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夷則品鑒了許多天濛晝帶回來的野蘭，越品越覺得濛晝有品位，居然能給他帶回如此一株清雅的空谷幽蘭，於是他日夜悉心澆灌，半個月施一次肥，嗚呼，營養過剩，把野蘭的根燒了，蘭君子一命歸西。
由此夷則嘖嘖哀嘆了好幾天，加上陸清風和沉玉前些日子在師齋大吵一架的消息傳遍整個泓崖墟，讓泓崖墟這假放得跟鬼子進城掃蕩一樣，四處空寥寥無人。
吵架一事，緣起於期末閱卷，學生開始放假等成績撒開歡玩的時候，各師正埋頭閱卷，今年的判卷期為五天，若是像溫婉婉和藺凰的判卷方式，不出一天就可以收工，但今年進了新生，大多數導師還是要保一年新崽，生怕給他們造成心理壓力，但要一張張鬼畫符上找出得分點，實屬是噁心。
“我有故人抱劍去，斬盡春風未肯歸。”
司恩在自由發揮的主觀題考試長論中寫了此句題記，看得陸清風惆悵不堪，他拿出一沓舊信札，裏面有一封來自疏蘭山豈仲子多年前寄來的五千字長信，信中寫盡廣陵一事，其中曲折，他從未敢詳問司恩。
想了想，他又猶猶豫豫將信放回原位，將準備回偏僻的草簍谷釣魚摸蝦的沉玉攔回來，劈頭蓋臉就問她，到底有沒有關心自家弟子的死活?
沉玉捧起司恩的長論一讀，長嘆一聲，邊疊好捲紙邊道：“監考收卷時，我便知道她寫了些什麼，她不肯放下，我再怎麼干涉，再怎麼開解，也是於事無補。”
相比於沉玉的沉穩冷靜，陸清風着急上火，勃然大怒，拿起鎮紙的紫光檀魚狠狠一拍，一反常態地喝道：“她是你弟子!不是門外人!她根基那麼好，這麼拖着難道是想我給她退書不成?”
陸清風一年到頭就會用退書威嚇人，沉玉也聽煩了，也失去往日瀟洒風度，反問道：“你要給就給，我的徒弟我自有分寸，我總不能日日拿着鞭子教訓她，她不願接受，一直墮落下去，是要怪你還是怪我?”
陸清風指着司恩的卷子，啰哩啰嗦道∶“沉玉呀，話可不能這麼說……”
可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沉玉直接在司恩的卷子上判了“劣”，將筆一扔，看着被她驚到無語的陸清風，疾言厲色道∶“那我要怎麼說，那把我一身仙氣渡給她？讓她直接飛升？還是我幫她代筆考試?”
陸清風垂首不語，她才沉沉換了口氣∶“潤清，你我都是破了無數道檻，吃盡寒苦才能有此修為，如若她一直拘泥於前塵往事走不出來，說明她不堪大用罷了。”
沉玉說的是喪氣話也是實話，天才不聽勸也終淪為蠢才，她走出師齋，抬眼望去，今年西畔的杏花開得紅烈，方憶小司恩剛入門時才十歲，是個粉嫩嫩的小糰子，清透純真的靈力吸引了陸清風和鶴杉，但司恩還是將投師帖投給了她，可近些年司恩的無欲無求，導致學業停滯不前，多門功課的評分本來可以得優卻只撈了中下。
師齋還有不少在閱卷的仙師，對於司恩紛紛覺得惋惜，連為各師打下手煮茶的濛晝也是心裏難受，沉玉雖性格慵懶，但對弟子是極為上心的，她是確實打算放棄司恩了。
濛晝十分好奇那捲上究竟是寫了什麼，能讓他倆吵得面紅耳赤，待沉玉走遠后，她悄摸摸地走進陸清風的身邊，不偏不倚見長論結尾寫的是：“西畔葯闌杏花紅，十載晝夜方始坼。”
芳華庭的西畔種了十來年的杏樹進來才開出濟濟滿牆的紅花，那是司恩為討沉玉歡心，給濛晝塞了不少好吃的，才留出一塊地，司恩又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誆來謝停舟，宋岩為她掘坑種紅杏，不久他們三人就去廣陵，半個月不到，噩耗頻傳。
濛晝明白了這篇是追思文，不解道∶“你出的卷子，你評分不就行了，幹嘛非要去招惹她?”
陸清風嫌她煩，揮揮衣袖直接道：“我判不下去分！”
濛晝直接懟回去：“你出的題，判不下去分，這算什麼事呀？現在好了，得了個劣，沉玉還給了退學的首肯，連下的台階都沒給你。”
鶴杉好奇，拿過卷子一讀，與陸清風一樣，剛瞄到那句題記就惆悵不已，十分後悔看這麼一下，司恩是個好孩子，要不是多年前豈仲子非要泓崖出人跟疏蘭山那群蠢豬組隊去廣陵除妖，她會走得更高。
感慨萬千中，饒是鶴杉這樣不近人味的教導主任也不由感嘆：“這話看得真讓人傷心呀。”
曾失去兩個愛徒的陸清風亦喟然長嘆道：“誰說不是呢。”
大概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司恩從廣陵用木板車車走了兩天拖回兩具屍體，那是謝停舟和宋岩，一死死了倆，事情是大條非常，陸清風忙給家長送去了信，泓崖墟開辦的這些年來還沒鬧出過人命呢，這事處理不好，只怕是歲公也要被拉下水。
幸得隔日，疏蘭山送來陳情書，讓泓崖墟免遭非議，再過三日，滿堂的人看着豈仲子親自登門賠罪，三巡謝罪茶后，謝家父母指着豈仲子破口大罵，陸清風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也被連帶罵了進去，只能寂寂收聲，反觀宋父，他平靜得異常給宋岩蓋棺，跟陸清風借了塊地，將宋岩火化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原是不興火化的，但因時間長了，回家路途遙遠，攜棺回去，宋父怕有什麼閃失，才出此下策。
提起宋家，最讓人難受不是宋岩的早亡，而是同年初夏的滅門慘案，宋家最後一個孩子——長子宋嶔因癲疾絕望入骨，三更時把三桶火油倒在了宋園各處，待熊熊大火燃起時，他已懸樑自裁了，經此一事，從此鼓陵靈界與泓崖墟關係急劇惡化，這種惡化主要表現陸清風年年派朝宴去送入學通知書，但鼓陵愣是沒再送一個學子進泓崖墟，無形中成了陸清風心中的刺，也讓司恩內疚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