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果核之王(六)

第 6 章 果核之王(六)

泰德冒着風險,為他傳遞了這條實時情報,對話框後面,標着一塊鮮明的橙色。

這是所內私下交流的潛規則之一,橙色標記雖然沒有紅色那麼危急,但仍意味着,它是一條事態嚴峻的消息。

江眠盯着對話框,頭髮蓬亂,眼神迷濛惺忪,疑心自己是沒睡醒,還在做夢呢。

……怎麼會?

拉珀斯居然還有行動能力?他沒有被電出個好歹?莫非是德國人手下留情了?

不……這不可能,那就是裝置設備出故障了?

江眠並不懷疑這條消息的真實性,因為泰德不會編造這種離譜的謊言來騙他。因此,這個認知令他的思緒更混亂了。

他記得很清楚,昨天的拉珀斯壓根不是這樣的。人魚對人類很好奇,即使語言不通,他也能煞有其事地跟自己一問一答,除了最後失控的那一下,拉珀斯的情緒一直很穩定,甚至還有些悠哉悠哉的意思。

怎麼會?

江眠又問了自己一遍,他不會自作多情,認為拉珀斯實際上是在區別對待他,可這其中究竟出了什麼岔子,以至這種天差地別的結果?

說不后怕是假的,江眠心情複雜,胸口油然升起一股悲憾,為那位新上任的飼育員。他知道,那人是替法比安死的,人魚的報復總是來勢洶洶,不留一絲餘地。

接下來該怎麼辦?

如果可以,江眠真的寧肯拉珀斯不要殺人。他知道西格瑪研究所掌握着多少資源、多少手段,他也見識過自己的同類到底能在有關酷刑和折磨的創意上走到多遠。拉珀斯的強悍體質使他撐過了第一天的電擊,但這沒能讓江眠鬆一口氣,反而令他更加憂慮。

強大、堅韌、不屈——根據江眠自小積累的學識與常識,這些特質在外面的世界,或者說正常的世界中,都是值得誇耀的好東西;可在這裏,在冰冷的實驗室、束縛台、精密器械與真實數據之間,它們只意味着一件事。

——實驗品可以承受更嚴酷的對待,實驗品擁有更高的利用率,實驗品是一個更結實的耗材。

最壞的情況可能正在發生:拉珀斯已經勾起了以法比安為首那一派研究員的注意力,野獸在大自然中擁有致命的利爪和刀齒,可當它被關押進牢籠,四周都是手持火把和工具的人類呢?

江眠提心弔膽,不能細想。

·

情況開始變得有趣起來了,拉珀斯漠然地看着。

某種強酸質地的毒物大量湧進了他的牢房,將原先清澈的水體攻佔成了濃郁刺鼻的黃綠色。拉珀斯看着它們水中舞蹈、跳躍、渲染,直至無孔不入地縈繞在他身邊。

他抬起手臂,輕輕甩動魚尾,讓這些色澤不悅的小玩意在周身流連,既不畏懼,也不閃躲。

所以,這就是新一輪的懲罰,作為他捕殺了陌生陸民的回報?

奇怪,拉珀斯微微地笑了起來,銅金色的眼眸於濃霧中閃着醒目的光。海底的國度,就從未聽過這等滑稽的趣聞,陸民居然妄想用混在水中的毒物,來懲罰能夠控水的深淵王裔……

說起來,那個小小的人類去哪了?

想到他第一次睜眼時看見的人類,那個聲音動聽,舉止和樣貌都可愛的人類,拉珀斯的思緒不由遊離了片刻。

他沒有忘記,當時的人類異常驚惶,張開手臂大喊,做出意圖保護的姿態,可他實在太小,因此很快被兩個黑乎乎的,比他高大許多的陸民抓走了。

拉珀斯本該無動於衷的,可不知何故,看到這一幕,他只覺怒火勃然,無法遏制胸膛中爆發的威脅性咆哮。只不過,投鼠忌器的心理壓倒了人魚的報復心,才沒讓他把那兩個陸民的腦漿炸出花來。

這兩日,拉珀斯的雙臂和肩膀一直隱隱作痛,腰椎也難受得要命,這一定是來自靈魂伴侶的影響。來到陸地上,他能更加鮮明地感受靈魂伴侶的境況了,可自身卻像陷在混亂的洋流里,無法判斷準確的方向。

他離我很近了嗎?

——沒錯,他必然離我很近了。

可這距離究竟縮短了多少?

——彷彿置身迷茫的濃霧漩渦,我左顧右盼,只是不能確定。

這情形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同時大大撩撥了他的怒氣。在等待一次新的對話之前,除了推敲靈魂伴侶的所在,拉珀斯就在一直面無表情地思量,不知道那個小人類是否安全,假如明天再見的時候,他願意對我唱一支歌,並答應擔任我此行的嚮導……嗯,或許我會勉強考慮一下,不再嚇唬他。

所以第二天,看到一名新的,面生的陸民站在他上方,滿懷自以為是的輕蔑,拙劣地偽裝出一副無害的懦弱模樣——期待落空,拉珀斯壓抑許久的怒火也跟着一下爆發了。

我肯屈尊待在下賤的牢籠里,無非為了等候那個唯一有資格給我解乏的人類,現在不僅珍珠沒了,這群陸民竟還把一團魚糞砸到我面前?

人魚發泄怒氣的手段迅猛且暴虐,嗅着水中翻騰的人血,他做出了嫌惡的評價:陸民的味道,連一隻最瘦骨嶙峋的水母都不如。

“博士,”站在落地的視窗後面,助手十分緊張,“這基本不起作用……”

法比安的表情堅冷,宛如某種精密的機械組成,他看着人魚無動於衷地在強酸中擺動尾鰭,張開指爪,繼續下達指令:“抽干水,打開冷凍閥,投放液氮。”

“我請求你停手,法比安博士。”年邁的學者團中,有人暫且放下忙碌不綴的鑽研工作,抬起頭來,“實驗體不是你私人物品,它是研究所,以及西格瑪集團的珍貴財產。我們賞識你敢於拼搏的勇氣,能為我們帶來一條如此顯赫的戰利品,但——拜託停手,好嗎?請讓我們繼續工作。”

“恕我直言,但是它一定得接受懲罰。”法比安嗓音輕柔,語氣危險地說,“它殺了我們的一個人。”

“一個人。”布朗博士合上筆記本,無奈地嘆息,“我們有的是人,法比安博士,可我們有幾條人魚?等到必要的時候,我們會動用液氮,在它身上敲碎點部位,做進一步的研究的。你現在是項目的主負責人,找一個新飼育員又有多難?”

他的助手不以為意地發言:“要我說,昨天那個年輕人挺不錯。他是江博士的養子,聽說在六年前,就是他負責餵養那條雌性實驗體。”

聽到玻璃美人的姓名,法比安挑起眉毛,意味深長地笑道:“好吧,先讓我們試着招募第三個飼育員。無論如何,今天的人選一定是出了什麼岔子。”

“啊,沒錯了!”一名學者眼前一亮,興奮地說,“這其中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昨天的飼育員和今天的又有什麼分別呢?其中的哪一項,或者哪幾項,成為了人魚的應激源?我們得搞清楚這個!”

其他人都被這個想法吸引了,“有意思……你是說,加一個小小的對照實驗?”

“我們可以先假設,這個變量是飼育員的身高和體型,或許外表的差距對人魚來說,是重要的接觸條件……”

討論熱火朝天,助手低聲問:“博士,為了安全考慮,觀測室的鎖鏈長度,是不是得再縮短一些?”

“你也聽到了,那樣就干涉實驗了。”法比安沉吟道,“按照他們討論出的要求,再找個人來。”

第三日。

新的陌生人類,新的聲音與氣味,新的畏縮和謹小慎微。

拉珀斯盯着黑髮黑眼的矮小陸民,對方正哆哆嗦嗦地站在投食口邊上,往下大灑特灑一些加了料的生肉。

他不禁歪了歪腦袋。

飼育員嘴唇蠕動,不知是在無聲咒罵,還是在無聲祈禱。

“現在,測試種類不同的餌食對實驗體的影響。”通訊頻道中,傳出語氣冷酷的命令,“飼育員,請伸手到水下三十公分左右。”

飼育員僵住了,他遲疑了半天,才用力抓起一塊生魚,把手臂一點點地浸入徹骨深寒的水裏。

人魚目光幽暗,沒有動作。

正當他鬆了口氣,打算慢慢放手時,眼前卻忽地一黑——

——骨肉脫離的聲響,猶如猝然崩開的香檳木塞,令人牙酸無比。男人慘叫的時間亦是極短的,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聲倉皇的噎嗝。

等到警衛把屍體抬下去的時候,這個倒霉蛋的下場和他的前任一模一樣,都是被暴虐的人魚活活拽死的。

這一次,法比安選擇抽干觀測室的水,啟動合金牆壁上安置的小型CIWS。這種近程防禦武器系統通常只配屬在海軍軍艦上,用於偵測與摧毀威脅性飛行物,現在,它被拿來對付桀驁殘暴的風暴王嗣,人類極難馴服的囚徒。

準星精確追蹤到了人魚的要害處,脊椎、心臟、後頸、魚尾上縱橫交錯的裂口……一連十二發鎢芯穿甲|彈,爆發出的光與熱絲毫不遜於高壓電火花,一旁的研究學者大驚失色,撲過去按住法比安的手:“法比安博士,你要幹什麼!你想殺了它嗎?!”

他攔得太遲,然而,想像中血肉橫飛的場景卻並未出現。

人魚不閃不躲——他也躲不過子彈的速度,他只是在電光火石間疾速翻身,護住更容易被突破的傷處。一瞬的殺機過去,他便重新舒展繃緊的身軀,墨黑的長發也隨着蜿蜒流淌。

奇異的場景出現了:那些尖長鋒銳的彈殼統統卡在鐵鑄一樣的肌肉間,被逐漸排出皮膚表層,叮叮噹噹,紛然砸在地上,猶如一陣短促的雨滴。

他就像一塊延展性太好的鋼鐵,穿甲|彈給他平整結實的肌膚帶去了許多不自然的深刻凹陷,可他連一滴血都沒流。

“別著急,親愛的朋友,”法比安皮笑肉不笑,做遲來的安撫,“你看,這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嗎?”

“真是個奇迹……”看到這一幕,學者們團團圍在視窗后,不住地讚歎、咋舌,那目光甚至隱含着一絲艷羨的垂涎。

其中一個轉頭朝向法比安,不可思議地詢問:“你當時究竟是怎麼抓到他的?”

德國人的笑容恰如一個堅固的面具,他沒有拉下嘴角,但他同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拉珀斯轉動瞼膜,他能抗住深海的壓強,自然也能在陸地上抗住槍林彈雨的突襲,這分明是件對等的事,陸民何故做出那種驚異的模樣?

要不是行動不便,又需要一個熟悉陸地的指路人,他早就離開了,根本不用在這玩撓痒痒的小把戲。

人魚發出不耐煩的嘶聲,正在回彈的肌肉又癢又麻,他懶得去抓,只是在這樣百無聊賴的時刻,拉珀斯難免會想起那個珍珠一樣的小人類。

他怎麼還沒來?

第四日。

新的陌生人類,新的聲音與氣味,新的恐懼和戰戰兢兢。

食物還在繼續投放,觀察人魚的偏好和取向,進食的頻率與規律,這全是重要的研究課題,因此,新的飼育員仍在源源不斷地填補空缺。

拉珀斯隨意地拽着略有鬆脆的鐐銬——在經歷過電流、強酸之類的洗禮過後,很明顯,這四條沉重的大傢伙並沒有他那種可怕的韌性。

這意味着,他的小遊戲同時變得更加輕鬆,更加方便。

“現在,測試種類不同的餌食對實驗體的影響。飼育員,請伸手到水下三十……”

遊戲結束。

第五日。

“現在,測試種類不同的餌食對實驗體……”

遊戲結束。

第六日、第七日。

“現在,測試種類不……”

又一次、再一次,遊戲結束。

拉珀斯乏味地活動着肘部的扇鰭,控制水流來清潔上面的組織碎屑。

離奇,難道這就是他們全部的伎倆?如此羸弱的生靈,憑何妄想關押一位來自深淵的君主?

這不再有趣了,拉珀斯心想,我耽擱了太多時日,眼下唯一值得我做的,就是找方法離開這裏,去尋找我遺失多年的靈魂伴侶。

……不,還是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明天,如果明天還等不來我想要的人類,就可以從那群一直站在最高處的陸民開始宰起了。

“一個星期了,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手掌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學者忍不住發牢騷,“我們的時間很寶貴,不能再這麼浪費下去了!”

“人種、年齡、性別、高矮、胖瘦、行為、氣味……這些都測試過了,我們還忽略了什麼?”

“可能是當天的環境?有沒有考慮過還原場景的設計?”

“拜託,時段和環境一直控制得很完美好嗎?我們不可能在這方面疏忽的。”

“其實……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助理怯生生舉手,幾天過去,他還是沒能習慣人魚血腥的殺戮行動,“如果實驗體的反常,和其它任何干擾因素都無關,而是它認定了唯一的對象呢?”

法比安微不可察地皺起眉頭,實驗站安靜了。

良久,有人低聲說:“你的意思是……類似印隨反應?”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旁邊傳來低低的應和,“只是我們太專註解謎的過程,忽略了這個猜測。”

泰德停下手頭的工作,在心中暗叫不好。

“把男孩再叫回來,”年邁的博士做了決定,“我們已經浪費了太多次數,不差他這一次。”

他身邊同等級的學者思忖道:“不過,他畢竟是江博士的養子……”

“那我們允許他站得稍微遠一點。”老人不耐煩地說,一錘定音,“研究所不養閑人!”

第八日。

江眠裹着毛毯,咽喉乾結,眼眶又澀又疼,他在焦慮且忙亂的工作中,忽然聽到了敲門的聲響。

“嘿,江!”泰德的口吻聽上去非常輕鬆,儘管江眠此刻疲乏無比,腰也酸、背也痛,但他還是敏感地察覺出了其中蘊含的異樣之情。

“開開門好嗎?我……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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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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