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脫逃者在山崖的最頂端頹然跪倒,一陣沉鬱的無力之感湧上心頭。他已經奔逃了許多個世代,賭下自己的生命,期盼找到一塊自己夢想的凈土。然而,卻在最後到達這片絕望的死亡大地。”
脫逃者最後終於逃到了這一片世界末日的大地。
空間中沒有空氣流動之感,只呈現死氣深重的沉寂。
脫逃者在平野中狂奔,舉目望去,看不到任何活物,也沒有任何移動的物體。
色彩鮮艷奪目的地平線在脫逃者快速奔跑的視界中隨他的律動向前挪移,身邊的景緻快速倒退。
遠方的天邊,幾條鮮藍色的質子風暴像垂柳般無聲地掛下,動作和緩地如巨蟲般扭動,那形狀和古籍中所載的龍捲風極為類似。
然而,脫逃者知道,和眼前遠方的質子風暴相較之下,古代大氣中的龍捲風只能算是巨龍噴凝下的嬰孩呼吸。
脫逃者最後登上一座沉靜的山丘。
汗水使他的眼睛迷累,重度的奔跑幾乎撕裂心臟。
他持續地奔跑,在山丘巨崖的末端停下腳步。
脫逃者的身影在這片死寂大地上益發顯得渺小,然而卻是空間中唯一有生命的個體。
放眼望去,天空湛藍,只在近地平線處泛成紫色或橘紅。
大地是深褐色的肥沃壤土色澤,舒適地橫亘其中的湖泊晶瑩剔透,那一霎那間,脫逃者乾渴的喉嚨彷彿已可感受到湖水的甘甜之美。
然而,這一幅近似樂土的大地只是個虛幻的假像。
無論就空間或時間的角度來說,這已是世界的末端。
這一片大地是真正的死神之鄉。
眼界可及的深褐色土壤看似肥沃充滿生機,然而經過三十年超人戰爭的摧殘,壤土已經全數充滿致命的幅射,赤足踩上的話,心臟立刻可以停止跳動。
那些看似晶瑩的湖泊更是絕佳的死亡陷阱。
自狂人莫里多一役之後,這種和正常水類外型相似的量子水像是瘟疫般充塞着世界,雖然一樣無色無味,一樣有三態特性,卻可讓所有接近的生物在一霎那間送命。
遠方天邊艷藍色的質子風暴這時彷彿接近了些,緩緩向脫逃者所在之處逼近。
脫逃者在山崖的最頂端頹然跪倒,一陣沉鬱的無力之感湧上心頭。
他已經奔逃了許多個世代,賭下自己的生命,期盼找到一塊自己夢想的凈土。
然而,卻在最後到達這片絕望的死亡大地。
脫逃者的身後這時颳起了一陣微風。
在這無風的世界,這當然是件絕不可能發生的現象。
脫逃者也感受到了這陣微風,可是身子一點也沒有動,彷彿對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已經瞭然於胸。
微風在山頂開始旋轉,形成小小的和氣渦流。
在氣流中,幾個人影逐漸出現,由模糊到清晰。
脫逃者依然保持跪倒的姿勢,沒有任何動靜。
“你好,”說話的是出現的四個人中為首的細瘦男人,其它三人的個子都相當粗壯,一言不發地站在細瘦男人的身後。
“借一步說話,好嗎?”
脫逃者緩緩轉身,打量着開口說話的細瘦男人。
他們已在時空中交手多次,每次都讓脫逃者在最後關頭逃了開去,然而因為每次交手期間總是匆忙激烈,脫逃者從來沒有機會好好打量眼前這個對手。
細瘦男人看似斯文軟弱,和後面那三名古代巨人戰士般的大個子比起來彷彿微不足道。
然而,脫逃者也知道,有更多輕敵的前人頸血也就因此濺在細瘦男人蒼白纖巧的手上。
脫逃者以放肆的眼神打量細瘦男人的全身上下。
閃閃發亮的七分緊身褲,白長襪,尖頭亮皮鞋,上衣薄如蟬翼,鑲上金邊,兩排純金圓鈕扣。
脫逃者體內的歷史核酸作用漸漸擴散開來。
細瘦男人有點不安地移動一下身體。
“古歐洲,西班牙古國鬥牛人勝戰彩裝,盛行於舊機械文明時期,沒錯吧?”脫逃者露出嘲諷的表情。
“俗不可耐。”看看細瘦男人沒什麼表情,脫逃者突地站起身來。
細瘦男人像磐石一樣無動於衷,倒是身後三名大漢“刷”地邁前一步,劍拔弩張,看細瘦男人沒什麼動靜,才訕訕地退了回去。
“久仰大名,可是沒想到冷血隊長居然酷好這種古歐洲文明的閹人打扮。”脫逃者尖酸地說道,企圖激怒冷血隊長。
冷血隊長一揚眉,身後三名巨人身形如鬼魅如輕風般掠出,將脫逃者團團圍祝脫逃者似乎沒有任何移動的企圖。
冷血隊長取出一具儀器,儀器發出柔和的輕微聲響,一幅扇狀的乳白色光幕陡地出現,將脫逃者全身籠祝三名大漢之一將脫逃者雙手反手扣住,加上生物型蔓手銬。
這時候,眾人才鬆了一口氣,連冷血隊長冷峻的臉上也微泛笑意。
“泰大鵬先生,公元二三四九年生,男性,涉嫌身犯核酸一級重罪,”他清晰地以絕無感情的聲調念道:“核酸警隊‘風’支隊正式宣佈將您逮捕。”
頓了頓,他突地低聲問道:“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次你不逃了呢?”
脫逃者泰大鵬再度露出嘲笑的表情。
“冷血,這是你私人的好奇或是正當的逮捕程序?我又該以哪一個角度回答你?”
冷血以他的藍眼珠森冷地凝視泰大鵬,一招手,站在他左側的黑膚大漢走過身來。
“是,知道了,”大漢俐落地行了個軍禮,旋又低聲說道:“還有,隊長,儀錶顯示質子風會在二百三十七秒時分交會本座標,請您留意。”
冷血隊長點點頭,往後退了幾步,三名大漢從他身後前進,以整齊的平板腔調宣佈脫逃者泰大鵬的逮捕程序。
“根據后創世紀聯盟條例第九十七條,核酸警隊宣佈將閣下逮捕……”三名大漢一致地以詫異的眼神看着泰大鵬,被藤蔓手銬層層縛住的他此刻正以悠閑的神情覆誦他們的例行逮捕詞,彷彿是在十六世紀的古義大利水都威尼斯吟詠詩詞似地輕鬆。
三名大漢有點遲疑地繼續將逮捕詞念下去。
“您有以星際英雄之名保護的緘默權……”他們朗聲地念道。
“您有以星際英雄之各保護的緘默權……”泰大鵬露出嘲弄的神情,喃喃念着與他們一模一樣的詞句,很奇異的是,他的表情似乎頗為悠閑,太陽穴近額處卻有青筋突起,並且開始流下冷汗。
冷血隊長也察覺到了泰大鵬的異常,開始屏息凝神,雙拳不露痕迹地緊握起來。
這時候泰大鵬的眼角開始出現紅絲,他逐漸縮短和大漢們念逮捕詞的時間差距,兩方念的內容行將同步一起念出。
“逮捕期間任何行止、思想都足以反控您在法庭上的判決……”四個人一致的語聲在逐漸接近的質子風聲中顯得詭異。
這時候,冷血隊長突地在腦海中想起一則久遠以前的古代傳說,一念及此,他立刻飛身向前,在泰大鵬和他的三名手下念至最後一句時大聲呼喝出來。
“停住!”他厲聲叫道:“別念完!”
只可惜他發現得還是太遲,在那瞬間,四個人已經將后創世紀的聯邦例行逮捕詞念完。
“保有對您的追訴權。”
在那一瞬間,泰大鵬眼白可怕地充着血,露出陰冷的笑容。
三名大漢的聲音尚未在風中散盡,眼前的可怕情狀,連冷血隊長森冷的藍眼珠也不禁為之顫抖。
那三名大漢的頭顱毫無來由地,就像是被古文明高爆子彈打中的蛋殼一般。
“波”的一聲碎裂開來,三大團細小的紅色水霧映在遠方的質子云上,顯現出妖艷的雲霞色彩。
三名大漢的頭顱爆裂得如此迅捷而徹底,其中一人的身體居然還來得及往已經不復存在的頭部一掠,彷彿是為了瀟洒地一掠頭髮似的,而後,三具沒有頭的屍身才直挺挺地往不同角度倒下。
“音波共振彈,”冷血隊長臉上濺滿了三名手下炸散開的血滴,眼中露出殺機。
“泰大鵬,想不到你連這種核酸劑也到手了,你好狠。”
泰大鵬顫巍巍地直立着,在一高崖上緩緩轉身,背對着冷血,在質子風暴逐漸接近的死寂大地背景里遙遙遠望。
“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這次不逃了嗎?”他忍住腦中的劇痛,勉強笑笑道:“因為,我要在這兒,讓你們這些怪物一個個都逃不了。”
冷血隊長嘿嘿地笑着,那笑聲極為刺耳,在偌大的空間中遠遠地傳了開來。
“逃不了?泰大鵬,你可知道,為什麼像音波共振彈這樣無聲無影,威力強大的武器卻在人間失傳,幾乎連痕迹都不曾留下嗎?”
泰大鵬回頭,視界卻陡地黑暗了一半,好像古代電影科技,在對焦沒對準的狀況下只剩下一半的影像。
他雙腳一軟,坐倒在地,腦中彷彿有千軍萬馬踩踏過去一般難受。
只是在那煩人慾嘔的足音之中,冷血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來。
“你方才使出的音波共振彈威力的確和典籍中描述的一樣驚人,只要對手的聲紋與你的聲紋同步,共振作用便可以殺人於百步之外,只是……”冷血呵呵地笑道:“你的核酸劑資訊沒有告訴你,使用音波共振彈的人,有高達百分之八十九的機率會傷及自己。高頻度的殺人音波會由對手身上反撲施術者,情形很像腦血管瘤爆裂。”
泰大鵬心裏明白,冷血此刻的言詞並不是虛言恫嚇,他只覺得左半身虛軟無力,而腦部的劇痛也正是血管破裂的症兆之一。
“你可不要亂動,”冷血隊長有點嘲諷地說。
“我還是儘可能地將你活着帶回去受審。”
他走到泰大鵬的身旁,將他已經軟垂的身體攙扶起來,除去手上的藤蔓手銬。
泰大鵬冷靜地看着他從懷中掏出一顆紫紅色的橄欖型金屬丸,握在手中,略一凝神之後,反手便將那顆金屬丸拍進泰大鵬的頸部大動脈。
泰大鵬狂聲慘呼,本已軟垂的身體又恢復了精力,在地面上不住地翻滾。
冷血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痛苦掙扎。
“我只說不讓你送掉小命,”他在泰大鵬重濁的呼吸聲中說道:“可沒說過要讓你快活好過。”
這時候,質子風暴已經非常接近兩人所處之地。
冷血查了一下座標,發現交會的時刻會比方才手下估算約二百三十七秒延後一些。
泰大鵬這時已經氣若遊絲,臉上滿冷汗,然而眼神卻是一片清明。
“走吧!”冷血走過他的身旁,以征服者的角度望着他。
“一片雄圖,轉眼都成灰飛煙滅。泰大鵬,你的春秋大夢也該醒了。”
“醒了?我的春秋大夢?”
泰大鵬虛弱地笑笑。
“你們都不懂,核酸局的老趁伙看不透,更別說你們這些半人半鬼的怪物了。”
“盜取核酸,萬劫不復,這是前賢留下的古訓。可笑的是你們這些野心者從來沒放棄過再度讓這個世界萬劫不復的念頭。”
冷血說道:“而我們的責任就是,將你們這些人間禍害正法,過去也好,未來也好,絕不會有人逃過我的手掌心。”
泰大鵬在這一瞬間突然覺得空間中變得無比的清明,感覺上像是古宗教派系禪宗里的所謂頓悟。
只是不曉得這是他心中真正的感覺,亦或只是體內殘存的宗教核酸激發的作用。
那一霎那間,他只覺得冷血的指控已經不再重要,也沒有什麼事足以掛懷,身體上的苦痛依舊,然而精神上卻覺得無比的自在。
冷血見他沉默不語,更尖銳地乘勝追擊。
“沒話說了吧?只是你後悔得太晚,已無回頭的餘地了。”
泰大鵬以一片祥和的表情凝視着遠方的天空。
“冷血隊長,”他靜靜地說:“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們這種人。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在我之後,還是會有許許多多的人走上這條路。今天我沒能走成,但是有一天,一定會有人走成的。”
“而我也可以告訴你,”冷血說道:“永遠不會有人成功的,現在沒有,未來也不會有。我走遍了過去未來的時空,從來沒有任何人能逃得了核酸警隊的緝捕。正邪對立,邪,永遠勝不了正,這是不變的至理。”
質子風暴交會的時刻已非常接近。
冷血隊長將泰大鵬扶起。
“走了,再不走,你我的身子就會被質子風挫骨揚灰了。”他冷冷地說。
然而泰大鵬只是垂着頭,又開始喃喃地在口中念着什麼,一如方才他彈指間狙殺三名大漢的情景。
冷血隊長警覺地鬆手,腳步一踮便後退了三步,失去支撐的泰大鵬陡地跌在地上,下巴着地,口中流出血來。
“你還想動什麼鬼主意?”
冷血隊長疾指着跌坐地上的泰大鵬。
“如果你再使用音波共振彈,腦血管會全數炸裂而亡。”
泰大鵬在方才跌倒的時候咬着了舌頭,口中流出一道血痕,講話的語聲也因此含混不清,但是他臉上的表情仍是安詳淡然。
“我只是在想你剛才說的話,”他口齒不清地說:“真的沒有人完成過這趟盜取核酸,且全身而退的旅程嗎?”
“沒有。”
冷血咬着牙說道,心中卻隱隱知道泰大鵬想說什麼了。
“葛雷新”果然,泰大鵬說出了那個核酸警隊故意隱晦不談的名字。
他喃喃地念着那首如謎般的傳說歌謠。
“葛雷新為了所愛的人,穿梭三千年的時空,只為了見到她永恆的微笑……”冷血隊長咬着牙,雙手拳頭緊握。
質子風暴這時已經到達危險的距離了,四周圍開始吹起嗚咽的風聲,山崖上較小的石頭捲起,刮過兩人的臉上。
然而泰大鵬卻宛若身處於陽春三月的江南,悠遊地吟唱那首“葛雷新之歌”。
“他採收着桃花源的多汁果實,逃開兇殘的追捕,他肩負豪門的重責,來到魔法的國度,他坐看星塵墜落,為了一份失落的回憶,穿梭時空三千年,只為她的淺淺一笑……”“住口!”
冷血終於忍不住了,暴躁地欺身上去,抓住泰大鵬的雙臂。
泰大鵬面露微笑,再度開口想說些什麼。
“住口!”
冷血一反手給了他一個巴掌,不讓他說下去。
“你給我聽清楚,所謂的葛雷新傳奇只是個杜撰出來的鬼話,只是你們這些壞分子意淫式的想像。我找遍時間空間,從來沒有過這樣一號人物存在!”
泰大鵬的臉頰高高腫起,臉上清晰的五個指痕。
質子風颳起的風砂迷住了他充血的眼睛,有點睜不開來的樣子。
“如果沒有,”他有點憐憫地笑笑:“為什麼它會流傳兩個世紀之久?為什麼公元一九九七年的古代島國典籍也出現這首歌?而高高在上的冷血隊長為什麼這麼生氣?”
冷血隊長情緒頓時失控了,他咆哮地說道:“我查過歷史上所有叫過葛雷新的人,連數目都有了,三千年來,一共有六十九個,其中還有十七個是因為這首莫名其妙的歌紀念命名的,可是沒有一個是你們的救世主。沒有!絕對不會有!”
泰大鵬不去搭理他,兀白喃喃地說著些什麼。
冷血再一次攙起他的手,“走吧!”
泰大鵬陡地抬起頭來,幾近失明的雙眼有種奇特的光芒。
“走?”他安詳地閉上眼睛,脖子上再度現出青筋。
“如果有一天,你有機會見到他,請告訴他,有過這樣一個叫泰大鵬的人,曾經因為他的名字……”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微弱,冷血隊長得湊下身去才聽得清楚他說什麼。
泰大鵬的臉上開始流下冷汗,脖子上浮現更多血管。
他伸出雙手抓住冷血隊長的雙臂。
“……而我,泰大鵬,也因為他帶來的信念,在臨死之前,要拉一位專門殘害我們的冷血隊長一起下地獄!”然後他的頭一歪,就停止了呼吸。
質子風暴這時帶着萬千怒馬的狂濤氣勢向山崖席捲而來。
冷血隊長一甩雙臂,身上瀰漫出微風,打算脫離此刻的時空,卻發現泰大鵬的雙手仍緊抓着他的手臂,而且,從被抓的部位以下都變得麻痹無力。
“畜生!”
他在狂風中嗥叫着,因為泰大鵬臨死之前的確又用了僅剩的精力使出一次音波共振術,趁他不自覺一再說出“葛雷新”三字時產生共振高頻,將他的雙手麻痹。
質子之風對着他們的方位席捲而來,這種因為地表磁場混亂產生的終極破壞力量對石頭、金屬之類的無生物不會造成大大損害,然而卻會將所有的有機物挫骨揚灰,消滅殆荊冷血在狂風中慌亂地企圖甩開泰大鵬的屍身牽絆,不遠處他三名手下的無頭屍身在質子風吹拂之下逐漸由皮見肉,由肉見骨,最後骨殖化為塵煙。
核酸警隊的冷血隊長這時面對着自然界最可怕的力量也像小孩一樣的無助,而在那所有萬物化為烏有的一霎那,他的腦海中卻很奇異地浮現出那三個傳說中的字眼。
“葛雷新!”
他在踏入虛無的永恆死寂前的最後一霎那,這樣地高聲喊叫着。
根據后創世紀科學家估計,破壞力等於一場小型中子核爆的質子風暴終於在短暫的肆虐後向另一個定點遠去。
山崖上已無任何活物的蹤影,泰大鵬、冷血隊長,還有三名斷頭核酸警察彷彿不曾存在過似地隨風而去。
遠方的山巒,隱隱還傳來冷血隊長撕心扯肺的慘呼,那一長串“葛雷新”在東方的迴音山谷還回蕩了好一陣子。
而後,一切再度歸回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