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果核之王(十四)

第 14 章 果核之王(十四)

出什麼事了?

警衛帶着近乎殷勤的神色,為江眠麻利地解下鐐銬。他低頭,看見自己纖瘦伶仃的手腕和腳腕上,皆殘存着四圈磨損破皮的凹痕。他的皮膚原本白皙,傷口就顯得十分觸目驚心。

或許法比安研製了出新型永生仙水,所以他的價值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

不,不可能,無論如何,法比安憎惡非人的智慧生命,尤其鄙棄願意承認這一點的人,比方說自己。更何況,西格瑪研究所的高層,怎麼會放棄一個能威脅到深海人魚的籌碼?

江眠就算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自己被突然釋放的原因。

跟着幾名隨行的警衛,他穿行過空無一人的走廊。四周寂靜無聲,江眠漸漸聞到了一片朦朧而咸腥的水味,若有若無地籠罩在鼻尖,無端令人覺得潮濕。

他狐疑小心地左右探看,拖鞋輕輕地觸碰柔軟的地毯,幽暗的燈光在長廊的盡頭模糊了人的視線,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一行人就像行走在某種巨獸的喉管里。

這感覺使他心頭髮寒,不舒服極了。

上下電梯,使用權限卡,解鎖虹膜DNA密碼,打開金屬大門……熟悉的場景映入眼帘,江眠不得不在手上狠掐了一下,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

實驗站重開了,喧嘩的人聲撲面而來,站在下方,江眠可以看到行色匆匆的研究員在視窗后忙碌地來回奔跑,大廳空蕩蕩的,不見巡邏的警衛,而人魚的觀測室則清理一新、水色豐盈,波漾的藍光照亮了高曠的空間,拉珀斯急切地貼在霧蒙蒙的玻璃牆上,使勁朝他揮手。

時光宛如倒流,一切重回到了人魚還未暴走,還未展示出超人的能力,控制次聲波大開殺戒之前……

不合理的邏輯與BUG太多,江眠的大腦瞬間宕機,他來不及喜悅,而是獃獃地站着,愣愣地望着拉珀斯,直到警衛好聲好氣地請他上去,江眠才像夢遊一樣,跟着他們上到實驗站里。

他一進門,所有參與了人魚項目的研究員——那差不多是研究所的全部高層——皆整齊劃一地停下手上的活計,齊刷刷地抬起頭,微笑着注視江眠。幾十張蒼白如面具的臉孔,嘴角揚起的弧度,也像打印般標準。

江眠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頭皮隱隱發麻。

……更濃了,空氣中那股咸澀的腥味。

“江先生!”頭髮花白的布朗博士越眾而出,走到江眠跟前,他抬手的速度,快得活像要猝不及防地打江眠一耳光,但落下來的時候,卻十足小心翼翼,只是輕輕地拍了拍江眠的肩膀。

亦或者那不能叫拍,那只是用江眠幾乎感受不到的力度蹭了蹭。

江眠瞪大眼睛,被“蹭”得說不出話,唯有連連後撤。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們的行為舉止也變得這麼詭異,簡直就像一批剛剛恢復出廠設置的機械人?

老人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掌,又抬頭看了看江眠,他臉上的皺紋抽搐了一下,像是在艱難調整鬆弛的面部肌肉。m.

“江先生,”他放下手,收攏了熱烈的笑容,神情驟然變得莊重起來,“我們為我們愚蠢錯誤的決策,向您致以最誠摯的歉意,您被錯誤地拘禁了太長時間,歡迎您重新回到崗位上來。”

“歡迎我……?”江眠低低地開口,因為長時間不與人說話,他的嗓音分外艱澀沙啞,“我……不明白。”

他快速地一掃,既沒有在人群中看到法比安,也沒有看到泰德。

“法比安博士呢,”他疲憊地問,“這是他的主意么?”

他問得委婉,話里的意思可不委婉,就差說這是不是法比安搞的鬼了。

“法比安博士生病啦,”另一名學者笑容可掬地走上來,她似乎有些日子沒睡覺了,眼下墜着繁重的青黑,“病得很嚴重,只好先躺在床上休息。他人不在,可工作還得做,設想一下,還有誰能比你更擅長陪伴人魚呢?所以,我們就請你來了。”

“病得很嚴重,就請我來?”江眠冷冷地看着這群人,既然已經跟他們撕破了臉,那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

“——他把我當成人格尊嚴全無的犯人,關在全封閉的囚室里將近一個月,又綁架我,強行逼迫我去取人魚的血,而這也是你們共同答應的決定。現在你們看着我,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好像所有的損害都不曾發生過。太可笑了,你們真的太可笑了……”

江眠的雙眼滲着憔悴的紅血絲,他不關心法比安病成什麼樣,他只關心法比安能不能直接病死在床上。但是這群人,毫無底線的認同着法比安殘暴的行徑,利用他們在西格瑪的資歷,為德國人的偏激決策保駕護航。江眠憎恨法比安,他也同樣厭惡眼前的研究所高層。

奇怪的是,眼前這些地位顯赫,自認高人一等的學者和研究員們,卻沒有因為江眠難得大不敬的言論而發怒。

布朗博士站在最前面,他平靜地點了點頭,說:“那麼,江先生,請允許我用我的方式,向你賠罪。”

江眠還沒問你的方式是什麼方式,就見頭髮花白的老人找准一張桌子,狠狠將頭顱撞了上去!

江眠瞠目結舌,還不等他做出反應,實驗站內的所有人都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瘋狂地以頭搶桌。宛如幾十台毫無情感,只知服從命令的磕頭機,“砰砰”巨響不絕於耳,直砸得紙張亂飛,一片混亂與狼藉。

人是血肉之軀,實驗站的桌子卻不是,哪能經得起這種雞蛋撞石頭的碰法?江眠驚駭萬分,只是被震懾得失神了一瞬間,等到回過神來,眼前許多人已是頭破血流,幾乎要活活撞死在桌角。

“停下!都停下!”江眠大喊,“你們瘋了嗎?!”

他話音剛落,那些人就立刻停下了。

布朗博士滿臉是血,額角的傷口幾乎深可見骨,尋常人若是遭到這種打擊,即使不腦震蕩,也要疼昏過去了。然而,他依舊保持着平靜的微笑,說:“向你賠罪,江先生。”

江眠毛骨悚然,他抱着雙臂,警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喃喃道:“你們變成這樣,拉、我是說實驗體,他……”

“哦,你說實驗體!”彷彿條件反射一般,室內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輕鬆笑聲,如同蠅蚊噴湧出巢,“沒關係,沒關係!我們的實驗已經出了成果,暫時用不到人魚了,放鬆一下監管強度,也沒什麼關係。”

……沒關係?什麼沒關係?

江眠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場夢了,而且,是一場最為荒誕不經的怪夢。

什麼叫沒關係?就在一個月前,整個研究所的高層都被拉珀斯嚇得魂飛魄散,恨不得生下來就活在真空環境裏,以此避開次聲波的恐怖屠戮。恐怕方圓一千公里內,江眠是唯一能接近拉珀斯的人。

此刻,你們大大咧咧地站在這裏,言行舉止都無比失控癲狂,好像你們不怕他可以一時興起地決定你們的生死,也沒有囚禁一條深海人魚,再綁架我去威脅他的血一樣……

是了,人魚血……拉珀斯說過,這肯定是人魚血出了大問題!看他們的反應,難道不是被永生仙水攪壞了腦子嗎?

江眠不可置信地搖頭,他環顧四周,試探地問:“泰德呢?”

“泰德先生得到了一個升遷的機會,”布朗博士一反常態,對江眠有問必答,“他跟隨科考船出海了,預計在四個月後歸航。”

隔着不斷溢流的鮮血,他鼓勵且熱切地盯着江眠,期待他提出下一個問題。

“我、我沒什麼要問的了。”江眠麻木地搖搖頭,急於從這離奇的、荒唐的局面中脫身。置身此地,他就像踩在了一條搖搖晃晃,隨時會翻覆的小舟上,他得離開,去找他能找到的堅實錨點,“我現在就要下去……”

他停頓了一下,含糊地說:“……我要下去找拉珀斯。”

換作以往,這是不可輕輕放過的口誤,因為人魚是實驗體,實驗體不配擁有姓名,哪怕是人類學界為他界定的名字。然而,所有人共同忽略了這個錯處,他們的眼神亢奮發亮,好像江眠提出了個了不得的主張,異口同聲地央求道:“請你快去吧!”

實驗站的燈光蒼白刺眼,似乎將所有人的五官眉目都融化成了相同的模樣,恍如一堆量產的,血肉模糊的塑偶。江眠寒毛倒豎,他踉蹌着後退幾步,倉皇擠開警衛,跑向拉珀斯所在的方位。

他受不了了,這真的太古怪了!

拉珀斯,江眠的錨點,他生活中僅存的、忠誠的、恆定不變的事物,此刻正將巨大的身軀貼在玻璃牆后,露出濕漉漉的小狗表情,急切地催促他快點過去。

“拉珀斯!”看到他,江眠才真正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他忘記疲憊的身體,飛快地爬上台階,來到投食口邊,雄性人魚隨之躍出水面,濺起的水花碰碎在他閃光的鱗片和肌膚上,化成千萬點晶瑩剔透的粉塵……

等等,躍出水面?

江眠僵住了,他瞧着眼前開闊的露台式水池,幾乎難以把它和之前那個堅固而封閉的狹小投食口聯繫在一起。

原諒他,江眠從小接受的教育,使他成為了一個不會說髒話的人,但到了這會兒,他還是非常想大叫一聲:

——這都是什麼該死的鬼東西啊!

拉珀斯靈活地甩動魚尾,他可以整個浮上來了,因此,他必須盡情展示形如鑽石的魚鱗,炫耀地亮出森白獠牙、切金利爪。那長而寬的尾鰭搖曳擺盪,每一根線條的力度都精準到苛刻,頗有心機地呈現出舞蹈般的優雅韻律。

求偶的戰爭里,沒有懶惰的雄性,即便有,他們的基因和血脈也如脆弱的泡沫,早已湮滅在大海一望無際的浪花里了。

江眠呼吸微窒,不由頓了一下。

站在他的角度看過去,那奢密的漆黑長發打着卷,順着寬闊的雙肩盤旋,纏繞在人魚健碩如雕刻的背肌上。即使在如此摸不着頭腦的情況下,江眠仍然忍不住暗自測量拉珀斯的體長和身形,並且默默地按住心臟,嘆息他真是個巨大的、巨大的造物……

……不對,你又跑題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拉珀斯,到底出了什麼事?”青年回過神來,急忙問,“所有的事都太詭異了,詭異到讓我害怕……這是他們給你打開的入口嗎?”

先讓我診斷一下你的情況,珍珠。

拉珀斯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鰓紋徐徐開合。雖然距離上一次見到江眠的日子只過去了二十七天,這對人魚悠久的壽命來說,完全不值一提,但對於被迫和伴侶分離的拉珀斯而言,已經漫長得如同永恆。

毋庸置疑,江眠又瘦了許多,那酸澀的疲憊氣味,絲絲縷縷地纏繞進熱潮前期的熟甜里……但是,乾燥的淡粉色嘴唇?可愛的。細白柔軟的手指?可愛的。羞怯的,明亮的黑眼睛?可愛的。爬上台階,因為氣喘吁吁和不滿而鼓起來的發紅臉頰?太可愛了,絕對可愛,簡直是一捧圓圓的小水母,拉珀斯的兩顆心臟都要為此脹大了,他只想把江眠含在嘴裏。

“……拉珀斯?”江眠疑惑地問,他看到人魚目不轉睛的神情,對方不僅臉紅了,金色的眼眸也亮得嚇人。

江眠慢慢向後挪動,在這樣的注視下,他的皮膚髮緊,莫名的熱浪亦從酸軟的骨頭縫兒里蔓延出來,意圖麻痹他的手腳。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再次嘗試呼喚:“拉珀斯?”

雄性人魚的瞳孔顫抖不已,江眠一點一點地往後挪,他便緩緩地朝前逼近。

江眠拚命吞咽唾液,不,拉珀斯不是捕食者,他沒有生氣,沒有殺意,也沒有做出狩獵的姿態,可不知為何,他靠近時的氣勢,他無聲破開水面的動作,以及那種飢餓的神情……在江眠眼裏,統統要比狩獵感覺糟糕幾百倍。

“拉珀斯……?”江眠小聲開口,“你能不能……能不能就保持在原來的位置……”

“你在遠離我。”人魚委屈地咕嚕。

江眠睜大眼睛:“那是因為你在靠近我!只要你停下,我就不動了。”

“嗯嗯,好。”拉珀斯說,繼續靠近,“你停下,我也不動。”

“行,”江眠喘着氣,使出在書上看過的,朋友交往時的殺手鐧,“但如果我停了,你沒停,我就……我就再也不會理你了,好嗎?”

哎呀,人魚悄悄伸出去的爪子僵住了,好吧。

江眠驚魂未定,狼狽地蹭着自己發燙的臉,試圖降溫,並且讓話題回歸正軌:“說真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人實在太奇怪了,簡直詭異得要命。”

他抽空往上視窗上瞄了一眼,拉珀斯趁機往前擠壓了一截距離,又在江眠收回目光時立刻靜止不動。

雄性人魚慢吞吞地回答:“我的血?我猜。”

“你的血怎麼了?”江眠問。

【你不用知道,珍珠。】拉珀斯笑了一下,含糊地說:“可能是幻覺,我的血統,有很強的,致幻能力。”

江眠張開嘴,他秀氣的眉毛皺起,沉思了一會。

“這有可能嗎?我是說,單靠幻覺,就能讓他們變得如此、如此……你沒看到他們剛才在樓上的行為!真的快嚇死我了。”

“就像催眠,再加上一點引導,可以。只是他們的行為,會變得奇怪。”王嗣憐惜地笑了,大理石般堅硬的面孔為此顯得柔軟了些許,“我一成功,就讓人類,馬上放你出來,再打開了這個。”

不要怕,珍珠,那只是他們應得的小懲罰。

江眠驚訝地望着他,目光滿溢喜悅,差點要為此跳起來:“所以你才甘心把血給他們,因為你知道它的副作用是致幻!太好了,現在你可以離開這裏,你自由了!”

拉珀斯滿懷喜愛地看着江眠,心不在焉地附和:“是,致幻,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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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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