了擦,確認沒有石灰粉了,才上手去揉。可剛一碰到臉,宋小英就“啊”的一聲,一個勁擺手,說不能碰,疼。項偉只好坐在那,一邊用帆布包擦汗一邊看着她。
過了一會,兩個人都恢復了些氣力,宋小英站起來說:“哥,怎麼辦,去哪?”
項偉舉目四望,夜晚的都市到處閃着光,卻感覺不到溫暖。他看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高樓,陌生的行人,低下頭,沉默不語。
“要不咱們再走走,萬一他們追來怎麼辦?哥,你撒出去的是什麼東西?”
“石灰,我從家裏帶出來的。”
“哥,你真厲害!”
“走吧。”兩個人拉着手漫無目的的向前走。
如果從高處俯瞰,那麼每一座城市都是迷宮。有些人一輩子走不出去,有些人從這裏走出去,又進了另一座迷宮。在迷宮裏遊走的人們都是一些移動的點,渺小是人類擺脫不了的標籤。而兩個更加渺小的無人注意的點,正在迷宮裏失去方向。
項偉和宋小英找到一處公園,這成了他們的最佳落腳點,這裏有長椅,只是被人佔着。他們就坐在草地上,一邊吃着宋小英帶來的食物,一邊等着長椅上的人離開。宋小英包里的水快要喝光了。
“哥,這裏真好看。大晚上的開着這麼多燈,一點也不黑。”宋小英的情緒已經完全從驚慌中擺脫出來了。
項偉也是頭一次看到公園,頭一次在燈火通明的夜裏坐在草地上,這草地還那麼平整。但是他有些心不在焉,這些初次見到的景物並沒有勾起他足夠的好奇心。他低下頭,額頭抵在兩個膝蓋上,默不作聲。
“哥,你怎麼了?哎呀,不用怕,我一直都沒錢,可是從來也沒餓着。有我在,你不用怕。”宋小英看出來項偉情緒不高,怏怏不樂。
“這裏不是縣城,又沒有包子鋪,你上哪弄吃的?”
“去要唄!不給就偷!實在不行,就去撿唄,反正餓不死。”
“英子,以後不許偷,也不許跟人要。”
“為什麼?撿的東西不好吃!”
“那也不許,丟人!”
“哼!”
夜深了,公園裏的人都走光了。
項偉把宋小英包里的衣服拿出來鋪在長椅上,讓她躺下。又去拔了些青草,擼了些樹葉,把帆布包里僅剩的一點食物和一張塑料布拿出來,把青草和樹葉裝進去,給宋小英當枕頭,又把塑料布蓋在她身上。他自己坐在宋小英腳邊,靠在靠背上,仰着頭看天上的星星。
“哥,你也躺下。”宋小英已經困得迷迷糊糊了。
“你先睡吧,這椅子躺不下兩個人,我就在這靠着睡,要不就躺在地上。”
“哥,你不準偷偷走,不準扔下我。你把手放在我腳上,我好知道你在不在。”
“我不走,再說我也哪也不認識,往哪走?快睡吧。”項偉把手搭在宋小英腳上。
昨天的夜裏他還在夢裏笑着,自己有了個妹妹,張一峰有妹妹,我也有。這個妹妹跟張一峰的妹妹一樣,像個假小子,還打架。
昨天夜裏他還在縣城,現在到了省城。可這裏除了景色更漂亮,也沒有什麼更好的,剛一到就被人搶了錢,明天要怎麼過呢?項偉想不清楚。不知道姑姑和姑父有沒有後悔?要不是你們不讓我上學、不讓我出去玩、不讓我做這個、不讓我干那個,我也不會出來。你們應該也不會後悔,我又不是你們的兒子。
項偉和宋小英從第二天開始就過起了真正的流浪生活。他們每日走街竄巷,哪裏人多去哪裏,哪裏有垃圾筒往哪走。宋小英試圖用縣城那一套把戲,去飯店幫忙洗菜混飯吃,被人哄了出來。項偉堅決制止她去小偷小摸,她也就不偷不摸,但是看到誰手裏有吃的就跟着誰,也不開口跟人家討要,直到被跟的人自己不耐煩了或者不好意思了,把手裏的食物扔給她,她的目的就達到了。翻揀垃圾的時候,項偉告訴她不要光盯着吃的,看見鐵塊之類的東西都收起來可以賣錢。項偉的帆布包徹底變成了百寶箱,從學習用品到五金工具都有,一家垃圾收購點還給了他一條化肥袋子,專門用來收集瓶瓶罐罐。他的花褲頭花背心已經看不出來有花朵的存在了。宋小英的包里裝的全是撿來的食物、長了黑點的水果、過期的麵包、餅乾,還有兩件男孩的舊衣服,這是給項偉的,因為是長袖,現在還不能穿。她自己有一套從縣城帶來的,但還是讓項偉留心看到漂亮衣服就告訴她。宋小英撿到一隻頭花,興高采烈地戴在頭上,跟她那鬼畫符似的臉蛋極不相配。
他們見到警察總是繞着走,項偉一直懷疑車站那幾個人是不是被他弄瞎了,會不會有警察來抓他。他的包里又多了兩把刀,雖然很舊,也不鋒利,但是比在火車站扔掉的那把要大一些,還有一根暖氣管子,他沒捨得賣,天天裝在化肥袋子裏,打架的時候用它應該會比較稱手。宋小英不光跟與他們一樣大的小孩打架,還跟那種有撿破爛愛好的中年婦女搶東西。
他們每天最後一站都是垃圾收購點,在那裏換了錢,再接滿一啤酒瓶的自來水,就“回家”了。他們在江邊找到了一個比較好的落腳點。那裏有一些很大的水泥管子,擺放的也不整齊,有的東西向,有的南北向,這樣更好,他們可以看風向選擇睡在哪個管子裏。管子足夠長,他們倆頭頂頭睡在一個管子裏。這些水泥管子應該是準備鋪裝地下管網的,只是現在還沒有動工。每天從垃圾收購點出來,宋小英就放了賴,說走不動,讓項偉背着。項偉就只好背着她走一段再放下來,放下來以後宋小英也不說累了,活蹦亂跳地在前面,左扭一下腰右甩一下屁股,完全沒有一點正形。
雖然吃不飽是常有的事,但他們漸漸適應了這樣的日子。每天晚上在江邊玩耍成了他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這一段流域的江水比較深,項偉一再叮囑宋小英不要下水,只允許她在岸邊洗臉洗腳。可是天熱,身上一天到晚都是汗,宋小英要洗澡,項偉就讓她等天黑透了,沒有人的時候再洗。起先項偉還是避諱着不願意給宋小英洗後背,但是耐不過宋小英磨他,他也怕她身上粘乎乎的難受,就拿一條破毛巾沾上水給她擦洗。宋小英睡了以後,項偉才脫掉臟衣服在岸邊簡單洗洗身上。背心褲頭只是偶爾洗一下,第二天還是要髒兮兮的,洗不洗都是一個樣。但是宋小英的衣服他每天都要洗一遍,他也不讓宋小英動手。他總覺得是自己把她帶出來的,現在整天撿破爛,是他把她坑了,雖然宋小英過得還挺快活。
伏天很快過去了,轉眼到了九月中旬。北方的九月,一早一晚已經比較冷了。項偉和宋小英身上衣服單薄,雖然有撿來的長袖,可根本不起什麼作用,晚上冷得直打哆嗦。項偉找了幾個木塊,點了一次火,但是管道里的濃煙讓人受不了,只好滅了。他們又不敢在管子外面生火,怕有人來管,也怕招來壞人,他們慢慢學會了小心翼翼。
項偉每天晚上摟着宋小英,可還是冷。十二歲的項偉再次陷入了迷茫。他知道,天氣會越來越冷,以後的日子可怎麼熬?到了冬天怎麼辦?他感覺自己心裏已經在退卻了,那個可恥的回家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唉,村頭的楊樹上還有他親手刻下的字呢,那字就是誓言。他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不敢讓宋小英發現。他在心裏咒罵起他的生身父母,為什麼把我送給姑姑,憑什麼我哥就可以留在家裏?
這天傍晚,一場大雨不期而至。
項偉和宋小英都被澆成了落湯雞。
他們回到“家”里,把濕衣服換掉,還是冷得上牙碰下牙。兩個人互相抱着,看着外面可惡的雨線,盼着它能早點停。宋小英的包里只有幾塊乾麵包,兩個人分着吃了,還是餓。由於雨太大,街上賣小吃的攤子早都沒了蹤影。項偉看着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就準備冒雨去商店買點餅乾回來,這樣的雨水,一塊塑料布根本起不了作用。宋小英不讓他一個人去,非要跟着,彷彿項偉一出去就再也不回來了。沒辦法,兩人又把濕衣服換回來,淋着雨跑出去買了兩袋餅乾,錢還不夠,差人家一毛錢,店主看他們可憐也就沒跟他們要,還送給他們兩個麵包。回來又是換衣服,這一通下來把宋小英折騰得直打噴嚏。
半夜的時候,宋小英發燒了,直說胡話。項偉摸摸她腦門,燙手。趕緊背上她出來找診所。好在雨停了。街上的商店早已關門了,路上連一輛車都看不見。項偉背着宋小英走了好遠才看到一家診所,他敲了半天門,才有人開了燈出來,看是兩個要飯花子,就沒有好氣地說:“大晚上的,幹什麼?”項偉說:“我妹發燒了,能不能給她看看?”診所里的人又打量了他們一番,“有錢嗎?”項偉很尷尬,囁嚅着說:“沒,沒有。但是我會還你的。”診所里的人呸了一口,“趕緊滾蛋!”門“咣”的一聲就關了。項偉只好再去找診所,他累得滿頭滿臉都是汗,也顧不上擦。
“哥,不用看了,睡一覺就好了。”宋小英在他背上細聲細氣地說。
“那不行,萬一嚴重了咋辦?我們村就有發燒燒死的。你好好趴着,不用你管。”項偉把宋小英向上顛了顛,繼續走。又走了一段路,太累了,就把她放下來,讓她坐在他腿上抱着,休息了一會,擦了擦臉上的汗,重新背起來,再走。
“哥,放下來,我自己走,你太累了。”宋小英一邊有氣無力地說,一邊想掙扎着下來。
“別動!”項偉有點生氣,“讓你趴着你就趴着!”
宋小英沒再動,伸出一隻手給項偉擦汗。
謝天謝地,前面終於看到診所了。項偉敲了半天門,樓上有個居民打開窗子破口大罵:“CNM,半夜敲什麼敲!活膩味了!”項偉沒有管他,繼續敲。門打開一條縫,“幹什麼?”裏面的人說。
“我妹妹發燒了,求求你給看看。”項偉有生以來第一次說出“求求”二字。
裏面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大夫下班了。”就把門關了,隨之燈也關了。
項偉近乎絕望了。
他在路邊把宋小英放下來,摸了摸她的額頭,越來越燙了,而且她開始渾身哆嗦。路燈下,他看到宋小英的嘴唇已經乾燥得起皮了。“英子,你怎麼樣?”他問。
“哥……,我沒……事。”宋小英像是在說夢話。
項偉急得直掉眼淚。他狠擦了一下眼睛,奮力背起她,“哥一定能找到大夫!”
就在項偉快要虛脫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一家還亮着燈的小診所,只是門關着。這家診所門臉不大,店鋪招牌都已經老化得有些斑駁了。放在平時,他會猶豫,但現在他已經顧不得這個了。這次他先把宋小英放下來,然後才敲門。看着門開了,他撲通一下跪下去,“大夫,我妹妹燒得厲害,我沒有錢,求求你,救救她!”
出來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嬸,穿着白大卦。她沒多問,讓項偉起來,摸了摸宋小英的額頭,然後把她抱進了診所。項偉跟着進去,把門帶上。診所里還有一位男大夫,也是五十多歲的樣子,項偉進來時,他剛好從一間掛着白布簾的診室里出來。這位男大夫看了一眼項偉,就去看宋小英的狀況。宋小英被放在裏間的一張病床上,她迷迷糊糊的還沒忘了說“哥,你不許走”,項偉過來握着她的手說:“英子,我在這兒呢。”女大夫問項偉,“這小姑娘青霉素過不過敏?”項偉連青霉素是啥都不知道,只好說不知道。女大夫先給宋小英做了試敏。這時隔壁診室有人叫“趙哥”,聽見聲音,男大夫就起身過去了。項偉猜這個男的就是“趙哥”。
“大嬸,我妹妹咋樣,嚴重嗎?”項偉問女大夫。
“別叫我大嬸,我不老。”女大夫一臉嚴肅地說,“別人都管我叫嫂子,你也叫嫂子。剛才那個大夫叫趙哥。”
項偉感覺莫名其妙,“知道了,嫂,嫂子。”他叫着有點彆扭,估計女大夫聽着也彆扭。“我沒錢,我以後還你。”項偉漲紅了臉。
“錢的事再說,你妹燒得厲害,不過也別太擔心,打兩針,再吃點葯就差不多了。”嫂子也沒看他。
過了一會兒,宋小英的吊瓶掛上了,項偉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時趙哥出來了。“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趙,趙哥,謝謝你們。”項偉感覺自己嘴太笨。
“你是從家裏跑出來的吧?說說吧,你有什麼故事。”趙哥倒沒那麼嚴肅,還帶着點溫和的笑意。
項偉不明白趙哥為什麼能猜到他是從家裏跑出來的。想了想,覺得對恩人不應該有所隱瞞,就把他和宋小英的經歷和盤托出了。
“嗯,你小子可以,有情有義。”趙哥說著轉頭對嫂子說:“老婆子,怎麼樣,這小兄弟不賴吧,別老說男人沒有好東西。”
嫂子白了他一眼,說:“行了,走吧,上去睡覺。”
原來這房子還有個閣樓,趙哥和嫂子就在閣樓上住。
嫂子對項偉說:“你就在那張床上睡吧,別在那兒乾瞪眼了。”嫂子指了指宋小英旁邊那張病床,“過一會兒我就下來給她拔針頭了。但是你給我記住,不要亂走,就在這屋獃著,撒尿去廁所,那個門就是,其它的房間一概不準進。”她指了指診室門對面,然後就和趙哥一起上了閣樓。
一個吊瓶打下去,宋小英就退燒了。早上項偉摸了好幾遍她的額頭,高興地說:“英子,好了,不燒了。”
“哥,這一覺睡得真舒服——你是不是一夜沒睡啊,眼圈子都黑了。”宋小英拉着項偉的手,“哥,都是我不好。”說著眼淚下來了。
項偉摸摸她的頭,“沒事,你好了就行。”
這時嫂子買早點回來了,看了他倆一眼,“行了,你們這對小情人兒,別煽情了,過來吃飯。”然後對着閣樓喊:“下來吃飯,幾點了!”語氣的轉折一點過度都沒有。
項偉臉漲得跟喝多了酒一樣。
趙哥慢騰騰從上面走下來。
“趙哥早上好!”宋小英快速收回眼淚,給趙哥問好,一臉討好的笑容。
“哈哈哈,你這個小丫頭,真招人稀罕,快來吃飯。”趙哥笑着招呼項偉他們倆。
嫂子買了些油條、豆漿、豆腐腦,還有幾個燒餅。幾個人圍着門口地上的一個小方桌坐下來。
“嫂子,你真漂亮,你人好,肯定長命百歲。”宋小英故伎重演。
這一句話把趙哥剛喝進嘴的豆漿都笑噴了出來。
“這小丫頭片子,我才剛過五十,這麼早就說長命百歲了?”嫂子舉起筷子做出要打下來的樣子,臉上卻是笑得很開心。
吃過飯,項偉帶着宋小英離開了診所。嫂子讓他們晚上再過來,宋小英還得再打一針,並且讓他們過來一起吃晚飯。
回到“家”里,項偉猶豫了半天,說:“英子,咱們該回家了。就要冬天了,咱們可能……咱們連棉衣都沒有。”
“哥,你說回就回,你去哪我就去哪,你走我就跟着。”宋小英笑嘻嘻地搖着項偉的胳膊,“哥,我就是你的跟屁蟲!”
“也不知道這次會欠趙哥多少錢,咱們得先把錢還了再走。”
“行,明天咱們使勁掙錢!”宋小英狀態比生病前還要好。
晚上項偉和宋小英簡單找了點吃的,半飽不飽的,才往趙哥的診所去。雖然嫂子讓他們過去吃晚飯,但是項偉覺得不好,打針都沒給錢,怎麼好意思再去吃飯?
嫂子看他們進了門,就讓他們先吃飯,小桌上已經擺了兩大盤菜——紅燒排骨和小雞燉蘑菇,還有幾個饅頭,一盆粥。“必須全部吃掉,不準剩。”嫂子下了死命令。
“我們吃過了,嫂子。”項偉說。
“知道。你這孩子心思太重。吃過了也得吃,不吃就不給打針。”嫂子怕他倆不好意思,就招呼他們和她一起把飯菜都端進昨晚打針那個診室里,然後關上門出去了。“必須全吃掉。”她在門外又喊了一嗓子。
項偉看看肉,又看看宋小英,發現她口水早就流出來了。他咂吧咂吧嘴,覺得再不吃,自己的口水也要管不住了。兩個人同時說:“吃!”
肉全部吃光,饅頭只剩一個。粥喝了一點,喝不動了,肚子太滿了。
嫂子好像算準了時間,他們剛吃完她就進來,看看盤子,笑着說:“有個小孩兒說他吃過了,我看這也不像啊。”
項偉臉紅紅的不知道怎麼接話。
“嫂子,太好吃了,要是能天天吃你做的飯多好!嫂子,你們缺人不,我啥都能幹。”宋小英堆着一臉笑,對嫂子說。
“你就是嘴甜!到外面遛一會兒去,剛吃完不能打針,過一會兒再回來扎。”嫂子笑呵呵的一邊收拾盤子一邊說,“我們這又不是飯店,不需要洗菜洗盤子,再說我們這也不適合你。”
宋小英打吊瓶的時候,趙哥從外面回來了。
嫂子用詢問的目光看着趙哥。
“嗯,沒啥大事。”趙哥脫去外套,向嫂子點了下頭。然後坐在項偉身邊。
“你們倆,明天就回家去吧,天兒冷了,你們在這兒熬不過去的。萬一再遇見個下道的,你們就完蛋了。這一針打完就沒事了,明天我送你們去客運站,給你們買好票,到了縣城你們再搭個三輪車回家。小英子不愛回你姨家就先跟你哥去他家,不過得先告訴你姨一聲,這是禮數。”趙哥抬手打斷項偉,他知道他要說什麼。“不用想錢不錢的,我們兩口子沒有孩子,挺稀罕你們倆,等長大了,要是有心,就過來看看。”
趙哥伸手扭了一把宋小英的臉蛋兒。“不管是姨還是姑,她們再不好,也不會讓你們餓死凍死在外面。項偉,你小子不錯,是個男子漢。男兒膝下有黃金,為自己妹妹跪一下,不丟人,挺爺們。男兒流血不流淚,記住,永遠不要怕,也不要蠻幹,學會動腦子……”
“你說那些沒頭沒腦的話幹什麼!”嫂子打斷了他。“孩子們,聽你趙哥的,明天回家去。我們在這開了二十年診所,沒挪過窩,要是想還錢,以後長大了,十倍還回來。”嫂子笑着說。“晚上就住這,明天讓趙哥送你們走。”說著又去閣樓上拿下來兩套新衣服和兩雙新鞋子,讓項偉收着。
項偉什麼也沒說,站在地中間,向趙哥和嫂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宋小英躺在床上,啪嗒啪嗒的掉起眼淚來,小嘴癟癟着,“你們要是我爸我媽多好。”
“哈哈,我和你嫂子倒真想有你們這樣的孩子,沒辦法,我們有我們的難處。”趙哥說,“你們兩個將來要是結了婚,可別忘了請我們喝喜酒。”
“哼,我哥不同意!”宋小英瞪了一眼項偉。
趙哥和嫂子聽了笑得前仰後合。
第二天,艷陽高照。
項偉和宋小英都換上了新衣服新鞋子。趙哥把他們倆送上了去往縣城的大客車,又給司機扔了兩包煙。
項偉眼淚在眼圈裏打轉,趙哥不讓他哭,說男子漢不能輕易掉眼淚。
宋小英在客車開動的那一刻,把車窗打開,向趙哥揮手,“乾爹,再見了,我一定回來看你!”她的眼睛紅紅的。
這一聲“乾爹”讓趙哥有些意外,臉上很快洋溢起笑容,這笑容發自內心,有種幸福的感覺。
項偉一直回頭望着趙哥,直到再也看不見蹤影。趙哥給的二十塊線在帆布包里,他緊緊地抱着。他堅定地認為,有朝一日,他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