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花季雨季
季節總是按照自己的節奏變換着,它影響着人們的生活,卻改變不了所有人的心境。春風吹散了冰雪,黑土地醒了。而李春艷仍然沉睡。
讓項偉憂心忡忡的是,姑姑前不久的複查,發現了肺部感染。大夫說“植物人”最怕的就是感染,如果是皮膚上還好說,肺部感染不容易發現,嚴重了容易導致死亡。姑姑馬上五十歲了,檢查時發現血壓也不正常,在醫院輸液治療后,回來每天測量血壓,高壓都在一百七以上。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姑姑隨時會離開他。
自從跟張一峰聊過以後,項偉就斷了把宋小英打發走的念頭。“愛就愛到底”,他現在不避諱這個“愛”字。我不會一輩子就這樣下去,他想,姑姑如果一直這樣睡下去,我就在這片土地上拼出條路來。既然種地是農民的本分,那就種出個樣來!如果姑姑哪一天走了,就帶着英子回縣城,做點生意,等有了一定的積蓄,就開店,再以後,視情況而定了。姑父身體還不錯,縣城離得也不遠,有什麼事也能很快趕回來。無論如何,不能平平庸庸下去。
項偉家三口人,口糧田每個人五畝。他又去找張一峰他爸把他家的二十畝地租了下來。找他的親爸親媽借了一些錢,在村裡又承包了二十畝地。張冠傑一心鼓搗農機,不準備在地里刨食了,他正在着手開個磨房,磨米磨面。項偉找他租地,他就直接讓他種了,不用給錢。這一半是因為張一峰,一半是看這孩子可憐,倒是跟項小仙沒多大關係。
項偉只買了大豆種子,全部土地只種大豆。從播種到鋤草,起早貪黑,看上去他已經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身體明顯結實了,黝黑髮亮的皮膚,越來越重的鬍鬚,當真有了男子漢的氣概。
夏天農閑,項偉去二十里以外的一個村子跟人學做豆腐,按他的想法,如果秋日收成還可以,他準備在冬天開個豆腐坊。這樣一年四季都不會閑着。農村能吃上青菜的日子只有夏秋兩季,春冬大部分家庭都是土豆、白菜、酸菜、豆包,有幾個人捨得買菜吃呢?所以項偉覺得賣豆腐是個不錯的主意。
宋小英幫不上項偉,只一個姑姑就夠她操心了。她和項偉還是睡在一個屋子裏,彼此都明白,這輩子誰也離不開誰了。他們也不在乎別人說什麼,事實上也沒人嚼舌頭,因為大家已經默認了他們倆就是兩口子,而且宋小英的操勞所有人都看在眼裏,他們只有敬佩的份。
他們已經親過嘴了,只是還沒有越過那道雷池,仍然各蓋各的被子。不是他們不懂,也不是他們不想,青春期的孩子怎麼會不想去探究那個神秘的東西?是項偉一直不肯,他雖然不打算跟宋小英分開,但心裏仍然矛盾,他不知道這一生會不會就這樣悶在土地里,城裏的光彩他還有沒有希望去分享,他要給宋小英更好的生活,不是現在這樣。所以他拼了命的幹活,他不把自己當作少年,而是一個真正的漢子。他不能讓宋小英不明不白的就跟他一起過上了日子,他要給她一個婚禮,就算去不了城市,在農村也得辦一個讓所有人羨慕的婚禮。所以他一直克制着,等待着。
秋天來了,這是一個收穫的季節。
一九九五年,國內大豆價格直線上揚,據統計數據,每噸漲幅最高時達到百分之三十。
項偉豐收了。秋寒初起時,他第一次憑自己的努力拿到了捆在一起的百元大鈔。賣完大豆,他和宋小英擁抱在一起,流下了開心的淚水。
一雙佈滿老繭的手和一雙粗糙皴裂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沒休息幾天,他就着手準備豆腐坊。秋收之前他就把馬賣掉了,買了頭驢,在馬棚的位置蓋了一間屋子,那將是他工作的地方。驢子並不是用來拉磨的,畢竟有了電,不需要用驢了,效率太低,它只是替代那匹把李春艷踢成植物人的馬,拉上車跟着項偉去賣豆腐的。那匹馬項偉曾經想殺了,但是為了生活,還是無奈留下了,倒也賣了不少錢。這個少年爺們兒,此時心裏充滿了希望。
項小仙從頭到尾沒有阻止項偉,她和李春艷辛辛苦苦這麼多年,拼來一個相對殷實的家庭,卻讓一場天災給毀掉了。雖然沒有負債,但已經捉襟見肘了。他每晚看着身邊的李春艷,長吁短嘆,“你這個胖老娘們,真不禁造,說倒就倒下了。你要怎麼樣才能醒過來呢?你知道不,你這樣躺着,就得有一個全勞力每天陪着你,別的啥都幹不了。英子這孩子啊,我們拖累人家了!你拖累人家這麼好一個孩子了!“
秋收結束之後項小仙去了趟縣城,到包子叔那裏坐了一會兒。之前他曾特意來過一次,向包子叔表示感謝,兩個孩子經常提起他,說他的好。然後又去了他師傅家——年輕時他跟師傅學算命,本來師傅也是農村的,就憑着算命這本事,硬是混到縣城,脫離了鄉下。項小仙本名叫項洪學,但這些年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學完之後剛打算要“行走江湖”,就被李春艷給“逮”住了,雖是兩情相悅,但事事都是李春艷做主,結了婚以後,他也不敢出去給人家算命,李春艷說他那是造孽,把他的算命“教材”都給燒了。項小仙只能每天吃過了晚飯後,到街頭大樹根下呼悠鄉親們,閉着眼睛掐指頭給人算姻緣、財運,時間一長,大家就叫他“項小仙”。再後來因為他算得不準,就沒人愛聽他白話了。
他問師傅,現在這樣的狀況怎麼破解,李春艷如何才能醒過來。師傅告訴他:“極簡,完婚,沖喜。”
一轉眼,張一峰已經讀高二了。他們分了文理科,趙青柳報了理科,他就跟着報了理科,實際上對他來說,什麼科都一樣。漁夫哥跟他一樣,沒有一科是及格的,也跟着他一起報了理科。分班以後,他幸運地跟趙青柳都分到了二年二班,漁夫哥去了二年一班,又找老師給調到了二年二班。他和張一峰依然是同桌,還是最後一排。但趙青柳坐到了正數第二排。
上次陳浩過生日那件事後,張一峰和趙青柳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因為他的挺身而出升溫,反而降到了冰點。
漁夫哥當眾說趙青柳是張一峰的馬子,趙青柳聽說后非常氣憤難堪,但張一峰又在陳浩強吻她的時候挺身而出,這又讓她非常感激。她想向張一峰表示一下感謝,可是她又不想跟他見面,那樣一來,流言蜚語會更多,她已經受到了侮辱,沒有勇氣再去面對同學們的議論。學習成績的大幅度提升剛剛給了她自信,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她覺得丟人,雖然錯的不是她。好在馬上就放假回家了,希望經過這個假期,同學們能把那件事淡忘掉。張一峰受了傷,無論如何,她都應該去看望一下,但是她決定不去,他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正好藉此讓他斷了追求她的心思。
但這只是趙青柳一廂情願的想法,張一峰一瘸一拐的來找她了。當他在宿舍樓下託人傳話給她時,她正在刷飯盒,聽說張一峰找她,她恨不得順着下水道鑽進去,能跑多遠跑多遠。現在不管她想不想見,張一峰的到來,在別人看來,他們之間,就是那麼回事,不是也是了。
趙青柳一路低着頭從樓上下來,她想發火,她想當眾大喊她和張一峰什麼關係都沒有,她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清清白白。可是當她看到張一峰把重心落在一隻腳上又有點貌似故意佝僂着腰的樣子時,她就沒辦法發作了,他屁股上的傷是為她負的。
“嗨,趙青柳,我在這。”張一峰看到她出來,高聲叫她,使勁揮了揮手。
趙青柳感覺像是又被人強吻了一下,“他怎麼這樣!”
“張一峰,你怎麼到宿舍來找我?有什麼事嗎?”趙青柳眼睛看着別處。
“你,還好吧?我就是來看看你,怕你情緒不好,再憋壞了。”張一峰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我沒事。你還有事嗎?”趙青柳淡淡地說。
“啊,那個,你明天就回家嗎?我能送送你不?”張一峰試探性地問。
“我會騎車,跟我們同村的一起走。不用送。”
“你們同村的?那,那你同村那個同學就沒有點別的事嗎,還非得跟你一起走……啊?”張一峰知道自己說了句不講道理的話。
“跟你有關係嗎?你到底還有事沒有?”趙青柳感覺樓上一定有很多人在看着她倆,她顯得很不耐煩。
“沒,沒事了。你真的還好吧?”張一峰被趙青柳嗆得不知所措,有點發懵。
“沒事我回去了。”趙青柳說完轉身要走。
“別,別,我還有點事兒,嘿嘿,”看趙青柳停下,他接著說:“漁夫哥,跟你什麼關係?”
“為什麼這麼問?趙青柳沒有回頭,也不敢抬頭。
“我覺得他實際上是在幫你,替你出頭,幫我更像是捎帶手。”提到漁夫哥,張一峰顯然放鬆了一些。
“好,告訴你,今天以後,麻煩你不要再來找我,算你幫我忙。”趙青柳口氣越來越生硬。“鞏必達是我表弟。”
“你表弟?可能嗎?你表弟為啥那麼說你?說你是我,是我……那啥。”張一峰很吃驚。
趙青柳快要炸了,她很想不管不顧發一場瘋,但還是暫時克制住了。“他不是我表弟。”
“嗯?你剛剛說是你表弟。”
“他不是我舅親兒子,我舅是他繼父,我舅對他不好,他還能說我好話嗎?”趙青柳突然轉過身來,迎着張一峰的目光,“你滿意了嗎?還有要問的嗎?我知道你為我受了傷,可你不能以此來要挾我,你不用說話,我說是要挾就是要挾,你以為你帶着傷來,我就得見你,是不是?你只是身上有傷,我呢?我呢!你考慮過我嗎?那麼多人,那天那麼多人……”趙青柳突然哭了起來,她已經控制不了自己,也不想控制了。“那麼多人,我在那麼多人面前,被人侮辱,你還要來,你還要來讓我難堪,我做錯什麼了?!”她已經開始喊叫了。
張一峰真的懵了,咋會這樣呢?他心裏想着。“趙青柳,青柳,我不是要挾你,我,就是來看看你,沒有別的。陳浩那小子,我早晚收拾他,我比你還恨他,真的,我真恨他!我都沒吻……吻……我都沒問你呢,你想怎麼收拾她,告訴我,我去弄他,他算個什麼東西!”
“夠了!別再提他!你又是什麼東西!”趙青柳已經氣急敗壞了,“你能收拾他?你能收拾他,你就不會看着他侮辱我!你不是喜歡我嗎?啊?就是這麼喜歡的?!就是讓全班全校同學都知道,我是你馬子!這就是你的手段?你跟姓陳的一樣卑鄙!別再來找我,不要再來找我!”趙青柳歇斯底里般的喊叫驚動了整個宿舍樓,從一樓到三樓的窗口,擠滿了腦袋。她哭着跑開了,跑向操場最南邊只有幾棵樹的樹林。
張一峰驚呆在原地,這是么回事?他找不到頭緒。我靠!她是怪我出手太晚了?我出手晚嗎?不晚啊!哦,懂了。你受了侮辱,你接受不了,可我不是來讓你難堪的啊!他看着趙青柳地背影,在心裏自語。你接受不了,你以為我就能?我的馬子被別人吻了!陳浩,看我怎麼整你!
張一峰向趙青柳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下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過去。趙青柳面朝著學校圍牆坐在長凳上,身體輕輕抽動,顯然還在哭泣。
“趙青柳,你不用這樣,你不喜歡,我可以一直不找你,不給你添麻煩。我可以告訴所有人,我跟你沒關係。反正有鞏必達在,沒有人敢欺負你。他只是嘴不好,心眼其實不賴。我可以離你遠遠的,你也不要一直把這事掛在心上,等你考上大學,遠走高飛了,誰還會再提起這事?就算提起,你也聽不見了。
“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此刻你煩我,但是我得說,不說不行,要有很長時間,我不能靠近你,所以你得讓我說。我喜歡你,一見鍾情,天地為證。
“趙青柳,我有一個請求,等你考上大學了,去報到之前,讓我去看看你。可以嗎?”
張一峰說得很動情,他自己都覺得很感動。
“你說完了嗎?趙青柳沒回頭。
“說完了。”
“我答應你。”
“好,我走了。你也早點回屋,別凍感冒了。”
此後,張一峰真的沒有再去找趙青柳,只是在上課時獃獃地看她的背影,下課時遠遠地跟在她後面,有時也會加快腳步跑到她側面去,這樣能看到她的臉,有時他下課率先躥出去,在籃球場那裏等着,看到她出來,他可以目不轉睛的欣賞她。他充分利用了空間,趙青柳的前後左右都有他,只是距離遠了。每天的清晨他還是早早地到學校,但不進教室,而是在操場上跑步,他知道趙青柳知道他在,他也想讓她知道他在。跑得興起,還會在寂靜的校園裏高歌一曲,當然是唱給她聽的: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念頭,能否請你不要不要選擇閃躲……他覺得這樣傳達他的一片衷腸是最好不過的方式,順帶着作為一種提醒,她該休息一會兒了。值班大爺罵了他好幾回,他買了三包上好的香煙送給他,大爺就再也沒去管他,偶爾他還去大爺那裏蹭早餐吃。
他對漁夫哥越來越有興趣,他相信漁夫哥他繼父不僅僅只是賣魚的,不然漁夫哥不會這麼有“范兒”,要不就是他還有別的社會關係,沒有點支撐,他哪來的底氣爆打陳浩?說的話也像是社會人的風格。但是不論他怎麼拐彎抹角的打探,都毫無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