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果核之王(二十一)

第 21 章 果核之王(二十一)

江眠大腦如沸如燒,他焦躁不安地扯着身上濕透的睡衣,幾乎喘不上氣來。

“你為什麼要瞞着我?”他的喉嚨像點燃了,這火來得如此氣勢洶洶,根本不由得他反抗分毫,“你說我是騙子,可你……”

他又想起拉珀斯那些欲言又止的猶豫,模稜兩可的回答,他拚命流着汗,水珠將他的睫毛黏成一綹一綹,頭髮亦濕漉漉地貼在臉上。

他沒有拉珀斯那種靈敏到誇張的嗅覺,但到了這會,江眠自己都能隱隱聞到一股奇異的甜香,在他高溫的皮膚下翻滾醞釀。

他焦灼不堪,只想急着擺脫這種難熬的感受,江眠不假思索,對拉珀斯說:“你騙我,難道不是更多?”

雄性人魚受傷地弓起脊樑,向後退縮,如同被迎頭重擊了一下。

熱潮期的氣息已經相當濃烈,滾燙地澆在嗅囊上,差不多要讓他的鼻腔融化。拉珀斯閉上眼睛,顫抖着長長地吸了口氣。

人魚可以輕鬆分辨出一個人是否高興,是否難過,是否誠實且不加偽飾,這是最簡單的天賦。人的汗水和肢體動作,會出賣他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無論是心跳的快慢,體溫的升降,還是呼吸頻率的緩急……拉珀斯能讀懂他想了解的任何活物,但唯有一個人的反應會令他如臨大敵,緊張萬分。

那個人就是江眠。

“我沒有,要騙你,”人魚小心翼翼地捲起尾巴,縮起巨大的身體。儘管他的本能正在朝他絕望咆哮,吼叫着此刻他的伴侶有多麼難受,又是多麼需要照顧,築巢的衝動幾乎讓他崩潰了,“但你的處境是,很危險的。”

他盡量釋放出緩解平和的氣味,向江眠解釋:“你被,人類養大,你堅信自己是一個人類,如果我冒失告訴你,真實身份,你的頭腦,會混亂,你會……”

“還有什麼?!”江眠一邊撕扯身上煩人的睡衣,一邊怒氣沖沖地打斷他,“你還瞞了我什麼,告訴我,都說出來!”

睡衣吸飽了汗和水霧,難脫程度更甚於乾燥的時候。江眠骨酥腿軟,手腳又熱又麻,掙扎了好半天也弄不開這桎梏,語氣里就帶上了憤怒的哭腔。

拉珀斯於心不忍,又不敢在這時候把他抱起來哄,於是悄悄伸手,替江眠從背後撕開了一條縫。

“我的靈魂伴侶……”拉珀斯欲言又止,“就是你。”

江眠把濕透的睡衣扯下去,連連在拉珀斯的手背上打了好幾下,不許對方挨近自己。他氣得胸膛不住起伏:“那我……我這是怎麼回事?”

“你的熱潮期,來了。”哎呀,拉珀斯連忙可憐兮兮地縮回手,“你已經推遲它太久,它在你體內,也堆積太久,和我的相遇,快速地引發了它。所以我們,碰的時候,會感覺,像觸電、像燃燒。”

“那……”

“你需要食物、築巢、安全的環境。”江眠剛剛開口,拉珀斯立刻接上,邀功地望着他,“放心……已經沒有人,能傷害到你了。”

為他最後這句話,江眠快要滾開的腦子裏似乎掠過了一絲不妙的瞭然,但他此刻太躁動,太難受了,無暇去細思拉珀斯說的每一個字。

“你,出去。”江眠既羞且惱,靈魂伴侶、熱潮期——這些名詞清楚地解釋了拉珀斯在面對他時的反常舉動,包括他粘人的佔有欲,每每看向自己時的熾熱眼神。

虧他一直以為,那是人魚天生就有的直率坦然……現在看來,不就是另一個“我把你當朋友,你把我當追求對象”的老套故事?

拉珀斯大驚失色:【什麼?!】

情急之下,人魚的音波惶恐地回蕩在空氣中,他連忙切回人類的語言,“你需要,照顧、築巢,只有建立紐帶,你的熱潮,才會消退……”

【你,出去!】江眠改用人魚語,大汗淋漓,向拉珀斯忿忿地眯起眼睛,“我會自己築巢,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拉珀斯的鰭翼炸開,完全慌了:“毛毛,可是你不會……”

“我可以學!”江眠提高聲調,“我不要你待在這裏,我熱!”

雄性人魚沮喪而傷心地望着他,江眠的味道在他的嗅囊里橫衝直撞,像雷雨一樣轟鳴,火冒三丈地逃避着他,急欲推他走出這扇門。

然而比拒絕更痛的,是他在害怕。珍珠害怕自己,同時也懼怕未知的熱潮期,會給他的身體帶去什麼樣的變化。太急了,還是太急了,如果揭示真相的速度能再循序漸進一點……

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他的過失。如果他能忍住誘惑,不與伴侶進行長時間接觸,那麼今晚或許就不是熱潮來臨的時刻。

“好,”拉珀斯難過地說,“我,出去。我想你,快樂。”

濃霧倒卷,水花隨着人魚慢慢消退,門關上了,室內重回寧靜。江眠把汗濕的睡衣搡下床,再狠狠擲進垃圾桶,忽然覺得又累又苦,只想失控地大哭一場。

平心而論,拉珀斯不過個被波及到的倒霉蛋,江眠滿心的火發不出去,只是因為真正讓他生氣的罪魁禍首早就不在了。

江平陽一直在騙他,他的養父,他自以為這世上最後一個能依靠的親人,實際上一直在騙他。江平陽總說,江眠是被遺棄在海邊的嬰兒,無父無母,他見其孤苦無依,就收養了這個孩子,並取名為江眠。

可這一切卻不是真的……江眠當真對研究所的生活用水過敏嗎,還是江平陽在裏面放了什麼東西?他當真對生冷肉食過敏嗎,還是江平陽故意不讓他貼近人魚的食譜?

一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因為誤食了生魚而上吐下瀉,只能蜷在急診室的床上,疼得渾身抽搐,啜泣不已,江眠就咬緊牙關,不願讓止不住的淚水往外冒。

“他騙我,你也不肯說實話……”他吸了吸鼻子,忍着身體的酸痛,勉強爬下床。他不知道什麼是築巢,又該怎樣築巢,他只能憑藉直覺,將被子費力地拖到地毯上,讓床在後面做一個支撐。

然後,他又打開衣櫃,一邊哭,一邊拽出裏面柔軟的織物,穿過許多次的毛外套,包括冬日必備的厚毛毯等等,在被子裏撐起一個小窩。其實他的衣櫃裏還有江平陽留下的圍巾,但江眠僅是恨恨地瞪了一眼,就關上櫃門,不肯採用。

江眠抽泣着,他鑽進這個窩裏,把自己縮成一團,但這如何能叫一個巢穴呢?它又簡陋,又不牢靠,所以,江眠又辛苦地爬出去,翻出許多小時候留下的玩偶和抱枕,艱難地塞進兩邊。

就這樣好了,他不服氣地想,反正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如何築巢,我不是真正的人類,也不是真正的人魚,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算,從沒有人肯對我說一句實話,我把巢築成這樣,誰要嘲笑我,那就讓他盡情笑吧!

拉珀斯在走廊里焦急地來回遊走,又俯身貼在門上,不住拿指甲刮著房門,他還不敢颳得太深,不然動靜刺耳,會讓江眠更加煩心。

“毛毛……”他低低地嗚咽,耳鰭頹唐地耷拉着,“毛毛,別把我關在外面,讓我進去,照顧你……”

用完人類的語言,他繼續用人魚語接着懇求:【你是我的伴侶,我怎麼能離開你?讓我照顧你,喂你,我需要你開心……求你了,請你允許我這麼做,珍珠,我……】

聽到房間裏的聲音,拉珀斯手足無措地盤旋,慌張地拍打房門:“你在哭嗎,毛毛?讓我進去,難道我不能對你好嗎?我求你!”

江眠哭得更大聲了,其實拉珀斯一直都對他很好,他是個又溫柔,又甜蜜的生靈。但這種好,究竟是因為他是人魚註定的靈魂伴侶,還是出於他本身呢?

熱潮期間大量分泌的荷爾蒙,使他較以往更能胡思亂想,情緒亦更加激烈脆弱。江眠抽噎着說:“你對我很好,不過因為我是你所謂的靈魂伴侶!”

“胡說八道!”拉珀斯露出獠牙,急火攻心地分辨,“直到你向我請教的那天,我才發現你的身份,知道你是混血人魚!”

他大聲講完這句,就立刻放軟了語調:“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凶。讓我進去吧,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江眠縮在小窩裏,關節脹痛,全身無力。他覺得自己很渴,又餓又渴,但這種饑寒交迫的感覺,卻不是出於身體,而是某種來自更深層面的東西,近乎永無止境地糾纏着他。

“你本可以對我說實話……”他喃喃地捂着臉,感到自己彷彿是孤身一人,行走在佈滿炭火的冰原之上,天空冷得可怕,大地亦燙得可怕。

拉珀斯的嗓音低沉,從門后失落而模糊地傳過來:“我很恐懼。我見過那些,被異族收養的幼崽,它們中有許多,因為無法弄清自己是誰,放逐自己進了深淵,再沒回來。我怕你,也被兩種身份拉扯,到最後,忘了你是誰。”

江眠閉上眼睛,只是默默流淚,沒有出聲。

他知道,弱者習慣用陰暗的詭計謀害他人,是因為除此之外他們再無其它手段,一如法比安,一如這個看似龐大巍峨、堅不可摧的西格瑪;可對於強者來說,誠實才是他們的天性,既然他們已經掌控了毀滅的力量,自然沒有必要再去騙人。

拉珀斯說他很怕……這是不是證明,他已經在自己面前失去了那種力量?

這個事實奇異地安撫了他,令他不自覺地開始調整呼吸的快慢,心跳也逐漸寧靜下來。

江眠吸吸鼻子,聲音微若蚊蚋:“……進來。”

拉珀斯的耳鰭敏銳地一抖,瞬間興高采烈,他把魚尾的鱗片甩得簌簌作響,眼睛驟然發亮。

但他卻沒有急着進門,而是先把門打開,用指甲小心地在門板上犁出一個圖案。

水汽瀰漫,江眠略微好受了一點,他嘟噥着問:“你……在幹什麼?”

“做標記。”拉珀斯認真地回答,他不甚熟練地畫了一個小人,再笨拙地往小人身上纏一條大魚,說是標記,實際上更像塗鴉,“熱潮期,要在巢穴的門口,做好標記,就不會有別的魚,來打擾。”

他按捺着激動,等到專心致志地畫完,再轉身看向江眠。

深淵啊……他的伴侶,他可愛的珍珠,聞起來像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總和,如今卻像一條被餓鯊群追捕了三千里的小魚,蜷縮在小小的巢里,頭髮蓬亂,渾身燒得通紅,哭得眼睛都浮腫了。

毛毛,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人魚心疼地游過去,他屏退浪花,控幹了地上的水分,一身的肌膚乾燥冰涼,嗅了嗅江眠的味道。

按理來說,度過熱潮期的地點,最好選在海崖的洞窟中,用柔軟的海藻、海綿及魚皮來搭建休憩的小榻,再在周邊堆滿脂肪豐厚的食物。可這裏既然是江眠選定的築巢點,那拉珀斯自然不能違背他的心意。

他左顧右盼,先拿下床上的枕頭,又去到別的房間,同樣搜羅了許多未經使用的乾淨枕頭,先挨個蹭一圈,讓它們沾染上自己的氣味,再塞到江眠身邊,為他建造了一個重重疊疊,大如雲堆的枕頭堡壘,然後把江眠抱起來,小心地放到最裏面。

江眠睜大眼睛,望着拉珀斯來回忙碌的身影。

人魚沒有停止工作,築巢的本能壓過了一切,讓他誓要做出一個滿意的巢穴,來使自己的伴侶舒適、溫暖、安全。

他再照着江眠先前的模板,收集來許多或大或小的抱枕和玩具,將它們分別安插在枕頭堡壘的縫隙處,確保江眠一伸手就能拿到。但是私心作祟,導致他生氣地扔掉了全部魚形狀的抱枕,因為江眠只能抱着他。

在路過不知道誰的房間時,雄性人魚毫不客氣地破門而入,大搖大擺地晃了一圈,拽走了對方的無線投影儀,按照他吸收來的記憶,這個可以用來放大一些有意思的東西,為江眠解悶。

最後,拉珀斯立在堡壘邊上,他舀起悲傷的江眠,用薄軟的毛毯裹住他,接着,和他一同鑽進大堆的枕頭裏,讓江眠像小考拉一樣依偎在他懷裏,從一個不快樂的小麵包卷,變成了一個開始快樂起來的小麵包卷。

拉珀斯慰藉地吻了吻江眠的太陽穴,又深情地搓揉他的臉頰,揉進自己的氣味。

【乖乖,】他咕嚕嚕地說,【你好些了嗎,還難受嗎?別怕,我來了,我就在這。】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他與它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他與它
上一章下一章

第 21 章 果核之王(二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