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果核之王(八)

第 8 章 果核之王(八)

從底下上來之後,江眠站在實驗站的人群中心,試圖掩飾內心的局促不安。

“毋庸置疑,人魚是在學習,你們都聽見了,它糾正了飼育員的一個人稱,把‘你’替換成了‘我’。”

“六年前那條雌性個體怎麼說?我們圍着它做了上千萬字的文字記述、研究論文,又在它死後圍着那二十多天影像材料來回打轉,它可沒有體現過這一點!”

“那是江博士的項目,只能說他太獨了,又獨又固執,素來不給我們這些老傢伙一點機會。”

在若干議論聲中聽到了關於養父的不善評價,江眠沒有立刻開口辯解,或是反擊,他已經學會了教訓。因此,他只是控制着面上的表情,緩緩吸進一口氣,順便用左手蓋住被人魚輕輕戳過的右手手背,那裏的肌膚還在持續不斷地發著熱,一點不曾消散。

法比安灰藍色的眼珠向下一瞥,將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她——我是說六年前的雌性人魚,她被帶回研究所之後,就再也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江眠克制住不舒服的感覺,“即使是在……在做實驗的時候,也一樣。”

有人輕哼了一聲,“是啊,這對一頭嗓子完好,聲帶無損的牲口來說,可真是太奇怪了。”

法比安聳了聳肩,笑容和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最重要的,永遠是眼下。”

他轉向江眠,笑容的弧度依然柔和:“江先生,忽略你那些噁心的,足以讓正常人蒙羞的互動行為,我想,你當然可以教給實驗體人類的語言。”

他轉向其他人,斷言道:“在我看來,它的價值不能只局限在實驗室里。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肯定會需要一張路線圖、一個領航員,或者,一把開啟真正寶庫的鑰匙。你們怎麼說,先生們?”

江眠一動不動,惡毒的寒意瞬間沖遍全身,將他先前的喜悅全部化作了反胃的作嘔之情。

片刻的寂靜后,布朗博士嘆了口氣,代表他身後的學者團,做出了飢腸轆轆的發言:“我們還能怎麼說?一條人魚還是太小、太少了。之前採集的血液樣本就快用得一乾二淨,你得到集團的切割許可了嗎,法比安博士?”

德國人遺憾地搖了搖頭:“很抱歉,布朗博士,你知道的,集團的執行官不日即將抵達,在那之前,我們還是要保證實驗體的完整程度。”

“虛偽的□□!”學者滿臉厭惡地指責,繼而轉向江眠,“那麼,年輕人,你就這麼去做吧!教會實驗體說人話,在需要的時刻,我們必然得用到一些它提供的信息的。”

江眠的面頰上泛着不自然的紅,也許有人會把他的表現誤讀為被委以重任的亢奮,但他自己知曉,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被強硬擠壓,被強行塑造,他一生都在與之抗爭的感覺,它又來了。

眾目睽睽之下,江眠緩慢地握緊了右手,沒有抬頭,只是低聲說:“……我知道了。”

·

就這樣,除了飼育員、觀察員之外,江眠還擔任了拉珀斯的語言老師一職。

可在冷靜下來之後,江眠的直覺告訴他,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很不對勁。

西格瑪集團的執行官當然不是第一次來視察研究所了,江平陽尚在的那些年,這個龐然大物的領導者們,就為雌性人魚的存在到訪了很多次,每一次,江平陽都把他關在公寓裏,或者讓他去做另一些無關緊要的工作。

這是一種保護,也是一個保險,江平陽了解他的養子,江眠同樣理解他的養父。

但是,距離拉珀斯的抓捕日已有將近十天了,那些大人物才姍姍來遲,“不日抵達”研究所……

說他們不重視,那是不可能的,江眠這輩子也忘不掉,上一條人魚是如何被榨取、被戕害、被摧殘,只為從她身上得到足夠多的血與肉,用來研製所謂的“永生仙水”——傳說中能夠治癒重大疾病,甚至大幅度延長壽命的藥劑。

得益於人魚強大的自我癒合功能,不說集團高層,只怕研究所里有頭有臉的主任博士,都是人手一支永生仙水。江眠親眼所見,許多本該在重症監護室走完生命最後一程的精英學者,基本都奇迹般地再次出現在了研究所當中,並且逐漸在有關於人魚的事項上佔據了一定的話語權,與江平陽分庭抗禮。

那麼,究竟是他們太重視了,重視到不願出一點差錯,還是實驗項目,或者集團內部出了點問題,以至他們不得不拖延來訪的日期?

在潛意識裏,江眠更願意相信后一種可能。

“專心、致志。”拉珀斯嗅着空氣,慢吞吞地說。

他的神色漠然,眼中卻閃過不滿意的光,小人類的情緒又在激烈地變化,他獨處在自己的世界裏已經有一會了。他正恨着一些事物,這導致他皮膚上散發的氣味又燙又辣,刺激着人魚的感官;他同時悲痛着另一些事物,於是他的氣味又摻雜了許多沉鬱的涼意,宛如雨後的黃昏。

也許王庭的長者說得沒錯,人類都是沉浸在夢中的生靈。和人魚恰恰相反,人的思緒瀰漫萬千,比他們的動作更加迅捷莫測,如此脆弱的軀殼,卻要承載如此複雜紛亂的精神,難怪他們總是無法滿足,一直悶悶不樂。

江眠瞬間回神,手中的筆記本一抖,“……抱歉!我只是有點走神了。”

“你在想什麼?”人魚眯起眼睛,“你應該只想着我。”

江眠驚訝地抬起眉毛,臉上有些發熱。哇、哇,這真是直白又大膽的……

他清了清嗓子,掩飾性地指正:“你是說,我該專註於教學,是的,沒錯。”

拉珀斯幽幽地望着他,執拗地糾回來:“專註於我。”

江眠:“……行。”

也許是出於觀察的考慮,投食口的面積擴大了不少,儘管它仍然無法容納人魚巨大的身軀通過,不過,拉珀斯已經可以把他的手臂搭在池邊了。

記得在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時,江眠把打開的筆記本遮在鼻樑的位置,偷偷地瞄了好幾眼——那罪惡的肘鰭,便如濕漉漉的薄紗,緊貼在厚實的肌肉線條上,真是叫人心猿意馬,要灌下幾大杯水來緩解口渴的壓力,嗯嗯……

……不對,現在不是亂想的時候。

青年擺弄着手裏的舊鋼筆,不自覺地摩挲着它漆色斑駁的筆蓋。在沉寂中,他忽然意識到,拉珀斯仍然在等待自己回答問題,也許人魚就是這樣緊追不捨的獵人,他拋出的任何一個錨,都要得到結結實實的回應。

江眠無端地緊張起來,他就像一個面對隨堂檢測的小學生,慌忙去到腦海里,緊急抓出了一個衝動的念頭,一個盤旋已久的困惑。

“那麼……拉珀斯?”

人魚盯着他。

“假如你允許的話,能不能告訴我……”江眠磕磕絆絆,希望這次閑談可以在眾目睽睽的監視下順利通過,“當然,要是你不願意,你完全可以不用回答,並且請你原諒我的無禮……”

這只是個社交方面的小問題,克服它!江眠命令自己,他的腦袋亂糟糟的,吐出的話語卻連綿不斷,嘴唇似乎與身體分離了,直到音量越來越小,差不多變成了發顫的咕噥。

“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好奇,你知道,人魚和人的生理結構有如此之大的差異,就好比——我們行走在陸地上,你們卻可以在水下呼吸。你看,人魚的骨骼、肌肉比人類要複雜這麼多,體能和耐力也不可相提並論……”

江眠哽了一下,他說得越多,就愈發覺得自己有多麼莫名其妙,臨時拋出的想法又是多麼思慮不周。他的臉漲紅了,感到十足的懊惱。

為什麼你總是學不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一到緊張的時候,就要大講特講一些啰嗦的蠢話?

最後,音量完全歸零,江眠慢慢閉上嘴,羞愧地看着拉珀斯,不敢與他深邃的金眸對視。

“……算了,”他喃喃地說,“我,你當我什麼都沒……”

我都能聽見你大聲思考的動靜,拉珀斯睜大眼睛,稀罕地端詳他。可憐的東西,連詢問的勇氣都沒有,如果這是海國,你該怎麼活下去?恐怕真的要當一枚小珍珠,被我白天黑夜地戴在身上才行了。

“直說。”拉珀斯簡潔了當地開口,“我原諒你。”

“你是怎麼被抓住的?”江眠脫口而出。

“嘿!談話中止!”泰德頂着法比安陰晴不定的注視,冒死一把搶過通訊器,聲音大得像打雷,“你觸地了,夥計!立刻回歸正題!”

江眠嚇了一跳,被突然驚擾的人魚同時面容陰鷙,閃電般轉向高處的視窗。他寬闊的雙肩隆起,嘴唇上翻,呲出鋒利的獠牙,馬上就要自胸膛中爆發出一聲嗜血的咆哮——

“好的、好的!”江眠大喊道,“抱歉,馬上回歸正題!拉珀斯,拉珀斯求你……別衝動,好不好?”

警戒燈開始發紅,水下的CIWS系統再次迅猛啟動,直指人魚的後背。他顧不上許多,急忙俯身抓住對方緊繃的手背,感覺到拉珀斯的肌肉堅硬無匹,更甚於鋼鐵合金,“我們耽擱了太多時間,該學習了,學習……我們不扯別的了,好不好?”

他連聲懇求,人魚的鼻子動了動,透過近距離的觀察,江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深暗的菱形瞳孔是如何快速擴張,繼而吞沒大片灼熱的銅金色,將眼珠轉變為兩枚擇人慾噬的黑洞的全過程。

和這樣的一雙眼睛對視,恰如凝視了深淵本身。

江眠惶急地央告,眼見人魚雖然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但也沒有收斂攻擊的姿態,他只得咬咬牙,毅然扯下一隻橡膠手套,將掌心快速貼在拉珀斯冰涼光滑的皮膚上。

這一招立竿見影,拉珀斯急促地抽了口氣,腮紋也不自然地亂顫了一陣。

他慢慢鬆懈了豎起的鰭骨,再次轉頭盯着江眠,喉嚨里發出安撫的呼嚕聲。

你害怕了?別怕,這裏沒人有資格能讓你害怕。

……太熱了,就像燙傷一樣。

江眠深深呼吸,這股即將被融化的感覺使他的視線渙散,咽喉發癢。他不知道,自己和人魚的接觸怎麼能引發如此不同尋常的化學反應,他也弄不清楚,這種異樣的悸動究竟是出於物種差異,還是心理原因,抑或是別的過敏反應,可它既然很有效,那他就用。

江眠竭力忍住了頭暈目眩的後勁,勉強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

我知道,謝謝你。

劍拔弩張的氛圍逐漸散去,泰德也放下心來,晾了晾後背的汗,喃喃道:“他媽的……”

接着,他半是警告,半是提醒地對江眠說:“注意言行,飼育員,沒有下次了!”

換作是以前,江眠可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逃過一劫,研究所里因為說錯話而死的人可太多了。這也就是關鍵時期,人魚和人魚的看護者都是重點關注對象,江眠才得以幸免於難的。

江眠嘴唇微動,顫抖着長長地出了口氣。縱然解除了迫在眉睫的危機,可他的小腹快要抽筋了,胃也扭成了一團。

空氣變得如此悶熱,如此粘稠……該停止觸碰,抽回自己的手了!他在心中大叫起來,然而,江眠的骨頭就像煮熟的麵條,濕漉漉的汗便如膠水,將他緊緊地黏在雄性人魚身上,艱難挪動的每一寸,都像是欲蓋彌彰的摩挲。

目光仿若磁石,他們互相凝視的時間越長,江眠越能看出拉珀斯的表情,以及身體狀態是如何變化。

他不再那麼憤怒,那麼渴望殺戮,但神情卻更加緊繃……他飢餓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抹玫瑰紅的熱潮,迅速掃過人魚蒼白的顴骨處,在鑽光閃閃的肌膚下涌動。

拉珀斯的鰭骨不自覺地蜷在一起,他甩動長尾,手臂似乎向後抽搐了一下,才艱難地撕開他與江眠接觸的部位。

“學習……?”他含糊地嘀咕道。

江眠有心彌補,但由於吞咽困難,他不得不把一句話分成結結巴巴的三段:“當然,學、學習,可以!沒問題……”

拉珀斯定定看着他,學習?還能學什麼?他用來狩獵捕殺、統治凌駕的大腦早已被眼前的人類全然佔滿,只能憑藉本能的模仿能力和記憶力,抓取一條方才人類的對話碎片。

“……他媽的。”

實驗站里,有人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嗆咳聲。

江眠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人魚模仿的是剛才泰德的低罵,連口吻都別無一二。

“這……這不是我們要學習的內容,不許說髒話!”青年哽咽了,“快忘掉它!”

嗯,可愛。

拉珀斯乖乖地說:“他媽的。”

“不!”江眠哭了,“沒有,不行!我們……我們就忘掉這個詞吧,別學錯誤的東西!”

拉珀斯興緻勃勃:“他媽的!”

江眠:“…………”

江眠剛從一個地獄裏脫身,就要陷入另一個地獄了。

泰德,人魚觸類旁通、一點就會,而你現在把他的人話詞庫直接污染了,等着吧,很快他就能自發創新出各種各樣的罵街話。看看你都做了什麼!

江眠捂着臉,頓時有點生無可戀的茫然,他虛弱地向後仰倒,也喃喃道:“媽的……”

人魚卻一下板起臉,嚴肅地看着他。

“不許說髒話。”

江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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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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