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皋蘭成着着一件單衣,在十三閣的屋脊骨上,閃閃發亮的鳳蛉用自己幾近透明的蟬翼包裹着他,掩去他的屍氣,並且使他不至於脫水乾枯。
泓崖墟的後山,皋蘭成不能再呆了,落拾方帶來的強烈香火氣已經破了陸清風為他設下的結界,不斷侵蝕他的五神,再留的話,鬼道也容不下他,此刻,他旁觀着芳華庭,濛晝正使喚着學生把滿身傷的王箬抬去卧三閣,他在那裏,遠遠地坐在那裏,也只能遠遠地看着。
方才芳華庭折出的刺眼仙光如此強的光烈,令他神志迷亂,他國破家亡的那一晚,映天的橘火,照亮夜色,讓原本已是滿目希翼的她終是無光,他多麼想再見暮辭一面,或許那時江督又一場雨,她發間簪着初開的小花,宛若青郊野外開在少年心上的小蒼蘭,樹影婆娑下,她轉首回眸,眼裏是攢滿水波泛泛的漣漪,他沉溺在這樣的一雙水眸中,無法自拔。
曾經國難當頭,他滿懷一腔天涯各方的無奈和與她共話西窗下的無限遐想,禱告上蒼願她此去千萬里,順風順水,餘生喜樂。
在他浮流四躥的光景里,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略略見過聽過一兩件荒唐事,有青蓮塢少君孵朱雀蛋,被傳是在孵老婆,現在看着越來越真。
再有掃把星為了升官發財,偶然發現了並反手舉報了閻羅王經營了四千年的地下賭場,最後也只能去天帝的寢宮裏掃廁所,從掃把變成馬桶搋。
再再有陸清風同他推心置腹時,親口承認過年輕時四處招蜂引蝶,或男或女,靚者不拒。
只是關於她的事,卻是在近些日子才聽聞。
他聽了許多后,才驚覺他用餘生祈求上天給她的順風順水,不過是自己臆想做個夢給她罷了。
“她不是她,她們長得根本不像!”
他滿腹委屈,不停地跟大蛾子抱怨。
“她很瘦。”
“她沒有雙下巴。”
“她沒那麼明媚。”
“她從不會主動同我說話……”
皋蘭成把自己都說哭了,可是鳳蛉卻無動於衷,人家不過是只巨型的撲棱蛾子,沒有嘴,沒有腦子,所以等於他絮絮叨叨地嘮了個寂寞。
這屋頂不大的動靜還是把不持給鬧出了,老頭順着竹梯就上來了,一看是只哭得傷心的孤魂野鬼,頓時上下為難。
既然他哭得那麼傷心,身為十三閣的知心大爺怎麼樣也要安慰上兩句:“這……這是遇上什麼難事么,被我們閣里哪個胖子倒追了嗎?”
被知心大爺這麼一問,皋蘭成看着濛晝的身影,眼裏跟進了板磚似的,更加泣不成聲了。
胖?雙下巴?明媚?臉皮厚?
皋蘭成的碎碎念,信息量極大,不持從明媚猜出應該是個女的,範圍一下子就縮小了,又從胖和雙下巴出發,又一下子把十三閣的所有人給排除掉了,卧槽,泓崖墟能符合四個條件,能把人追哭的居然只有金玉嬌。
能進泓崖墟的,向來都不是一般人,金嬸年輕美賽貂蟬,潑辣朝天椒一枚,人送外號桑峪玉嬌龍,絕對有把鬼追哭的能耐,若不是遇人不淑,也不至於被禁在這做炊事,不持安慰的話再也說出口,悻悻下了梯,凝神望着那株柿子樹,心中難受。
蒼梧與桑峪隔了一座山,山裡山外一條河,山裡山外一株柿子樹。
人常言莫欺少年窮,她是含金湯匙出生的,卻願意委下身份倒追他,隨他過粗茶淡飯的生活,倘若當初他不孤注一擲地求仙,想來回鄉時,也不至於落得斷子絕孫,無人噓寒問暖的下場。
也不知那時是怎麼就輕易將“和離”二字說出口,明明他們的小姜微才剛滿月,行事爽利的玉嬌龍抱着小姜微,是那般聲淚俱下地挽留,可是他還是幫她擦着淚,說棄就棄了。
很久很久以後,他回蒼梧,才知他們的小姜微三歲時就夭折了。
細細想來,他也曾允諾過人家來生來世,生生世世,但拋妻棄子的他怕是泓崖墟內與陸清風比肩的惡人,陸清風欺知己,不持棄糟糠,號稱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求仙求道之人品德也不過爾爾。
經歷芳華庭一事,翌日的擇師大典則顯得沒那麼重要了,卧三閣徹夜忙着救王箬和朝宴,王箬倒不費事,就是為了救朝宴,藺凰把長明燈點燃了,保下大鵝的精氣續命,才好找葯慢慢救。
濛晝在歇客台照顧陸清風的情緒,兩人大眼瞪小眼,整夜無眠。
天微亮的時候,泓崖墟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師兄妹在露台煮茶賞雪,雪晨的寒風凜冽,讓兩人逐漸抽離昨夜的混沌。
“師妹,”陸清風停了很久,看着鵝毛大雪默默醞釀出下文:“今晚陪我去西紅山,我跟師父請辭,讓鶴杉接任泓崖。”
濛晝吃着咸酥花生,覺得這人有點矯情,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這樣的說辭,師父是不會讓我們進山的。”
“我知道有個小縫縫可以鑽過去。”卑微如斯,回趟師宅,還要找縫鑽才能回得去。
“其實這事還不至於到請辭的地步,原先司命簿子上判小天狼星仙途是如何艱辛的,你我都不知道,十二世畜牲道輪迴算艱辛吧?那肯定是,那要是沒有那一次祭天劫,他是不是輪迴畜牲道二十四世呢?這個你我都不好說,只能有你背起這口鍋,上頭的玩手段就比較自如了,什麼髒水都可以潑給你。”
陸清風一聽,才反應過來原來話還可以這麼說啊!
“不過吧,”濛晝話鋒一轉,語氣由安慰變成責備:“你當時應該有多遠躲多遠,司命那人多猴精啊,自然死都要拉個墊背的,你樂顛顛地去跳坑,再說就他那鬼畫符的兩個字,誰看得懂他在簿子寫了啥,改了啥,一對質人家黑的也能說成白的,方的也能給你整成圓。”
陸清風頻頻點頭應是,又覺得這話越聽越耳熟,直至擇師大典辦完,往床上一躺,回想起來的時候,才頓悟,丫的,濛晝說的不就是他先前為開導她積極進取,特意熬了幾天幾夜的心靈雞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