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陸離（下）
隨着向茹驚呼一聲後退至床邊，房門也緩緩打開小半——只見不知從何處翻出一身西裝外套和皮鞋的父親杵在門口，腦袋歪成九十度，嘴角上咧，默不作聲地盯着自己！
“爸……你，站在這裏是想，有什麼事嗎？”向茹聲音有些發顫，她完全猜不出自己父親這個行為所蘊含的想法。
聽到女兒的詢問，父親眼中彷彿恢復了片刻的清明，他神情緊張地往後扭頭張望一陣，接着推門而入，幾步走到向茹面前，一臉嚴肅。
“你媽精神有問題！我剛聽到她自己念叨着什麼，茹兒生日要到了，過兩天給他買條好看的裙子和帽子……”
向茹沉默片刻，“呃呣，嗯哼？”她也不好反駁父親，只能含含糊糊回應一聲。
“我準備等她倒完垃圾回來，好好和她交流一下，用我這些年從同事們那兒學到的診斷技巧，看看你媽媽到底什麼問題。
“一會你就呆在房間裏，我給你房門鎖上，等爸來給你開鎖，就證明問題解決了，你再出來好吧。
“喏，這個空瓶子給你，要是一會需要的時間太長了你想上廁所，就用這瓶子將就將就吧，反正我也經常這麼干。那就這麼說定了，你媽快回來了，我得先出去做準備才行……正裝……氛圍……”
向茹眼角抽了抽，接過空瓶子，目送口中碎碎念叨的父親離開卧室。
聽着房門傳來的鑰匙反鎖聲，她知道，父親應該是以為家裏和病院一樣，門從外面反鎖后，裏面就沒法打開了。
“哐——”
“葉女士歡迎回家，請這邊落座，這邊為您準備了一次心理疏導，還請耐心等待導師到來。”隨着防盜門打開，卧室外傳來父親那不再沉鬱的聲音，
母親很明顯愣住片刻，語氣有些懷疑地問道：“你這是……又在院裏和誰學了新知識嗎？”
“您的疑惑屬於正常現象，一切都會在疏導結束后告知，現在先由我帶您去往鄙協會的招待分廳。”
單聽聲音，不了解的一定會認為說話人是一位禮度翩翩的西裝侍者，絕非從精神院裏接出的病患。
腳步走遠，似乎是前往他們的卧室。隔着兩道門，即便老房子隔音不好，也聽不見什麼聲音了。
重新躺回床上，看了看被自己扔在一角的空水瓶，向茹決定還是先睡一覺，等父親折騰完再起來開門去廁所——她可不認為父親會記得回來給自己開鎖。
夜深。
咚，咚，咚，咚……
轟隆——
一道電光劃過向茹面龐，隨後便是一聲沉悶的雷。
嘀嗒，嘀嗒……
向茹迷糊地睜開眼，聽着夾雜在窗外大雨聲中的嘀嗒聲，忽地看向窗檯：
“糟糕，沒關好窗戶！”
猛然一躍起身，把窗戶關嚴，腳下一片冰涼。
“嗐，明天再打掃吧，地板也不是第一次浸水了，應該沒什麼問題。”
正要回到床上，書桌前的手機一陣短促震動。
“應該很晚了吧，怎麼還有短訊？”向茹甩甩關窗時殘留手上的雨水，疑惑地拿過手機。
時間顯示01:44，時鐘下方是一條彩信通知，發件人未知。
“大半夜的這是誰給我發彩信。”
連續按鍵解鎖手機，打開彩信等待加載……
一排排文字加載而出：
‘我叫安娜，是工廠的伯伯給我取的。
‘有個男孩把我從鐵架子上取出來帶回家了。
‘他叫阿浩，他說要叫我安娜，真巧！
‘伯伯說得才不對，把我領走的人怎麼可能虐待我呢，阿浩對我可好啦！
‘阿浩說很喜歡我，他說安娜是他最親的家人，安娜也要這麼想！
‘阿浩是安娜唯一的家人！安娜要和阿浩永遠在一起！
‘阿浩最近怎麼了，經常摔東西……不過還是會把我放在枕邊一起睡覺，安娜要好好陪着他！
‘我被砸到地上了……
‘阿浩把我撿起來好好清潔了一遍，還說對不起他不是故意的……
‘安娜無意間聽到叔叔阿姨說了，阿浩這是在叛逆期，脾氣不好很正常，多陪陪他開導開導就好了。安娜也要一直陪着阿浩！
‘阿浩又把我扔到角落了，這裏好多灰……還有小蟲子……
‘一天了。
‘兩天了。
‘……
‘阿浩一個星期都沒來把我帶回去……
‘阿浩終於過來看我了！誒……為什麼是那樣的眼神……
‘阿浩帶回來一個新的玩偶，還把它放在了枕邊屬於我的位置……他明知道安娜最討厭貓的！’
“字體……變成深紅色了……”向茹感覺有些不對勁，但又好奇故事接下來是怎麼樣的，猶豫稍許，繼續按下翻頁鍵，同時微眯雙眼，把手機屏幕拿得離遠了半寸。
‘為什麼我努力爬到原來屬於安娜的位置，阿浩回來看見后卻變得那麼生氣，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猙獰的表情……
‘我又被重重摔到這個骯髒的角落了，好疼……
‘安娜要再努力一次！要回到阿浩的枕邊陪着他！那隻貓根本對他沒有感情！！！
‘這是哪裏……為什麼那隻貓都被我撕成兩半了，阿浩還是不讓我回去！這裏好臭……好多垃圾……
‘安娜終於爬出來了，角落就角落吧，只要能悄悄看着阿浩就好。
‘他，又帶回來一隻新的貓咪玩偶……還貼着他的耳朵……
‘阿浩的耳朵只能我碰！嘻嘻，現在只屬於我啦~
‘阿浩從醫院回來了，叔叔阿姨把房間全部清掃了一遍，不能讓他們發現我私藏了阿浩的一部分……得藏進肚子裏……
‘安娜被扔到樓外的垃圾堆了，不過臨走前我親眼看見，阿浩把自己裝進了一個貓咪外型的睡袋裏，包裹住了全身肌膚呢……’
滾動條到了底端，文字倏然而止。
向茹感到一股涼意沿脊柱而上，不由打了個寒顫。
無意識地繼續按下‘下一頁’鍵——
一張腹部鼓起兩道弧形輪廓、已經辨不出原形的猩紅玩偶圖片赫然出現在屏幕中！
“！！”
砰！
向茹一陣頭皮發麻，手機直接滑落在地。
聽着窗外的雨聲，明明關嚴了窗戶，還是感到莫名陰涼。
又打個冷顫，一股尿意忽然湧現。
“什麼人吶，就像是算計好我被迫不去廁所好幾個小時，然後發這種東西給我一樣，太討厭了吧！”
瞥了一眼床邊的水瓶，向茹連忙搖搖腦袋，深吸一口氣，還是決定去趟廁所。
輕輕擰開房門鎖，躡手躡腳踏出卧室。
“咦，主卧的門怎麼只是虛掩留縫，往常都會緊緊關上的呀。”經過父母房間，向茹暗自疑惑，也沒想太多。
走過廚房，進入衛生間，順手把門輕輕關上。
“廚房檯子上好像放着好幾大塊肉，是媽媽晚上出去的時候買回來的么。”
啪嗒啪嗒……
窗外雨聲似乎比之前更大了，打在窗上傳出陣陣悶響。
向茹起身提好睡褲，正欲踩下沖水踏板——
踏、踏、踏、踏。
洗手間旁邊的廚房傳來逐漸逼近的皮鞋聲。
“完啦，他怎麼這個時候還沒睡，還穿着皮鞋，被撞見又要編一套說辭。”
踏、踏、踏。
所幸，腳步聲徑直路過衛生間，向廚房內部去了。
“呼，還好還好，那就等他回房間再出去吧，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咚，咚，咚，咚……
廚房傳來道道沉悶的切菜聲，向茹皺眉，彷彿自己驚醒前迷迷糊糊中就聽見過一樣的聲音，只不過在卧室時被雨聲蓋住，也沒怎麼在意。
“怎麼這麼晚了還切菜，聲音這麼重，是在處理媽媽買回來的那些肉么？”
咚，咚，咚，咚……
聽着斷斷續續的剁刀聲，向茹沒來由地一陣心悸，甚至有些坐立不安，感覺渾身上下的肌肉組織都陷入慌亂。
聲音已經持續了數分鐘，似乎父親正在下刀的這塊肉異常難處理。
向茹的心悸感也愈發強烈，實在難以忍耐，便強壓下心頭不安，小心轉動門把手，露出一條縫悄悄看向廚房。
黑暗中，案板上的肉和父親的身影都有些陰森而模糊，只能看見他不知疲倦一刀刀切割着的動作。
咔擦——
一道電光閃過，短暫地帶來一剎那光亮，只不過這光亮卻是格外猙獰！
向茹如遭雷擊，目光滯滯地盯着案板上的肉，其末端的那枚銀戒指，她再熟悉不過。
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細胞都在戰慄。
她眼中的世界不再有其他事物，只余那案板，和那道身影揮刀的動作。
驀然，喑啞聲音從那身影口中徐徐傳出：
“我早該知道，你背叛了我，和別的男人生出個野種。
“不然我那備受他爺爺寵愛的兒子，怎麼會影蹤全無，又變成個女孩……他爺爺又怎麼會活活氣死……
“我當年就是發現了真相，被你用藥損害了神經，才落得個瘋癲病患！
“要不是病院裏那瘋子不時清醒的時候，拉我入協會點醒了我，還不知道要渾渾噩噩到多久！
“按協會使者所說，只要把至親的血肉埋在各地，就能感應到我兒子的存在，
“就讓你發揮這唯一的作用吧……嗬嗬……”
哐當！
黑影猛然轉身，看向衛生間門外側那由於年久失修脫落掉地的把手，以及門縫后的向茹！
砰！
顧不上一直強忍哽咽流了滿面的淚，向茹失聲中瘋狂鎖門後退！
嘭！嘭！咚！咚！
沾染暗紅色的菜刀穿透門板薄弱處，那半截刀刃狂躁地欲要闖入門內！
眼看門板無法支撐多久，向茹經受強烈刺激后的大腦反而清晰片刻，目光轉向面積中等的窗戶。
廁所窗外是一片草坪，下了雨的泥土應該會相對柔軟幾分。
咚！咚！
門板已經被破開腦袋大小的洞，無暇再思考，向茹推開窗戶，努力撐起已經發軟的身子一躍而下！
嘭——
重重落地，被雨水浸泡的泥土提供了少許緩衝，但仍然巨大的衝擊力讓向茹渾身劇痛。
抬頭間，那張魔鬼的臉正從三樓窗內探出，確定目標后，立刻轉身。
“他要來追我！”
向茹咬牙忍痛爬起，不顧一切地跑向老樓區外。
“救命啊！誰來救救我！！”
左腿貌似傷得不輕，全力奔跑間劇痛難耐，速度也實在快不起來。
有人被吵醒，但似乎是看見那個拿着菜刀渾身是血的西裝魔鬼，驚嚇中選擇了報警而非直接施援。
跑啊跑，跑啊跑……
向茹已經失去對時間的概念，也不知自己身處何方，只知道她一路求救，卻好像被全世界遺棄、無視。
身後的魔鬼已快要追上，她意識渙散，腳下一空，摔下突兀出現的台階。
“野種！你也去陪她！”
砰！
在對方舉起屠刀的時刻，向茹聽見一聲槍響，隨後便是那張怒目圓睜，熟悉而陌生的臉倒在身前。
滾燙的血液濺在臉上，她一時間有些分不清，這屬於父親，還是母親。
警笛聲，喧鬧聲……
以及鐵鏽腥味……
一切，定格腦海，磨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