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果核之王(二)
人魚的起源,這種奇異的生物是如何進化出在深海生存的能力,並且擁有了類人的——甚至是超過人類的智慧,乃至它們的社會習俗、語言、文字、棲息地,乃至它們創造的文明,至今是一類龐雜超然的謎題。
人類社會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人魚不再是一頁遐想中的物種,神話里的懸夢,它們真實存在於這顆星球上。正如人類統治陸地一樣,數個不為人知的千年翩然擦過,人魚統治了海洋。
和普世家喻戶曉的的傳說不同,它們不精巧、不脆弱,無法泣淚成珠,亦不能伴隨晨光化作幻美的泡沫。恰恰相反,人魚是頂級的深海掠食者。它們使用科研人員迄今為止都無法破譯的超頻聲波作為語言,相互溝通交流。
自三十年前,人類第一次目擊了人魚在英吉利海峽出沒起,世界各地的研究學者就燃燒着他們狂熱的求知慾,為人魚編篡名錄。他們通過人魚的生存環境、外表形態、食性與族群特徵,劃分出了十一個可能存在的人魚王國。
——這其中最神秘、最危險、最與世隔絕的領屬,就是棲息在德雷克海峽的人魚群落,風暴港人魚。
“法比安抓到人魚的地點在哪?”江眠問。
泰德“嘶”了一聲,“這我還真不清楚……不過據我聽到的消息,肯定是在遠離德雷克海峽的海域。”
“根據第一次的目擊錄像來推測,拉珀斯在風暴港有着極高的地位,他同時是一位極端排外的族群首領。”江眠沉吟,“他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家鄉呢?沒理由啊……”
德雷克海峽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航道,人們用海上永不止息的風暴,統稱了那裏的海底居民。事實上,學術界一直存在的一個爭端,那就是風暴港人魚到底是真實的存在,還是目擊者在狂風巨浪的劇烈顛簸中產生的幻覺。
直到十年前,一艘為私企服務的科考船再度穿行德雷克海峽時,風暴港的青銅王嗣忽然就乘着颶浪和海嘯的君駕現身了,四周旋轉着十餘頭拱衛它的侍從。
毫無疑問,它看起來怒火滔天,仇憎非常。按照人魚的年紀來換算,王嗣那時只是一個稚嫩的少年,然而,正是這個“稚嫩的少年”,將千噸重的船身徹底顛覆在了大洋深處。
海面狂濤萬丈,每時每刻,都像是有十萬個雷霆在蒼穹中炸開,在這種壓倒性的天災之下,人類的哀嚎只能淪為最微不足道的東西。船員赤紅的鮮血瀰漫,撕裂的血肉也瀰漫,如何驚心動魄的殺戮,皆在電光火石間逝去,待到風暴停歇,人們最後發現的,唯余艦船的金屬殘骸,以及四十多具掛在上面,被魚群用利齒細牙洗劫一空的人類遺骨。
後來,不知出於什麼考量,這段本應舉世矚目的慘案被西格瑪研究所發動勢力壓了下去,使它僅在極小的範圍內流傳,成為一個小圈子的公開秘密。因着江平陽的緣故,江眠也只是隱隱約約地聽了一耳朵。
在此之前,從未有過其它領屬的人魚,做出過此等狂暴過激的屠殺行為,因此學者們懷着忌憚和擔憂之情,為這條分外仇視闖入者——或者說人類的人魚掌權者,起了一個血腥的稱謂。
他們取用了傳說中虐殺者之王的名號,稱呼它為拉珀斯。
“主要是,”泰德急急刪除了視頻,“你真能確定么,它的身份?”
“第一,在已知的人魚樣本里,鮮有體長超過三米五的個體,可以推斷的唯一一例,就是拉珀斯。他在十年前出現的時候,體型就已經與成年人魚並肩,十年過去,他只會更大,不會縮水。”江眠匆匆地說,“第二,他被稱為青銅王嗣,你有沒有想過是為什麼?”
泰德不是笨人,他立刻醒悟過來:“它的鱗片花色獨一無二,足夠獨特。”
“沒錯。”江眠焦躁地吸氣,“他們……法比安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他會引發一場戰爭的!”
思及此處,泰德心中不免生出了一絲憂慮,又很快被他撲滅。他搖了搖頭,說:“你知道的,江,西格瑪從不畏懼挑起戰爭,我們就是戰爭本身。”
江眠閉上眼睛,他的嘴唇抽動着,看起來很想吐露一些什麼東西,到底被他生生壓抑住了。
……可我們不是神,他痛苦地想,而挑起戰爭的人,最終也會死於戰爭。
“請帶我去找法比安吧,”江眠低聲說,“這個項目,我可以幫上忙。”
·
法比安·穆勒年逾四十,是研究所當前的掌權人物,不同於江平陽,他是個身材高大,四肢跟頭腦一樣發達有力的危險人物。江平陽在世時,研究所內的風氣還算得上穩健和緩,待到他接任主負責人,短短數月,江眠已然感受到那股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激進氣氛,向內緊緊拉扯着他的皮膚。
“這麼說,江先生終於想通了?”法比安轉過身來看着他,手中漫不經心地轉着一根精鋼的指揮手杖,“看來,江先生之所以不理會我前幾個月的提議,是因為我還沒有真正做出點成績,所以說服不了你啊。”
江眠不接他的茬,問:“拉珀斯絕不是一個好對付的目標,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法比安好笑地盯着他,反問道:“這重要嗎?只要結果足夠出色,誰還會管過程如何?”
他慢悠悠地走近江眠,緩步繞到他身後。他挨得非常近,衣料摩挲的聲音器清晰可聞,吹在脖頸後方的呼吸亦鮮明得叫人起雞皮疙瘩,江眠強忍着肌膚上的刺痛感,只是站着一動不動。
室內壓抑無聲,沒有人開口說話,江眠感覺到法比安在自己身後站定時,忍不住攥緊了拳頭,將指甲深深刺入自己的掌心。
他知道法比安在觀察他,就像觀察那些解剖過後的人魚殘軀一樣,法比安也在用毫無分寸感的目光侵蝕着他。
德國人忽然伸手,光滑平整的指甲蓋若即若離地擦過江眠的後頸,挑起他的一縷黑髮。
“你好像很緊張?”他輕輕吹了口氣,“你怕我?”
江眠的身體重重一抖,已經吊到最高處的理智同時崩斷了,他不知哪來的力量和勇氣,一把推在德國人胸前,抗拒的聲音大而尖銳,幾乎像划玻璃一樣刺耳。
“別亂碰!”
法比安的身體晃動,手掌停滯在半空中。
在外人眼裏,江眠一直是個安靜而內向的人,強勢的養父並未起到多少言傳身教的作用。法比安還沒上任的時候,就聽聞有不少人叫他是“玻璃美人”,一個膽怯、易碎,且沉浸在自己世界裏太久的玻璃美人。
稀奇,玻璃美人居然也學會反抗了……
他玩味地笑了笑,舉起雙手,緩步站到前方,妥協地歪頭:“好的,沒問題,你說了算。”
不等江眠回答,他隨後又道:“那麼,你能幫助我些什麼呢,江先生?”
江眠平復呼吸,皺眉說:“是你叫我來……”
“確實!”法比安打斷了他的話,“我需要江博士留下來的智庫信息,還有他針對石板書得出的卓越觀點。但就在剛才,我轉念一想,對啊,既然人魚已經在我手裏了,我遲早會趕上江博士的研究進度,然後大大超越他生前的成就——哦,抱歉,我無意冒犯。”
江眠沒有生氣,他只在乎養父的遺物,不在乎養父的成就能否被人超過,法比安自以為是的大話激怒不了他。
“所以,”法比安笑容悠閑,重複道,“你能幫助我些什麼呢?”
江眠很想怒斥他坐地起價的行為,可他當前是真的騎虎難下。法比安用人魚的信息引誘他上鉤,他也委實難以抗拒這枚魚餌的誘惑,現在他進不得、退不得,只好繼續往上增加籌碼。
“我知道怎麼照顧重傷的人魚。”江眠冷淡地看着他,輕聲說,“六年前,研究所曾經捕獲到一條罕見的雌性人魚,她的飲食起居,都是由我來負責管控的。”
法比安得意的神情一滯,絕殺。
等待了六年,終於再次得到了一條稀世無價的人魚,並且地位尊崇,乃是一領的王族。難道西格瑪研究所內的主任研究員們,還有它背後的龐大勢力,真的會允許法比安隨意處置拉珀斯嗎?
德國人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西格瑪集團,以及他背後那些精神矍鑠的研究學者,西格瑪研究所的活化石和元老,在江平陽還年輕時,就深深紮根在龐大帝國上的巨木,待到江平陽老了、死了之後,他們依然頑固地站在這裏。那些人到底用了什麼方法,來不自然地延長他們的壽命,他心裏一清二楚。
——“永生仙水”,那是建立在人魚的血肉之上,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奧秘。
因此,這條雄性人魚,不僅不能任由他隨意切割鑽研,恰恰相反,他還必須把它好好圈養起來,保證它不會因為突發意外,或是過於慘重的傷口而暴斃身亡。
江眠乘勝追擊,撐着自己不要後退,起碼不能在這個人渣面前後退。
他盤算着措辭,擰着眉毛,努力了好幾次,方能口齒清晰地說:“所以,為了人魚的項目,我願意替你幹活。而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請你放尊重一點。”
法比安端詳着他,良久,他驀地哈哈一笑,張開雙手:“當然,為什麼不呢?歡迎江先生加入我的項目!我相信,憑你的才華學識,與我的能力相結合,我們一定可以做出顛覆世界的成果!”
江眠拘謹地垂着頭,他開始感到厭煩了,厭煩且疲憊。同外界打交道——尤其是同法比安這種難纏的人打交道,會耗費他更多的心神,他要付出的社交成本,遠大於他日常積攢下來的精力。
他沒有接過對方隱含惡意的恭維,而是單刀直入地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人魚?”
法比安慢慢放下雙手,重新拿起手杖,和煦地說:“何不先休息一天呢,江助理?你已經有相當一段時日沒有接觸工作了,我給你一天的籌備時間,明天,讓我看到精神面貌最飽滿的你,好嗎?”
如此諄諄善導的口吻,就像過去三個月,不是他引導了一場對於江眠的職場霸凌,扣押江平陽的遺稿,幾乎讓他沒有期限地坐冷板凳——一切只為了從江眠嘴裏掏出江平陽的智庫,壓榨乾凈這對養父子的最後一滴價值。
江眠深切相信,自己之所以還沒有被扣上“處置無用資產”的罪名,強行拖進實驗室試藥,除了密匙的緣故,無外乎是因為江平陽屍骨未寒,餘威猶在。德國人雖然大權在握,可到底根基不穩,只好採取迂迴的方法,拿軟刀子一刀一刀地割他的肉。
直到江眠為了那條名為拉珀斯的人魚,被迫上門自薦,法比安瞧上去才算真正的滿意了。
不過無所謂,走到這一步,江眠已經不能後悔了,從他看到拉珀斯起,他就有種宿命般的決然,知曉自己一定得走到那條人魚身前,哪怕在水中,即便去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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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珀斯並未睜開雙眼,但他的神志已然回籠。
超自然的感官瞬間接收了周遭的一切,人魚快速評估着當下的情況。
毋庸置疑,眼下他身陷囹圄,關押在一個守備森嚴的地方……陸民的領地。
同獵鯨舟戰鬥的猙獰傷口並未癒合,環繞在周身的水質也充斥着不自然的毒素,浸透在翻開的血肉上,就像滲了一層薄薄的岩漿,無盡地灼燒着、吞噬着他的身軀。
不過都無所謂,深淵人魚是極能忍耐疼痛的冷血生命,此刻,唯有被冒犯的怒火熊熊燃燒。他的眼球在眼瞼膜的遮掩下幽微顫動,惡毒地朝沉重牢籠之外透視。
除此之外,四根沉重的鎖鏈自後方延展,分別束縛着他的脖頸、雙臂和魚尾,材質未知,份量十足。
——輕飄飄的垃圾,但可以等一會再弄斷它。保存體力,適當表現出衰弱的癥狀,人類會相信的,越是毫無防備的獵物,宰殺起來才越隨心可樂……
重重防護的囚牢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外壁非常厚,當中埋着網格形狀的紋路。
——很好,是電,並且必定是被人類稱之為“高壓電”的種類。這又有什麼用?我七歲就能躍到王潮的巔峰,駕馭最狂妄的風暴與雷霆,這種孱羸的絲網,於我而言和撓癢無異……
還有什麼?
拉珀斯的鰓紋輕輕翕動,他完美地控制了體溫、血液的流速、心跳的頻率。如果需要的話,他甚至可以把自己偽裝成一塊珊瑚礁,長達九天而不被同族發現,用來騙過人類的勘測設備,不過是小菜一碟。
似乎就沒什麼值得他注意的了。
所以,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他可以離開這個可笑的囚籠,去做他自己的要事了吧?
不悅的焦灼和迫切感漫上心頭,拉珀斯的眉心折出一道淺淺的皺痕,繼而被水流撫平,快得像是一場幻覺。
不,等等。
淡而腥的血味,急促的心跳和呼吸,慌亂的氣味猶如一根快要崩斷的繩子……拉珀斯冷冷地睜開銅金的眼睛,半透明的瞼膜驟然轉動,展露出獸性的,細菱形的瞳仁。
——他的左側頭頂上,正趴着一個緊張的陸民。
“它已經恢復意識了!該死,看來神經毒素的作用比我們想得還差!”
觀察室里,頓時引發了一陣騷亂。
“快叫他回……不!就這樣……就這樣,攝像頭拉進、再拉進!實時資料,這太珍貴了!”
人魚抬起頭顱,江眠俯低身體,隔着海水和陸地的罅隙,囚徒與獄卒的差距,一個滿懷殺意,一個呼吸急促。他們彼此對視的剎那,時光宛如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