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棧驚魂(1)
陽春三月,山野間翠綠欲滴。山間路旁,奇花異草怒生。李文成騎在馬上,貪看着這紅遮翠障的荊南秀色,沿途的奇峰異水,幾乎忘了趕路。
驀然間,一陣馬蹄聲將李文成驚醒,他向後望去,四匹駿馬在山間大道飛奔而來,轉眼之間,便到了眼前。那四人看了看路邊的李文成,立刻止住飛奔的駿馬,其中一人牽轉馬頭,向李文成走過來。
李文成見那人甚是健壯,身背一把寬劍,向自己走來,心中不免有些驚慌,但見那人向李文成背後的劍鞘和馬背上的書簍瞧了瞧,面色甚是和善,向李文成問道:“小兄弟,可曾見過一個獨眼人,身上帶着這樣大的一柄金刀?”那人用手比劃比劃。
李文成心下稍安,忙答道:“沒有見過。”
那人稍頓,見李文成年紀甚輕,便道:“小兄弟獨自一人在這山野里遊盪,只怕有些不妥,如是見到我所說那模樣的人,請立刻避開。那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悍匪,你若是見到,向江陵城南外十里的五梅山莊通告,可獲半兩紋銀相贈。”
李文成見那人面色正派,知他一片好心,便道:“謝謝這位大哥提醒。”
那人踱馬回到另三人身邊,四人交談一會,便提馬飛奔前去。
李文成經這一擾,賞景的興緻便減淡了不少。他看了看天,估計約莫再過一兩個時辰,便要天黑,也不知天黑之前,能不能趕在到附近的城裏投宿,便一心趕起路來。不多時,出了山道,兩邊是一片開闊的農田,目力所及,李文成能見到稀稀落落的綴着些房子,順着路一直走,農舍漸少,幾近不見。正當李文成有些氣餒時,轉過一個路口,他見不遠處豎著一根長長的酒旗,旁邊便是一個客棧。這客棧卻有些特別,四周並不是人煙稠密,最近的屋舍離它也有一兩里遠的距離。
李文成心喜,終於不用露宿山夜了,山夜風景雖美,可晚上卻是不好過。他翻身下馬,牽着走了過去,將馬系在客棧不遠處的一顆大樹下,解開書簍,背在身上,便走入客棧。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店老闆臉頰稍瘦,面色微黑,笑着和藹地招呼道。
“住店,順便給我來碗蔥面。”李文成找了個位置,拉開板凳坐下。
“蔥面一碗!”老闆大聲吆喝道。不一會,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從房間竄出,歡歡喜喜地給李文成端來一碗面,隨即從櫃枱傳來一陣親切的斥責聲。那小男孩眼神靈動,甚是可愛,李文成忍不住對他笑了笑,便開始大口吃起來。
吃完面,李文成向那小孩招了招手,那男孩來到他面前,聲音稚仍卻故作老道道:“客官,蔥面兩文錢。”
李文成在口袋裏摸索,拿出兩文錢,付與小男孩,面色卻變得有些尷尬。原來李文成兜中盤纏已不多,只剩六文,吃了這碗面,只怕付不起住店的錢。那男孩卻甚是機靈,一望便知李文成盤纏不夠,便道:“這位客官,是不是手中盤纏不多?”
“我手上只有四文錢。”李文成越發尷尬地道。那小男孩卻無所謂,一副大人模樣般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誰人沒有困難的時候。這客棧掌柜是我爹,我爹的就是我的。”那小男孩學着大人的樣子,拍拍胸脯道:“這就和我爹說去,住個店也不是難事。”
那小孩跑跑跳跳向櫃枱去,一會便又回到李文成面前,道:“我爹說了,看你穿着打扮,定是讀書人,住宿一晚就三文錢。”
李文成在外遊盪了大半年,時而露宿,時而投店,哪能不知住店豈有這麼便宜的事,心下感激。小孩領着李文成向客棧的樓上走去,一邊走一邊不停地道:“這位大哥,看你定是讀過許多書的人。”李文成心中一陣黯然。
那小孩又道:“我叫徐有財,是我爹幫我取得,你叫我阿財就行了。”又學着大人的口吻問道:“不知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李文成不禁莞爾,這名字取得有趣,如此直白,便道:“我叫李文成,木子李的李,文章偶得,渾然天成。”
阿財叫到:“看你說得這麼有學問,肯定是個好名字。你可以教識我幾個字嗎?”
“當然可以。”李文成高興地道,剛才住店幸虧了他,此時見他有求,當然應允,何況只是教幾個字而已。阿財領着李文成來到三樓的一間房間,李文成將背上的書簍和佩劍解下,放入房間的柜子裏,阿財便道:“你先休息下,等會招呼完客人,我來這裏識幾個字,你可要教我哦。”李文成點點頭。
待阿財出門,李文成躺在床上,思緒難寧。這一個月餘四處遊盪,無所事事,從家裏帶的數十銀兩竟也花光,這下子不知怎麼可好。李文成家境算是殷實,在漢縣老家,祖上一直行醫,到父親李德裕這一代,也積累了不少財富,而李祖德不僅醫術高明,又善營生,持家有方,且為人厚重,在家鄉父老前甚有威望。膝下三子二女,李文成排行老么。
自隋文帝楊堅開科舉以來,唐從隋制,開科取士,徹底打破了高第門閥專斷朝堂的傳統,使得尋常百姓也能憑着勤奮讀書,一舉登科,成為讓鄉民羨慕的富貴之人。李德裕一心想讓三個兒子讀書,步入仕途,便將他們送入縣裏的學館讀書。但大兒子李文立不愛讀書,喜舞槍弄棒,學了兩年,無所成就,倒是和縣裏的街頭流痞鬧得一團糟,只得作罷。二兒子李文錚又性子溫和,喜愛醫術,只有么兒子李文成從小便顯示了驚人的讀書天賦,三歲識字,八歲成詩,文章更是寫得花團錦簇,文采斐然。縣裏的教書先生錢老夫子對他格外喜愛,稱他為難得一見的讀書奇才,日後必定前途無量。
唐朝參加科舉考試的考生大體有兩種:一是朝廷所設國子監、弘文館、崇文館以及各地的州、縣學館的學生,稱為生徒。州縣考試稱為解試,他們在學校內考試合格后,便可以參加朝廷於尚書省舉行的科舉考試,也稱為省試。二是不在學館的普通讀書人,可以向所在的州、縣官府報考。地方州、縣逐級對他們進行考試,合格的人被送到京城長安參加尚書省的省試。這樣的人叫做鄉貢。此外,還有現任官員參加的科考,一般是品級較低的官員,參加制科考試。
李文成十六歲那年,以少年之資通過鄉試,名噪一時,次年,參加朝廷舉辦的省試,不料卻名落深山。進士科得及第很難,所以流傳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但李文成卻不這麼想,他心高氣傲,不願回鄉。
李家世代行醫,尤以治跌打損傷最為擅長,因祖上習武治病,家中不管男女,都有習武的傳統。李文成不僅書讀得好,也練得一些劍法,如若一劍在手,尋常兩三人,自是應付得了。他年少輕狂,想那詩仙李白: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一首《俠客行》,氣勢英銳,虎虎有威,便想效仿前人,仗劍遠遊。這不知不覺中,便到了荊州一代。
“蹬蹬”,幾聲敲門聲,李文成從小憩中起來,開了門,阿財從門外溜了進來,“李大哥,我學字來了。哎呦,可忙死我了。”阿財伸了伸腰,扭了扭脖子道。
“你都想學些甚麼字?”李文成從書簍中取出筆墨紙張,問道。
阿財歪着腦袋,想了會,道:“我想學寫自己的名字。”
李文成便認認真真地在白紙上寫下“徐有財”三個大字,教着阿財在紙上摹擬。阿財甚有慧骨,竟然能有模有樣地學起來,待他學會這三個字,天色已近晚上。阿財學完,很是興奮,蹦蹦跳跳地出了門。
李文成也是高興,自省試失利,這月余來,四處遊歷,很少和人說話如此之多,看來最有收穫的,還屬今日。心滿意足之餘,不免有些憂愁,手上銀兩無幾,以後的日子,總需想些辦法,住的地方可以勉強點,露宿野外,倒是常事,但吃飯確是個不小的麻煩。這樣胡亂地想着,竟漸漸睡去。
迷迷糊糊之中,李文成被噩夢驚醒,此時已是深夜,李文成卻怎麼也睡不着。反正睡不着,索性便起來,雖然四周黑暗一片,但卻也能見物。李文成走到窗前,外面也是黑黑地,一片寂靜,只有微弱的月光透過雲層,投入四周的林中,顯得一片黑色的朦朧。
驀地,遠處似乎有點點火光,李文成定了定神,那些火光不快,只是愈來愈近,直至離客棧不遠處,突地不見了。李文成看不清那是什麼,但心中卻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忙回過身,從柜子中取過劍,藉著微微的劍光,輕輕地推開房門,走了出去。剛走下樓梯,李文成便聽到咯吱咯吱地聲音從客棧門外傳來。李文成趕緊閃到一側狹窄的樓梯內間,透過階縫,他見大門吱地一聲被打開,從門外湧進七個手持刀劍,黑衣黑褲的人,他們一進門,立刻將門關起來。其中一人身材高碩,看似領頭,向其餘人點了點四周,噓了一聲,另外六人便四處散開,向客棧的房間和樓上散去。
黑暗中,客棧里傳出一聲凄厲的大喊,隨即偃息。不一會,整個客棧變得嘈雜混亂起來,客棧老闆一家和數個旅客被押了出來。那頭領令眾人排成一排,背後則由黑衣漢子排一行拿刀架住。他狠狠地望向眾人,眾旅客此時驚魂未定,其中一人受不住驚嚇,竟哭了起來,黑衣頭領揮刀便砍,那人來不及閃躲,大叫一聲,身首分家,立即斃命。
那頭領厲聲喝道:“把你們身上值錢的東西通通拿出來,誰要是欺騙老子,搜出有東西沒交,老子將他砍成肉泥。”
眾人見他如此兇狠,哪敢不從,紛紛將緊藏在身上的寶貝東西交了出來。
“咦,你是老闆,怎麼值錢的東西這麼少,敢不老實,老子殺了你。”那頭領揚了揚刀,作勢要砍。
“大王,我們店偏家小,真的只有這麼點值錢的東西,怎麼敢騙大王。”一個女人的聲音顫抖地道。
那頭領不容分辯,一腳將那女人踢翻在地,大聲罵道:“狗娘養的,誰讓你說話。”
那女人蜷縮的身子,痛苦地呻吟起來。“娘,娘……,你怎麼了?”一個小孩撲倒在地,大聲地哭了起來。
李文成正驚懼地縮在樓梯間,聽出是阿財的聲音,頓時愈加緊張起來。那黑衣頭領如此兇狠殘暴,殺人如拾草芥,只怕不妙。還來不及細想,便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痛苦尖厲地大叫。李文成頓時血脈噴張,一股義憤之氣衝上心頭,忘了恐懼,從樓梯間衝出,一劍刺向最近的一個黑衣人。
那黑衣人猝不及防,頓時中劍,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眾黑衣人沒想半夜竟然還有人藏在樓梯間,混亂之間,又有一人中劍倒地。
那黑衣頭領顯然是個硬手,從混亂中辨出李文成的身形,大步向李文成跨去,一刀劈下。“鏗”地一聲,刀劍相交,這一刀勢道甚猛,李文成右臂發麻,腳步連連後退,手中劍差點拿捏不住。自李文成學劍以來,總是熟識之人互相切磋,還未真正與人動手,沒想平生第一次與人動手,竟是性命相搏。
李文成心中雖是恐懼,可卻容不得他多想,那黑衣頭領又是一刀斜劈過來,李文成不敢硬接,向後躲開,哪知這一刀刀勢不老,一式未盡,又反削他腰間。黑衣頭領人隨刀進,高壯的身板直壓過來。
微光中,李文成瞥見黑衣頭領的臉孔,額頭上有一個巨大的疤痕,劃過左眼,直至臉頰,黑暗中面目猙獰。此時,刀尖已距腰間不足兩寸,李文成來不及閃躲,臨急中豎劍用力側擋,“鏗”的一聲,手中劍被磕飛,但這一擋也將刀身盪開。
黑衣頭領手中刀被擋開,身形卻不止,飛起一腳,李文成已無力抵擋,被踢倒在地。李文成忍住劇痛,向旁滾開,耳中傳來那黑衣頭領嘿嘿笑聲。
李文成手中沒了兵刃,即是等待被宰的羔羊。當他站立起身,緩過神來的黑衣人們已將他團團圍住,那頭領抬起大刀,便要砍過來。李文成心中大叫一聲“罷了,想不到竟會命喪於此”,硬着頭皮,緊閉雙眼,迎接刀劍臨身。
正在這時,只聽得“嘭”地一聲,客棧大門似被大力撞開,李文成睜開眼睛,向門外望去,屋裏眾人也紛紛扭頭向門外望去。四個人影從屋外邁了進來,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獨眼雕,你亂殺無辜,今天遇到我五梅山莊的晏明,看你往哪裏跑!”
那人話剛落音,四人突地身形閃動,襲向那黑衣人們,黑暗中李文成只覺刀光晃動,不過片刻的功夫,黑衣人便紛紛倒下,只剩“獨眼雕”獨立支撐。四人中的三人已收劍退立,只留一人獨自對付“獨眼雕”。
李文成心中安穩下來,那與“獨眼雕”對敵之人,正是白天問路之人,也是方才放話之人。
“獨眼雕”在晏明一把寬劍的狂攻下,已是左支右絀,節節敗退,不多時,肩上腿上便添了數個傷口,驀地,他一個翻身,躲開晏明劈來的一劍,欲向樓梯間逃跑,另三人早已知他意圖,挺劍封住去路。
“獨眼雕”嘿嘿大叫一聲:“老子殺人無數,早就賺了個夠本,不怕死的來吧!”揮刀向三人狂砍過去,那三人對他的話似乎沖耳不聞,稍稍變換方位,便化解了這一刀。“獨眼雕”哇哇亂叫,左踢右劈,一時卻無法突破三人的合守之勢,這時晏明大聲喝道:“還不趕快放下武器,賜你個痛快死法,留你全屍,負隅頑抗,與事無宜。”
“獨眼雕”大笑一聲,知今天絕無倖免,大叫:“老子一生殺人無數,早知有今日,今天能死在閣下手裏,也算值得!動手吧!”說罷,丟下刀,氣喘吁吁地挺起胸膛,閉上眼睛。
晏明也不說話,抬劍直刺,一下便刺穿了“獨眼雕”的心臟。
驚魂不定的旅客們見匪徒已死,這才回過魂來,上前向四人打躬作揖,聊表謝意,打聽英雄的姓名。這四人中晏明身材壯闊,滿臉英氣,旁邊三人也都一身勁裝,氣勢挺拔,其中年齡稍長的名叫莫丁,另外兩個是兄弟,長的名辛龍,少的名辛海。
李文成死裏逃生,也忙上前致謝。晏明道:“小兄弟,我們已是二次見面,也算是有緣,唉,現在世道不安穩,以後行走江湖,小心為妙!”李文成甚是感激,這人只見過自己兩次面,便救了自己性命,還誠摯關切,不禁心頭髮熱。
“各位,可否幫兄弟一個忙。”晏明對餘人道,“這客棧是做生意的地方,與人方便,也是與己方便,可否與晏某將這屍體找個地方埋掉,剩餘活口我們自將押回山莊處理。”
眾人紛紛答應,只客棧老闆輕聲抽泣。黑衣人四死三傷,兩個旅客﹑客棧老闆娘母子也沒了氣息。眾人忙活一陣,臨到天亮,終於將客棧收拾乾淨,屍體也找了個離客棧稍遠的荒野之處掩埋,只有客棧老闆娘母子二人的屍體用白布掩着,停放在門口。晏明等四人便眾人告別而去。
天色大亮,旅客們大嘆老天保佑之際,也都趕緊離開這噩夢之地,李文成也正準備離開,見客棧老闆跪伏妻子兒子兩具屍體邊,不住地輕聲哭泣,一片凄涼之境。李文成不忍,便停下腳步,走到老闆身邊,想安慰幾句,終也說不出話來。
客棧老闆似乎於周圍已經茫然無知,只是不停抽泣,一天過去,始終都沒有換過姿勢。李文成也一直不忍離開,直到他肚子餓得咕咕亂叫,見那客棧老闆恐是傷心過度,神智不清了,李文成便自己走到客棧的廚房,胡亂地煮了些麵食和蔬菜。他將煮好的東西端給客棧老闆,老闆只輕輕搖了搖頭,不願吃喝。李文成也不是多話之人,勸了幾句,也說不出甚麼,便作罷,自己吃了起來。一連兩天,客棧老闆只跪在母子身邊,除了偶爾的抽泣和咳嗽聲,卻也滴食未沾。李文成不忍離去,就這樣一直陪伴在身邊,直到第三天,客棧老闆這才起來,他那原本稍瘦的臉龐已眼骨深陷,一副魂消魄散的模樣。他腳步蹣跚,一邊走一邊咳嗽地回到店內,走入房間,隔了良久,終於出來,手中提了一個大包裹,對李文成道:“這位公子,我先代我死去的家人謝謝你,陪我們這幾天,你是個好人,這裏是些銀兩首飾,還有些過往客人遺留的些物什,這些對我也沒甚麼用了。”李文成急忙擺擺手,那老闆也不等李文成拒絕,已將這包裹塞給他。接着有些凄苦地喃喃自語,李文成聽不清他說些甚麼,見他身體開始抽搐,喉嚨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便走到他身邊,將他扶住。
“這位公子,我妻兒已死,我也不想苟活在世上,最後再拜託公子一件事,不知公子願不願意?”客棧老闆凄苦地道
李文成點了點頭,老闆繼續道:“我叫徐尚根,妻子塗氏,希望我死後,公子能將我們一家葬在一起,徐某定在地下保佑公子一生平安無事,大富大貴。”
李文成又鄭重地點了點頭。徐尚根鬆了一口氣,身子一軟,便緩緩地癱倒在了妻子和兒子中間。李文成探了探他口鼻,沒了氣息,顯是悲傷過度,絕命而去。李文成依他遺言,在客棧附近挖了個坑,將一家三口葬在一起,這才縱馬遠行。
行得半日,終於抵達江陵城。李文成找了間乾淨的客棧,住了進去。打開徐尚根留下的包裹,裏面有幾根金飾,數十兩碎銀,一個機括玩偶,數張軟皮,一些雜物。那玩偶是兩個羅漢,被雕刻得栩栩如生,李文成按了下機關,那兩個羅漢竟然對打起來,雖然動作緩慢,拳腳招式卻甚逼真。
累了一天,李文成早早睡了,直到翌日午飯時刻才起來。李文成痛快地洗了個澡,換了件乾淨的寬袍,他面色白凈,配上這身長袍,便是一副富貴人家的少年公子模樣。李文成出了客棧,找了間雅緻的酒肆,點了兩個喜愛的小菜。這時他注意到側邊坐着兩人,一老一少,都是一身儒生裝扮,那老者面目清矍,甚有風骨,另一人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眉骨清朗,雙眼深邃,舉手投足間有股說不出的味兒。
只聽那青年嘆道:“朝廷正是多事之秋,為何杜伯伯卻只願隱居在這市井之地,以杜伯伯之能,輔佐當今聖上,匡正朝綱,重現大唐雄威,才是正途啊!”
那老者笑道:“葉賢侄,又來誆你杜伯伯,以賢侄你的聰明才智,豈不知為何,那你又為何不參加當今的春閨之試?”
那青年也展眉一笑,道:“杜伯伯大量,倒是小侄無禮了。”
那杜姓老者朗聲笑道:“葉賢侄你聰慧絕倫,想不到連你杜伯伯也要試探,葉老哥生的好兒子,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又嘆了口氣道:“自文宗朝‘甘露之變’,侍郎李大人和鄭將軍皆為宦官仇世良所殺,老朽就已心灰意冷,無心朝政了。”唐文宗當政期間,宦官勢大,平日裏飛揚跋扈,不將皇帝和大臣們放在眼裏。唐文宗與時任禮部侍郎同平章事李訓、工部尚書鄭注密謀除掉宦官仇士良,結果密謀失敗,仇士良指揮宦官禁兵對京師的公卿百官與吏卒進行血腥的大屠殺,一時間皇宮內屍橫遍地,血流成河。李訓與鄭注也紛紛被殺,為他們殉葬的除了無數人的生命,還有文宗剷除宦官的雄心壯志。
葉姓青年微抬額頭,眼神泛光,道:“小侄聽家父每說起此事,莫不唏噓,不過小侄以為,侍郎大人為天下大業,伏節死難,其心日月可鑒,只可惜操之過急,如是謀划周密,只怕又是一番景象。”
杜姓老者微微沉默,頷首道:“賢侄說的有理。”
葉姓青年也嘆了口氣,道:“當今朝堂,亂象更勝文宗朝,宦官專權,聖上又驕奢淫逸,毫無進取之心,只怕……”他如此光天化日之下,痛斥當朝皇帝,可見唐王朝已威嚴盡喪。
“前年二月,小侄也是滿懷抱負,上京拜會翰林院的許先生,才知朝堂已為宵小之輩把持,甚麼常科制科,不過是走走過場,能中舉登科者,無不是事先內定之人。本來以家父與許先生的交情,予個閑職做做,也是容易,只是不願與那些宵小之輩沆瀣一氣。”
李文成聽聞於此,頓時恍然大悟,難怪省試自己名落孫山,在這當今官場之中,自己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只如一個未見過世面的土包子而已,想到父親和老夫子的期望,突地覺得有些可笑。那葉姓青年,談吐風範,自己與他相比,直如烏雞與鳳凰,不及他萬一,心中不免有些灰心喪氣。
這時,葉姓青年向老者輯了輯首,又續道:“小侄這次來荊州,拜見杜伯伯,實有一事相求?”
那杜姓老者輕撫鬍鬚,微微頷首,道:“賢侄儘管直說,以葉老哥與你杜伯伯的交情,只要不是太為難之事,老朽當鼎力相助。”
葉姓青年問道:“賢侄知道杜伯伯與魏搏節度副使候傑候將軍是舊識,想請先生托他在鳳翔謀個差事。
“這有何難,稍會老朽便修書一封,為你說上一說。”杜姓老者慨然大笑。
李文成見這一老一少二人,所談之事,無不是朝廷辛秘軼事,談吐見識,讓人大開眼界。以他所能,只知道些詩文典籍,便以為自己才華橫溢,第一次見到這樣翩翩風度的才絕之士,才知自己實是井底之蛙,這卻也讓李文成心生倦意。
從小到大,李文成在父親和眾人的期望之中成長,八歲便第一次作詩,純是心性所至,卻博得眾人喝彩。不知何時,李文成已沒了純粹的喜好,寫詩作賦,李文成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厭惡,只是能從中得到別人讚許,便也滿足。這也使得他一直勤練不輟,準備以此為資,成就一番富貴事業。
這一老一少的談話,在李文成心中掀起了翻天巨浪,當今之勢,朝綱敗壞,登科及第,只怕已是不通。對於將來之途,李文成泛起迷茫無力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