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神婚(十三)

第 42 章 神婚(十三)

“這是貨幣。”

薩迦抓起一把花紋古奧的銀幣,放在掌中輕輕捻動,就把它均勻地搓成了扁圓的銀粒,往雲池的皮袋子中叮叮噹噹地倒了一大堆。

“嗯。”雲池乖乖點頭。

想了想,薩迦又給他搓了幾塊金幣,再用細碎的小塊寶石,填在雲池的腰帶里。

“上了岸,你就不能頂着這件神衣的外觀了,”薩迦諄諄教誨,“但是人類用來禦寒的衣物難免脆弱,不能抵禦一些魔怪和邪靈的侵擾,所以,我會用幻象覆蓋你的身體,讓你的裝束看起來和普通人一樣。”

“魔怪,”雲池重複着這個名詞,“什麼是魔怪……妖怪嗎?”

“魔怪就是從陰影和萬物中滋生出的精魂,它們未必都是邪惡的,但相比神明的立場,魔怪確實會更加中立一些。”薩迦回答,“我不能陪你一起去,那樣,我會驚動和我同等級的新神。不過,等你上了岸,穿過無人區,走到第一個路口的交界點時,你就拿出這個。”

薩迦拿出一顆光華內斂的藍寶石,放在雲池貼身的內袋裏,認真地叮嚀:“藍寶石仍然是象徵我的信物。你把這顆寶石往前拋,接着念誦神言,四周就會泛起大霧。看到起霧,你別走動,只需站在原地。等到霧氣消散,出現在你面前的,只要對方拿着藍寶石,無論長成什麼模樣,它都是你此行的僕從。你可以吩咐它做任何事,問它任何問題,只是不要吃它遞給你的任何食物。”

雲池忍不住問:“吃了會怎麼樣?”

“吃了魔怪的食物,你就要被帶到它們的家園,成為它們的孩子。”薩迦沉聲道,眼中的星塵緩緩盤旋,宛如肆虐的風暴,“所以,我還會讓西風替我捎帶消息,並且看護你。只要有事,你就喊我的名字,無論你在哪裏,是在烏戈的天空神殿,還是陀涅拉的鵝河,我都會立刻趕到你身邊——絕不食言。”

薩迦如此鄭重其事,簡直不像昔日裏只會和自己玩鬧撒嬌的大海獺了,他的眼眸含着風雨欲來的雷霆,吐出的每一個字,皆在冥冥中激起恐懼的動蕩。

萬物回應祂——它們不得不回應這個曾經握住世界權杖的舊主,只因祂有了屬於自己的心愛之人、珍視之物,並且甘願為了雲池,再度將海陸攪得天翻地覆。

雲池有些不知所措,他訥訥地說:“好、好的?萬一有什麼事,我一定會叫你的……”

薩迦嚴肅地、滿意地點了點頭,接着,他教給了雲池一段拗口複雜,幾乎是咒語的東西。

奇怪的是,雲池學得倒是非常快,薩迦說一遍,他說一遍,到了第三遍以後,他已然能夠非常流利地複述出來了。

萬事俱備,只欠放人。薩迦怕他路上渴餓,不僅為他備了水囊,還在背包里為他放了滿滿一袋晒乾的蚝肉和海貨,依依不捨地把雲池送到了島嶼的邊緣。

“我買完東西,就快快回家。”薩迦留戀難別,雲池抱着大海獺的脖子,明明是自己期盼了很久的購物之旅,可到了臨走的時候,居然同樣捨不得鬆開手。

薩迦小聲說:“島嶼在這裏停留十三天左右,就會慢慢飄離陸地。你記得回來的時間,不要太貪玩。”

雲池點點頭,聽到薩迦輕輕地懇求:“也不要……不要丟下我一個在這裏。”

雲池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不可能的!”他大聲道,“我肯定要永遠糾纏你,你煩了我都不會走的!”

大海獺垂下眼睛,他們靜靜擁抱了一會,薩迦用濕漉漉的鼻子頂了頂雲池的側臉,示意他該上路了。

雲池低聲說:“我離開的日子,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能老是縮在一個地方睡覺,得多活動活動,而且要好好吃飯,知道嗎?”

薩迦心痛得要命,只能點頭,說不出話。

“那……我真走了哦。”雲池狠狠心,慢慢放下手,後退了幾步,轉過身去,“記着我說的話,再見!”

薩迦失魂落魄地揮了揮手:“再見……”

腳下的冰層堅硬厚實,海面上逐漸起了大霧,他離島越遠,霧氣就越濃。雲池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薩迦的身影仍然模糊地立在原地,一直孤零零地遙望着自己。他急忙偏過臉,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害怕自己再多回幾次頭,便會立馬放棄踏上陸地的機會,選擇回到薩迦身邊,奔跑着栽進大海獺懷裏。

不,不能這樣。

雲池明白,自己必須堅定意志,不管身處何時何地,都不能喪失探險家的精神與決心。自打他來到這個世界,薩迦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也是薩迦生活的全部,他們相互依賴,在孤獨的島嶼上扶持着彼此。

薩迦救了他,溫柔地接納他,幾乎是縱容地溺愛着他所有的要求和舉動。在薩迦身邊,他什麼都不用擔心,奇異的華服、美味的食物、寬敞明亮的住所、安全舒適的空間……甚至是傾國傾城的財寶巨富。這差不多就是人類想像中能夠囊括的全部幸福了——薩迦給了他一個有求必應的家。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依靠得太深,交纏得太過。薩迦有一會兒看不見他,就會驚慌地到處尋找;他早上起床摸不到薩迦,同樣會下意識地呼喚薩迦的名字。可這正是雲池所擔心的事:薩迦和島嶼所代表的避風港,會不會日積月累地消磨掉他的毅力與勇氣,讓他慢慢變成一個唯有依附,不能獨立的人?

或許他現在想的這些,都是杞人憂天,可是……

雲池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婚姻中的陷阱,真是防不勝防啊……”

說完又覺哪裏不對:“呃,不是,我們還沒結婚,只是像夫妻一樣生活……啊啊啊越說越不得勁了!”

身邊縈繞的風似乎凌亂了一瞬,雲池咬咬牙,還是決定埋頭趕路。

他穿過逐漸皸裂的冰層,上了岸,岸邊佈滿被海水打磨得失去稜角的鵝卵石。雲池左右看看,望見不遠處有煙。

他高興起來,有煙好啊,有煙就說明這裏也有人。他趕緊拍了拍背包,大步朝着炊煙飄起的地方走去。

薩迦已經用神力為他偽裝了外形,此時在外人眼裏,雲池穿的不再是那身純凈耀目的白袍,而是一身再普通不過的毛領棕皮衣,腳下也踩着綁帶的獸皮靴,絨絨的帽子貼着臉蛋,身後則捆着一個旅行者的背囊。

撥開覆滿冬雪的枯枝,雲池裹着着西風和小雪,來到了飄着炊煙的目的地。

倒不是什麼聚集的村落,只是一堆臨時燃起的篝火。

三個背着防身弓弩的旅人,和一輛……那種動物應該不能叫馬吧?總之,三個旅人和一輛獸車,正在路邊烤火。他們端着熱氣騰騰的水缸,相互交換一些雲池看不清楚的食物。

雲池無法斷定這裏的民風怎麼樣,但看他們這麼友好地分享食物,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

他走過去,試探地叫道:“你們好?”

三名旅人一回頭,獃滯地盯了他片刻,頓時慌亂地扔掉水杯,迅速扯下後背的防身武器,拉滿了弓弦,對準雲池的身體。這一套動作下來,驚地拉車的馱獸打了好幾個響鼻。

“你是強盜還是邪靈?報上你的名字!”

“若你是邪靈,在你口施惡咒之前,想想這些對準你的箭頭,全部塗了神聖的白芨花汁!”

“沒、沒錯!”

雲池下意識舉起雙手,被這激動的陣仗嚇了一跳。

“喔!冷靜、冷靜,好嗎?我不是邪靈,我只是個人,和你們一樣的人。”

雲池的目光快速掃過這三名旅人,發現他們的面膛泛出長久生活在酷寒地區的紫紅色,身上裹着皮毛氈連的厚重大衣,一看就是歷經摸爬滾打的苦日子,衣物的顏色都很難分辨出來了。他們的腰帶上,亦插滿了浸透油污的工具,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相比之下,雲池這一身既乾淨、且整齊,更兼容色昳麗,臉孔瑩白如雪,在荒無人跡的野外,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個奇異的少年,不怪旅客反應過度。

冬日的長風刮過樹梢,席捲落雪,使篝火膽戰心驚地猛跳了幾下,幾次在滅與不滅的邊緣徘徊。雲池為自己辯解道:“我沒有惡意的,我只是路過這裏,看到有人煙的痕迹……”

“告訴你了別烤火,你偏不聽!”

“天冷得要死,再不生火就撐不住了,再說了,你不也立馬同意了嗎!”

“別吵了、別吵了!”

面前又引發了一場小小的內訌,雲池嘆了口氣:“這樣吧,我不耽擱你們的時間,我只是想知道,順着這條路往前走,能不能看到村落或者城邦?我想買點補給品。”

三個人停下來,懷疑地互換眼色,如同開了隊內語音,正私下交流雲池說的話是真是假。

“前面的路口,往左轉。”第一個人僵硬地說。

哦,有路口!雲池鬆了口氣,有路口就好,他剛想道謝,第二個人便緊接著說:“前面的路口,往右轉!”

雲池:“?”

第三個人跟着磕磕巴巴地道:“前面沒有路口,直、直走。”

雲池:“……”

“如果你是真無辜的好心人,那天上的神明自然會保佑你,指引你前往正確的道路!”第一個人警惕地說,“如果你是邪靈,那就自求多福吧,我們是不會把你引去人類的城邦的!”

雲池徹底沒話說了,再在這裏停留也無濟於事,這些旅客的戒心之強,使得和平溝通都成了個難題。

他揮了揮手,引起弓弩一陣緊張地顫抖,然後轉身就走。他意識到,在這裏,所謂“邪靈”的作怪和肆虐,似乎比想像中還要嚴重一些,以致來來往往的旅人不得不結伴而行,並且瑟縮如驚弓之鳥。

這點實在令人不解,根據薩迦的說法,早在第二代神系還存在的時候,大大小小的村落城邦都佈滿了各類的神廟和神像,更有無畏的英雄行走在山林大海間,與怪物和邪靈廝殺抗爭,據此獲得不朽的榮耀。

可就他目前所見,實際情況跟說的大不相同啊……

莫非真是時代變了?

他踩着積雪,快步在崎嶇坎坷的土路上行走,西風在他的身邊輕柔滌盪,那些枯枝積雪下躍躍欲試,準備伏擊過路人的邪物,還未等到靠近,就被風靈吹散形體與魂魄,融化在了雪中。

雲池還是人類,無法察覺如此細微之處的交鋒,他一口氣走到了岔路處,總算可以停下來,安心地喝口水。

“首先,拿出藍寶石……”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從內袋裏掏出那顆清澈的珠寶。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原本四野尚有不斷窸窣的聲響,是蟲鳴還是鳥鳴的嘰嘰喳喳,徜徉過林間的微風敲打枯葉,亦發出喀嚓不絕的動靜……然而,寶石一掏出來,放在天光之下的同一時刻,原野闃然寂靜,如同死地,鳴叫與風語亦徹底熄滅了。

時間恍若凝固,雲池站在路口,就像站在天地初開的中心。唯余他的呼吸,他衣料的摩擦聲,他嘴唇張合的囁嚅……彷彿這世間的一切聲音,都是由他一個人創造的。

雲池環顧四周,無所適從地乾笑道:“這、這麼大的陣仗啊……”

他趕緊按照薩迦的吩咐,把藍寶石往前一扔,口中背誦出海獺教給他的神言。第一個詞出口,四周便嘩然湧起牛乳般的大霧,瞬間淹沒了雲池的視野。

待到全部念完,雲池徹底看不見周圍了。他耐心等候着,大約過了十分鐘,他的耳朵微微一動,聽到遠處傳來一種極其粘稠的,泥水鼓動的聲音。

“我應徵古老的誓言而來。”

霧氣開始消散,雲池聽到一個滄桑的顫響,在無數破滅又再生的泡沫中激起共鳴。

——一尊足有三人多高,無形無貌的泥漿巨人,正站在雲池身前。它應該是前額的位置,鑲嵌着那顆違和感十足的藍寶石。

“我應徵那可怖的暴君、喜怒難測的冰洋、磔碎諸神者的御令而來。我甘願聽從您的吩咐,作為您此行最為忠誠的奴僕,我崇敬,並且真心拜服在您的腳邊。”

泥漿一層一層地流失、攤平,巨人的身形也越來越小,最後,它變成了一個比雲池更加高大,膚色蠟黃、其貌不揚的男人。

什麼?

它、他說的是薩迦嗎?暴君、喜怒難測,還有什麼磔碎諸神的……薩迦?那個軟乎乎的大白海獺,天天和自己一塊滾着賴床,梳毛時會哼唧耍賴,喜歡吃海怪觸角,教給自己偷蛋技巧的大白海獺?

……污衊啊這是!

“我願成為您的前鋒,為您幻化世間最利之矛與最堅之盾。您的目光指向哪裏,那處的國土與城邦便會有幸為戰火燒灼,成為您座下的光耀的焦土……”

不,首先最利之矛與最堅之盾就是完全不存在的條件了,更不用說你後面講的都是什麼東西了我不是戰爭販子啊!

“……因此,請您下達命令,派遣我達成您此次降臨世間的偉業!”魔怪僕從聲若洪鐘地嚷嚷,“我族必不懼生死,且屈從您的王駕!”

雲池嘴角抽搐,低聲道:“梳、梳……”

“梳?”魔怪困惑不已,把頭壓得更低了,“請開悟愚笨之仆,您的僕人不明白。”

“……梳子。”雲池木然地說,“我要買米買面,再買些梳子、香料、廚具餐具啥的。”

他深吸一口氣,忍住內心的驚濤駭浪,盡量平靜地說:“我看你也蠻有力氣的呵呵,就幫忙大包小包地扛一下吧,其它的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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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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