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奉君殿被重重結界包圍,殿內黑霧瀰漫,一人立於黑霧之中,朝高台之上的解離塵傾身。
“尊主。”
解離塵單手撐頭,視線並未停留在對方身上,只微微抬手,示意他繼續說。
他的態度如此隨意,黑影卻不敢如他一樣。
解離塵自是想如何便如何,他卻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因為不知哪句話便會引來尊主不悅。
令尊主不悅的下場他見過太多,哪怕是刀口舔血的魔族也無法從容面對。
“有件趣事稟報宗主。”黑影單膝跪地,音量不高不低,吐字清晰道,“近日有一人族入了魔界,四處尋修鍊密法。”
解離塵將注意力從露凝那頭轉過來,白髮滑落肩膀,微抬眼眸:“是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毫不意外,黑影遲疑了一瞬道:“除此之外,那人還在到處打聽尊主。”
解離塵沒說話,黑影便繼續說:“那凡人無靈根,打算入魔道修行,似是妄圖尋尊主奪回什麼。”連他都覺得這很可笑,於是話裏帶了些笑意,“他得知尊主乃是九州第一人時臉色甚是難看,入魔道之心更重,他絕對想不到,尊主不但是九州第一人,亦是魔道第一人。”
“這人自凡界業國而來,乃是業帝太子,名喚姬嬰。”
殿內黑霧涌動,黑影站在其中,明顯察覺到解離塵情緒與之前不同。
解離塵倒不是感到驚訝。
他早料到是姬嬰,但聽到確切名字,想到對方覬覦的是誰,不可能沒有反應。
他面上一如既往平靜,人自高台上一步步走下來,來到黑影身邊,在他渾身緊繃時漫不經心道:“他四處打聽本君,你們是如何做的。”
黑影屏息道:“屬下已命人封口,此消息不會傳到九州。”
“不。”解離塵反而道,“讓他說,助他修魔,讓他把本君神魂離散過的消息傳到九州來。”
黑影不解抬眸,只見過未雨綢繆的,捧潛在的敵人、為自己製造困難的還是第一次見。
“九州大會就要到了。”解離塵輕撫腕間玄玉珠,“那些人若得知此事,定以為本君神魂仍然不穩,想必更有自信殺了本君。”
所有蠢蠢欲動暗中蟄伏的人都會因這個消息前來嘗試。
養尊處優多年的那些人怎麼容忍得了一個不識好歹,幾次挑釁於他們的後輩穩居高位,甚至奪走九天仙盟盟主之位?
之前可能還會顧忌他進階,知道這個消息后應當就無所顧忌了。
“只是。”解離塵話鋒一轉,“他只能說這些。”
神魂遺漏在凡界發生的其他事,姬嬰也好,夜舞或燕卿卿也罷,都不能再多朝外說一字。后二者盡在掌控,姬嬰如今也在監視之中。
他們不提,自然就不會有人想像得到,連修界第一美人玉州君都不屑一顧,對男女之事排斥至極的離州君,會在那裏喜歡一個凡人女子,還帶回了身邊。
雖然他已經為露凝想好了所有後路,做了所有保障,但在她正式點頭之前,能與他少扯上一些關係,就少扯上一些。
僅僅是現在這樣,就已經有人開始打她的主意,想從她來入手對付他,若知道了她之於他的意義,他們只會變本加厲。
露凝願意的話,他並不怕這些。
但她還沒有正式點頭,以他目前在她面前的形象,理應尊重她的選擇。
雖然他更想做的是——將她拉下深淵與他一起腐朽,讓光點亮他自縛的監牢。
解離塵去處理宗門事物,露凝也得以休息。
她答應過會去見夜舞,便收拾了一下朝執劍宮去。
這會兒剛好是下早課的時間,夜舞應該正在執劍宮中。
執劍宮離奉君殿不算遠,以露凝如今的腳程很快就能到,不過中間發生了一些意外。
她遠遠聞到一股血腥味,腳步跟着停了一下,視線四處看了看,緩緩定在一處樓閣雲海之後的角落。
那裏躺了一個人,白色的衣擺上滿是鮮血。
有人受傷了。
諸天宗里應該是很安全的,怎麼會有人傷成這樣?
露凝立刻上前查看,蹲下來時看見了對方的臉,竟是她認識的人。
是明晝。
換給她學宮座位,言語溫煦令人心生好感的同門。
明晝本來就有些弱不禁風,現下渾身是血地躺在這裏更是嚇人,看臉色露凝都疑心他已經死了。
還好他胸膛仍在起伏,還有呼吸,露凝立刻將他抱起來,抱起一個大男人這事兒對她來說小菜一碟,她記得諸天宗設有專門為宗門弟子療傷的地方,是慧劍長老的慧劍宮,離這裏有些距離。
懷中人咳了幾聲,身子無力地倚在她身上,似乎要醒來了。
露凝想着人還能醒來,說明問題就不大,趕忙說:“你別說話,省些力氣,我這就送你去慧劍宮。”
明晝勉強撐開眼,看了一眼滿臉焦急的露凝,她輕輕鬆鬆地抱着他奔跑,明晝沉默了片刻,到底是放棄了說話,安安靜靜地靠在她懷裏,出神地想着什麼。
露凝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將人送到慧劍宮,路上也遇見了不少弟子先一步來幫忙通傳,所以慧劍宮弟子是等在門口的。
他們一見明晝滿身的血就立刻把人接了過去,露凝鬆了口氣,跟着往前幾步,但見大家都有條不紊地忙碌開來,應該也用不到她了。
她與明晝不算熟悉,點頭之交,他為何會渾身是血地暈倒在那裏,自有諸天宗長老們來關心,跟她關係也不大,人送到也就沒事了,所以她放棄了進去,轉身打算要走。
明晝卻在這時開口,聲音沙啞地輕咳道:“溫師妹。”
露凝回眸,明晝臉上帶血,有些傷痕,但這並不影響他的俊美:“多謝你。”
他明顯說不了太多話,這兩句就讓他咳嗽不已,醫修們不贊同地讓他趕緊進去,他卻勉強穩住呼吸,顫着聲音說:“……多謝相救,待我好一些,再去尋你好好道謝。”
話音落下,他咳得更厲害了,這次直接吐血暈了過去,明顯傷得很重。
露凝到了嘴邊的推辭沒了對象可以說,最後夜舞也沒見到,就這麼回去了。
她回去的時候,解離塵正坐在花樹雲海旁撫琴,黑衣白髮,儀神清湛。
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抬眸望過來,清冷的眼底毫無情緒,彈奏的琴聲雖然悅耳,卻充滿了肅殺之氣。
露凝為這琴聲皺眉,解離塵瞥見,琴聲瞬間轉換,變得柔情如水起來。
……但剛剛的肅殺不是錯覺。
他好像不太高興。
琴聲停下后,露凝本想說什麼,但解離塵先道:“身上的血如何而來。”
露凝一低頭,發現自己身上也沾染了明晝的血跡。
紙傀儡趕緊跳出來幫她清理,她順便把路上遇到的事說了。
“原來如此。”
解離塵抱着琴走到她面前,低頭看了看紙傀儡,紙傀儡立刻縮起來不再動作。
“法訣清理得再乾淨,也還是聞得到別人的血腥味。”他淡淡道,“去換下來吧。”
那也行,露凝說:“那我順便沐浴一下。”
“好。”
他答應下來,她轉身離開,卻發現他人始終跟在後面。
露凝回過頭:“……你跟着我做什麼?”
解離塵面不改色:“你應當不習慣一個人沐浴,我來幫你。”
“……不用。”露凝抓起躲在身後的紙傀儡,“有它在,不用勞煩你。”
紙傀儡立馬消失,表示自己無能為力,解離塵認真看着她,現在只有他可以幫忙了。
可露凝還是堅持拒絕了。
讓他幫忙沐浴……這尺度實在太大了,她一下子真的不行。
等下次她做好心理準備——不對,什麼下次,她怎麼想得那樣多。
露凝紅着臉回了寢殿,羞恥地把他關在門外。
她如今會些簡單法術,引水和從乾坤戒尋浴桶什麼的都能自己做。
雖然從小到大都有人伺候,但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發現完全自己來也沒什麼難的,有法術輔佐之後更是簡單。
解離塵也沒勉強,他站在門外,也不妨礙可以輕鬆得來她換下的弟子服。
幽冷的光將衣裳送到門外,他並未用手拿,只盯着看了幾息,以冥火摧毀,連灰燼都沒留下。
殿內的露凝知道他在外面,臉上紅暈褪去,沐浴時與他搭話:“也不知明師兄怎麼樣了,看他還能說話,應該不會有事。”
她微微提高音量:“長老們沒將這件事稟報給你嗎?可知他是如何在諸天宗內出事的?”
諸天宗可是離州君的直屬宗門,怎會有人敢在這裏造次?
解離塵沒說話,倒是他身上傳訊玉牌亮起,他點了一下,執劍長老的聲音很快響起。
殿內的露凝如今已經築基,耳力不凡,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宗主,有魔族潛入宗門,傷了靈劍長老的親傳弟子明晝。”
魔族?竟是魔族!
露凝一時忘了沐浴,全神貫注地聽着外面的聲音,聽到解離塵冷淡地問:“是嗎,他死了嗎?”
問的自然是明晝。
執劍長老道:“宗主的隨侍弟子將他及時送到了慧劍宮,如今已經保住性命,無礙了。”
也對,如果他死了,魔族潛入的消息又是誰給出來的呢?
解離塵沒再說話,露凝在屋裏,也看不到他臉上淡淡的殺意。
這殺意絕不是針對魔族,那是針對誰就不言而喻。
他看了一眼緊閉的殿門:“你走之前,他同你說了什麼。”
露凝縮在浴桶里回答:“沒說什麼,只是他說好了之後要來尋我道謝。”
“來尋你?”解離塵慢慢道,“那就等着。”
倒映在殿門上的身影緩緩消失,是解離塵走了。
露凝捧了些水,總覺得事情不會這樣簡單結束。
還有魔族潛入的事,他們到底要做什麼?
會不會是要來傷害解離塵?
時間過得很快,距離九州大會只剩下不到半月,總覺得那些看似平靜的一切之下佈滿了風雨。
鑄劍宮裏,鑄劍長老正在打磨一塊玄鐵。
解離塵出現的突然,她手一抖,玄鐵掉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聲。
“宗主。”
鑄劍長老跪拜下來。
解離塵看着她:“本君要他死。”
鑄劍長老頓了一下說:“要他死自然簡單,這不過是他一個化身,這樣的化身他還有許多,可進入諸天宗的就這一個,混跡在宗主身邊的更是絕無僅有,留着他用處更大。”
解離塵未語,鑄劍長老思忖片刻繼續道:“宗主不想知道他接近您究竟想做什麼嗎?宗主既有意九天仙盟盟主之位,就不該錯失這個機會。我們可以藉此做很多事,現在殺了他,實在得不償失。”
“是嗎。”解離塵終於開口,輕輕道,“一個帝尊的化身罷了,竟對本君這樣有用嗎,說得本君都有些心動了。”
鑄劍長老一凜,閉了閉眼謙卑道:“宗主若想他死,他肯定是要死的,哪怕是遠在紫微帝宮的帝尊本體,也逃不過宗主的手掌心。”
解離塵看着她:“你在他面前,也是如此恭維他,踐踏本君嗎?”
“宗主恕罪。”鑄劍長老跪拜着,“屬下是身不由己。”
要換得對方的信任,確實需要付出一些代價。
鑄劍長老接到這個任務之前就已經有了打算,解離塵也很清楚。
他並不在意那些,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會才消失離開。
鑄劍長老汗濕了衣裳,有些脫力地跌坐在地。
慧劍宮裏,解離塵隱去身形出現,無一人察覺,包括昏迷的明晝。
他站在葯榻旁,認認真真打量了對方一會,十分厭惡對方化身眉眼間與他的相似。
他抬起手,腕間玄玉珠漫出黑氣。
想留一個人性命不難。
但他故意在露凝面前展露傷痕,讓露凝救了他,甚至還……感受到了她的擁抱,對她圖謀不軌,他決不能容忍。
那是他的。
是他獨有的。
現在也要被他搶走了嗎?
不可以。
絕無可能。
其他什麼都已經過去,唯獨露凝,他絕不容許他玷污奪取。
他怎麼可以用他骯髒的身體碰她?
反正只要他還活着就夠了,他還可以對他做很多事。
就如同從前他與那個人對他做的一樣。
解離塵手中凝結靈力,毫不遲疑地打下去,昏迷的明晝渾身一震,聲息微弱,幾近與無。
他單薄衣物下每一寸碰觸過露凝的肌膚全都灼燒潰爛,發出腐爛的臭味。
儘管如此,解離塵依然感覺不到快意。
還不夠。
還遠遠不夠。
一個被掠奪到極致,幾乎一無所有的人,如今討回來這麼一星半點,還只是在對方的化身而非本體上,如何能有感覺?
心口忽然一片滾燙,是感應到了與露凝交融的那滴心頭血。
她想他的時候,他會有這樣的感覺。
解離塵情緒微緩,最後看了遍體鱗傷的明晝一眼,回到奉君殿。
奉君殿內,露凝抱膝坐在台階上,看到他出現,立刻站了起來。
“我沐浴完四處尋不到你,你去哪了?”她扯住他的衣角,眉頭一皺,“血腥味……發生了什麼?你受傷了?是不是那些潛入宗門的魔族?”
不是他的血。他當然沒有受傷,魔族也更不敢傷害他。
但是。
解離塵身子一顫,倒在她肩頭,呼吸灑在她鎖骨上,手輕撫她的細腰,曖昧又親昵。
露凝被他撫得汗毛都豎了起來,不自覺挺了挺胸,解離塵的目光落在她圓潤的胸口,掃過那雪峰的山尖處,眼神暗了暗,低聲道:“無礙。”他否認着,“我沒受傷。”
話是在誠實否認,可這言語表情分明是在說:我傷得好重,我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