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暗流
“克拉夫特先生,您有時間嗎?”
教堂中的清冷光線不知不覺地染上橙紅,晚餐時間將近。
早就視覺疲勞的雷蒙德修士夾着一小沓書目清單離開,伊馮也已經被中庭露天營火傳來的香氣勾走。
庫普艱難地熬到最後,叫住了還沉迷書本的教授。
“隨時都有。”
理所當然的回答。事實上,只要不是在搶救過程中打擾他,基本都能得到類似答案。
克拉夫特的時間安排就像理想中的教堂,雖然人來人往看似忙得密不透風,但你需要的話,總能找到個空位坐下,分得些關注。
不過他終歸不是真有一千雙耳朵與一千張嘴、如天使那樣全知全視。隨着影響力和頭銜日益增多,可分攤到具體某個人身上的時間還是在肉眼可見地被稀釋,只有態度始終如一。
無論身份如何,都不影響他們得到同樣的耐心。
或許這就是教授居然跟基層修士挺合得來的原因,庫普曾聽到隊伍中有人在談論相關話題,聲稱在其中看到了某種“聖質”,即不分高低貴賤的公正博愛,消除了世俗身份關係的特殊性,甚至於超乎人性常理。
而作為這裏與當事人關係最近的一個,庫普從中找到了自己覺得不對勁的源頭——遊離感。
他並非沒有見識過那些詭狀莫名的東西,當然很清楚克拉夫特掌握了來自於它們的部分技巧,連伊馮都在使用來源可疑的力量,甚至在生活中會無意地表現出來。
但前者帶給他的異樣感遠比後者強烈,彷彿修長龐然的聖像俯視塵世,視角脫離了人群、超越了凡俗價值觀,也就不囿於身份高低。
“您最近有沒有那種,我是說,不太正常的感覺?
克拉夫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點驚訝,卻沒有太意外。近似發現學生做出了一道略微超綱的小難題。
富含微妙自然變化的表情互動將形象拉回了正常範疇,讓人覺得一切都很正常,此前種種都是過度敏感產生的錯覺罷了。
“哦,你怎麼知道的?我還以為表現得沒啥特殊的來着。”克拉夫特大方承認了問題。
除了轉瞬即逝的些微疲憊外,他看起來就跟往常一樣精力充沛,“沒錯,敦靈下水道帶出來的後遺症,就像多了個發作比較頻繁的偏頭痛,習慣后倒也沒什麼大不了。”
“甚至可以說,比預想中還要輕些,只要不專門留意它,幾乎已經不干擾日常活動了,別太擔心。”
“那可太好了。”庫普放鬆下意識的屏氣,被無處不在的灰塵嗆得連聲咳嗽。
“話說回來,除了身體不適外,您會覺得有什麼別的不對嗎?”
助手兼扈從接過遞來的水囊,猛灌幾口,壓住喉嚨里翻騰的不適,“比如,做一些原來不太會做的事。”
“呃,沒有吧?”
很誠懇地回顧了遍近半年來事迹后,克拉夫特沒發現異常之處,無非是做點力所能及的實用醫療研究,順便清理些不該在現世興風作浪的玩意,工作內容始終如一。
“好吧,其實有點,前段時間對那些‘技巧’的使用確實變多了,但也是沒辦法。
“你知道的,顱內出血必須探查體積範圍、人工氣胸術前評估胸膜黏連、複雜骨折憑經驗達不到準確定位、頸椎脫位手法複位危險性很大,手術中盲目擴大切口會拉高感染概率……
“這是值得的,一個深呼吸時間,就能帶來巨大的預后改善,消耗都不到‘法術’的十分之一,還可以把幾個病人集中起來完成。”
“並不是總那麼巧,遇到急症時只能單獨使用,您似乎有時還會在手術中保持特殊狀態。”沒人比助手更熟悉某些讓旁觀的醫學院老外科人看出一頭冷汗的操作,背後都是不能被經驗技巧解釋的東西。
“那怎麼辦?”還能看着人死不成?
克拉夫特的潛台詞無法反駁,尤其是首位受益者更沒立場勸說減少使用頻率。如果臨床用途都要省,從深層生物手裏撈人回來的成本簡直沒法算了。
被這個問題堵得一時語塞,庫普倒是發現了件可能只有自己意識到的事情。
自認識以來,似乎從未觀察到深層根本性地改變克拉夫特性格傾向,僅僅讓原有特質愈發突出。
這是極反常理的,按道理而言,作為走得最遠的一個,思維觀念應該有蝴蝶破繭般的蛻化,深刻到徹底轉變行為模式、變得面目全非。
除非……
“克拉夫特先生,您是什麼時候開始投入醫學事業的來着?”
……
……
“大概一年多前吧,那時候我還挺天真的。”
菲爾德拽着騾馬籠頭,試圖繞開山腳路上的大泥坑。身後的馬車裏載着剛採購來的新鮮果蔬、脫殼麥子、日用品,以及正在記賬的多米尼克。
“總覺得自己前途光明,不可限量,畢業后當上神父是遲早的事,後來才知道要先當一兩年侍從、三年讀經員、很多年輔祭。”
“等有空缺了競爭執事位置,幹得好加有人賞識的升副司鐸、司鐸,再上面才是神父。”
車猛地上下顛簸,坐在後斗的人慌忙抱住紙筆,抓緊固定物,同時抬腳抵住一個滾動的老南瓜。
“穩着點,太快容易翻車。”多米尼克惱火地發現冊子和胸前的衣服被染黑了一片,字跡也缺失了半頁。
“讓我想想,這裏寫得是什麼東西。”
普里耶爾領沒有組織起市集的規模,他們花了一整天,造訪十幾家農戶和這裏僅有的手工匠人,東拼西湊地買齊了半數物品,趕着傍晚最後的光線回程。
夜色在身後追趕,將馬車驅趕進山體陰影中,牲畜發出本能的不安嘶鳴。
多米尼克得把鼻子貼到紙面上,才能勉強看清自己記下的文字。
隨身的冊子平時用來完成抄寫功課,偶爾也作備忘錄用,本就是廉價纖維壓成的草紙,書寫時都要墊着薄板。被墨水沾上,一下就浸透了好幾頁。
埋怨着同伴糟糕的駕駛技術,修士趕忙趁着記憶未散,試圖還原被破壞的內容。
當日的賬目還好,看頭尾數字能想起個大概,再往前的東西找起來就難了,各種隨性的筆記交錯在一起,還有修改部分,只能憑直覺潦草比劃幾筆,速記到後面乾淨地方。
光線昏暗,字跡潦草,腦子裏和手上一團亂麻,有時根本不知道自己看到、寫了什麼。
要快速跳至下一頁時,手指突然停頓,翻回原位。他好像看到了什麼引起潛意識關注的內容。
類似泡在自己澡盆里、察覺有冰涼光滑的東西擦着皮膚游過,像惡作劇的朋友偷偷注入的冷水、又像某種包裹着濕滑黏液的生物。
受驚的手久久停在原處,僵硬地等待那種感覺再一次到來。
但那裏沒有別的,只有比夜色還深沉的墨跡,浸泡着幾句因文字優美被他親手抄下的寫景短詩。
【它已經不在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