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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冊子是黃絲金冊,為南宮家登籍造冊所有,一般只在宗祠祭祀時,擺在祠堂正上方的香壇處,女子不能碰。
南宮槐打開時,尤娘子看着那一頁正中的幾個字,口噴鮮血,趴在蒲團上。
這冊子中,寫着“南宮槐子,嫡妻蕭氏”八個字。
她翻着冊子,看見了八個字下寫着:南宮槐子,父為南宮勛,母為上官雪瑤。嫡妻蕭氏鳳嫻,為慈明宮王太后之女。”
下面,還寫着他們幾時幾時成婚,彩禮和嫁妝。
原來,尤秋柔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褚槐正眼瞧過。這麼多年,她引以為傲的正娘子身份,一直都沒有被證實過,全是信了南宮槐所說“已改宗祠典冊”的話。
她的名字,壓根從未出現在南宮家宗祠冊中。
將來她的牌位,也不會如蕭娘子一樣,在這祠堂中能落腳,被後人供奉,養着香火。
“尤秋柔”這三個字,從一開始,就在賤籍上,從未劃去。
南宮槐神色淡然,輕輕合上,“我與你夫妻這些年,曾經覺得愧對你的,唯有此事,只此一事。如今,你陷害南宮家,陷害和皇族有血緣的嫡子出嗣旁出,還妄想讓兩位嫡女出繼。這些種種,與你我而言,已沒有對錯了。南宮家,從未有過你隻字片語,也從未有人記得過你。”
“當初瑤兒要給你賤籍,你為著面子,推了回去。我們第一次去豐鄉時,我就找她,將這賤籍收了回來。你曾問過此事,我哄騙你已消了賤籍,正了你的身份。”
他拿起
南宮槐說得不冷不淡,彷彿這些事,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尤娘子艱難抱着蒲團,緩緩抬頭。
一旁的劉女艱難爬過,攙扶着她的身子。
她忍着痛,膝蓋不敢彎,這才稍稍能喘口氣,“你為何,要這般待我......我這些年在褚家......你為何要這樣待我.....我生下西辰,他可是這南宮家的男丁......”
尤娘子不提這事,南宮槐還能有那麼一絲惻隱之心。
她說起褚家男丁,南宮槐就想起方才的尤黛娥和周奴。
那揪心的一幕幕彷彿又在眼前重現。
兩個孩子,死於非命......
他一巴掌,再扇到尤娘子臉上。
尤娘子本來快要爬起的身子,被重力猛扇趴到地上,咳出幾口血。
南宮槐咬着牙,蹲下,扯住她的發,“南宮家為何男丁單薄,究竟是為何,你這個蛇蠍女人難道不知?”
說畢,他又萬分痛苦,也坐在地上,抱頭痛苦,“這些年,我何嘗不知你在府中有幾分真心,你待這些姑娘又何嘗真心過。你待嫡女向來偏頗,她幼時大字不識惹出笑話,你能脫開身?你以為我這眼睛是用來出氣的?”
南宮槐一臉委屈,“我任由你鬧騰,只要不出大事,內宅事全權由你做主。說到底,南宮淰記在敏兒名下,終究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你的虧欠。可你不該如此殘害人命,如此喪盡天良。這些年,我過得糊塗,就想着有些事別去計較,由着你。可今日,是你捅破了這天,是你一次次太過貪婪,太想得到,害怕失去。”
尤娘子嗆着血,在那趴着掙扎。
南宮槐冷冷道:“你怎麼都沒想到,你遇到的對手,是個睚眥必報,不留情面的瑤兒。她膽子雖不大,但有玥兒幫襯着,你哪裏是她倆的對手。自她倆從豐鄉回來,我就瞧出她不是善茬,多次勸你待她好些,莫要再去惹事。可你不聽,如今,若是玥兒再插一手,告到太后那兒,你唯有一死。”
他緩緩起身,老淚縱橫。
南宮槐轉身,盯着香案處,蕭娘子的牌位,眼神獃滯。
他挪步當牌位前,點了香,插進香爐中,“柒兒,我曾在這裏,被這個毒婦弄的,差點兒給你修改名冊。今天,我南宮槐,向你一跪。你說你,那麼高貴的身份,怎麼就看上我了呢?”
他苦笑。
含淚轉頭,再看向尤娘子,“南宮淰的事,你也莫要再怪我,你沒有冊子,我只能把她記在敏兒名下。”
沒有冊子。
這四個字,猶如當頭一棒。
沒有冊子,也就是說,尤娘子在南宮府,都不能算妾。
她眼神震住,艱難發聲,“難道我在老爺這裏,只能算是外室?”
尤娘子想起當年,她和劉女打點買私宅一事了。
當時梁京買賣府邸制度尚未完善,尤娘子就是在有漏洞時動手的。
當時掌管府邸的外司就說,並沒有查到尤娘子籍冊。
當時她就覺得詭異,曾有意問過南宮槐。
南宮槐只以“正在編纂”為由應付了她。
當時因制度不完善,她使了銀子,給劉女弄到新名冊,從中逃過很多規定。
買到手很是便捷,尤娘子還以為,身份已編纂好了。
這些年她又從未問過此事,也從未查過。做事也都順,並無阻礙。
誰曾想,原來一切,都是假象。
尤娘子錯愕萬分!
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南宮敖。
顯然,南宮槐也猜出了她的心思,“西辰從出生時,就記在了柒柒名下,南宮府嫡子,這你就放心吧。”
尤娘子此刻,所有的心防和支撐全都塌了。
她的膝蓋骨節都露着,此刻她什麼都不顧了,猛的爬起,一臉意外,“為何,為何要將我生的記在那賤人名下!這府中論殘忍,論有手段,你又能好到哪裏去!”
尤娘子被南宮槐打通了任督二脈,“你當初在勤偣,得知那賤人是嫡公主,你使出渾身魅術,將她騙來。你作為丈夫護不住妻子,作為父親你從不過問內宅事,整日渾渾噩噩,只知攀附權貴。在朝中為官你溜須拍馬,官眷不恥你,與你素來寡交。你不知廉恥,再度納妾。你算個什麼東西,你把我的西辰還給我!”
尤娘子越說越絕望。
南宮槐對這些話,已經不為所動了,像是聽慣了,也像是這些話,句句都中了似得。
他干站着,竟無從反駁。
提起南宮敖,尤娘子又假裝服軟,“老爺,你不該騙我這麼多年啊,他是我的驕傲,是我懷胎十月,拚命生下的孩子啊。為何,為何要將他記在那賤人名下!”
“老爺,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正娘子沒有也罷了,你給我一個妾的名分,將西辰記在我名下可好?你我夫妻多年,一步步走到如今這般田地,不能都是我一人的錯。”
南宮槐冷言,“你是外室身份,外室所生,只能記在嫡母名下。若是記在妾名下,只能是庶子。”
尤娘子愕然,不知如何是好。
許久,她放聲大笑,“南宮槐,你算什麼東西,你才是這褚誅心的賊,要命的賊。你害死這麼多人,妻離子散,你活該家破人亡。”
南宮槐淡淡坐下,飲茶,“事到如今,從前我不想管的事,現在也得一一查證,給書元大人和陛下一個交代了。如今,這事鬧到朝中,若是日後追究下來,蕭家一脈,就足以讓南宮家虧欠一生。”
他放下茶盞,“不過,好在我從未給你正名過,這些年你人前人後,威風得意,也算是彌補了我對你的愧疚。蕭娘子的死就算追究下來,你不過就是一個外室,連累不到褚家上下。你名下什麼都沒有,西辰和南宮淰,都與你無關。”
尤娘子冷哼,“你已打算捨棄我,護整個南宮家了。”
尤娘子痛的在地上打滾,劉女撫着尤娘子的膝蓋,聽着南宮槐說得這些決絕話,為尤娘子不值,“老爺,我們娘子雖執念深,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南宮家好。娘子這些年很不容易,她生的兩個孩子都不在名下,她是一個母親啊。老爺,娘子的心該有多痛啊。”
南宮槐駁回這話,“那柒柒和敏兒呢,她們的孩子就不無辜,她們就不痛?”
尤娘子:“可你不該騙我這麼些年,西辰是我的命,你把他還給我,還給我好不好。”
南宮槐挪步到尤娘子跟前,蹲下,“我本該有七子,繞膝歡樂的。是你把他們殺了,只留下西辰和那幾個庶子。你欠南宮家的,他得來替你償還。他要好好當個這個嫡子,延續南宮家曾經三鼎甲的輝煌。”
說畢,他起身,一腳跨過尤娘子,拐出了祠堂。
尤娘子癱趴在地,方才的強撐太過消耗體力。
她趴在那,暈厥過去。
祠堂的香案處,燭光擺動。像是窺探着這一切,又像是嘆息着南宮家的命運。
屋外,小雨淅瀝落下,驚飛幾隻雀兒。
沉香榭內,芒種連着擦拭浮沉額頭的虛汗,床簾下,她閉眼躺在那。
身上未曾蓋絨毯,膝蓋和腳踝處塗抹了藥膏。嘴角也抹了藥膏。曲姨娘坐在矮凳上,專註着給南宮瑤一勺一勺的晾着湯藥。
待涼一些,她才湊到床榻前,餵給浮沉。
南宮瑤的額頭皺起,一臉驚慌。
曲姨娘撫着她的胸口,試圖讓她緩和下來。
南宮瑤昏睡着,慢慢展眉。
喝完,曲姨娘和南宮玥才長吁一口氣,“葯也喝了,藥膏也抹了,她這些日子太累了,讓她好好睡幾日安穩覺吧。”
南宮玥也為南宮瑤難過,“妹妹真的不容易,這事連着好幾處的變,她該有多睏乏啊。”
曲姨娘放下床簾,小心挪步出來。
沉香榭的正廳燃着香爐,曲姨娘坐在捲簾下,盯着院外的雨出聲。
南宮玥拐着腳上前,坐在一旁。
南宮瑤躺在床榻上,猛然驚出一身汗。
她下意識摸自個腿,暗自慶幸腿好在。她稍稍挪動下身子,輕聲喚南宮玥。
屋子內的人聞言,全都湊過來,又是撫額頭又是摸臉蛋,確認南宮瑤無礙,還醒了時,大家緊繃的神經,總算舒緩了不少。
“咱們姑娘可算是醒來了。”
南宮玥露出久違的笑。
之梅給南宮玥也墊好軟枕,攙扶着她靠在軟枕上。
睡了好幾個時辰,換成這個姿勢后,南宮瑤覺得舒坦多了,“尤氏呢?”
曲姨娘:“還關在祠堂,今早官人去審過,據說還打了板子,血肉模糊的。也不知人現在清醒着沒。我聽下人說,祠堂還發生了爭執,也不知為了何事?”
南宮瑤盯一眼窗外,“這府中上下,可還封着?”
曲姨娘點頭。
之蘭見南宮瑤好多了,弱弱開口,“姑娘,眼下這情況,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南宮瑤搖頭。
她哪裏能想好下一步。
當初籌劃時,她只想到如何把母親被害一事當著南宮槐的面交代清楚。母親曾經受的委屈,如何讓南宮槐知曉。
她只想到尤娘子。
卻從未想過,這事如何善後。
曲姨娘瞧出了她的恐慌,“眼下,姑娘得想好,此事該私了,還是公了。”
南宮瑤一愣。
她一想,又再度陷入兩難。
尤娘子是正娘子,她犯了事,勢必會牽扯到整個南宮府。
南宮槐的為官之路,恐怕都難以順遂。
如此一來,曲姨娘和南宮岱,也會遭受到波及。
她不知自個,該顧及哪頭。
她知道曲姨娘有話說,讓之蘭她們都退下了。
床簾下,只有這三人時,曲姨娘才敞開心扉,“姑娘,我來到這南宮府,做了妾,一直都在感恩。我從來都不敢奢求太多。既是我嫁了他,就跟定了他。哪怕他犯了事被流放,我也認了。我從來都不怕吃苦,人犯了錯,就得受到懲罰。你母親一生凄苦,惡人就該得到報應。”
“可是.......”
“姑娘,你儘管放心去處置這事,我是個很認命的人。官人得了罰,降官也好,流放也罷,我都會陪着他。這本就是他該得的懲罰。”
南宮玥:“可姨娘還有岱弟弟,他的前途.....”
曲姨娘一笑,“南宮家的前途就是他的前途,他是南宮家的根,自當該為南宮家的罪背負着。他是男孩子,這些逃避不了。他有繼承責任,也有承擔起罪的責任。”
此刻,南宮玥當真是佩服起曲姨娘這個人了。
她太過清醒,太過沉穩了。
南宮瑤此刻,也不知此事該如何定奪了。
曲姨娘再次開口:“姑娘,我聽立春說,宜芙居,有孕了。”
院外的雨一直下不停,從鏤窗飄進一些雨,落在窗前几案上,濕了幾張捲紙。
一個小丫頭匆忙跑進來。
南宮瑤皺皺眉頭,只聽小丫頭嚷嚷道:“姑娘,我們韓姨娘,在昨兒子時,崩逝了!!”
玉瓶插一朵粉珠花,掛着些許雨滴。
竹簾隨風擺動,流蘇飄在半空。
這雨,像是一直都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