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從此以後,徐得意的腰桿挺直了,臉上的褶子變淺了,走哪都抱着徐長生。
村裡人經常問:
“得意啊,長生她娘肚子都沒大,怎麼生的長生啊?”
徐得意總是趾高氣揚的回復道:
“龍靠山給的!”
村裡人調侃道:
“你說長生是龍靠山給的,長生又是長生的娘生的,那龍靠山和長生的娘是啥關係啊?”
徐得意依舊興趣盎然,抱着肉乎乎的徐長生,彷彿抱着全世界,回復道:
“龍靠山法力無邊,會變魔法的!”
一年後,徐得意去縣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女娃,起名:
徐佑生。
......
天下的幸事有很多,在徐得意看來,都莫過於心想事成,說到根兒上,就是兒女成雙,人生完美。
徐長生和徐佑生是上蒼賜予他們的寶貝,雖然他們也知道,這雙兒女不是親生的,但是,歡喜早已把這個想法拋在了九霄雲外。
徐得意的腰桿挺直了,逢人都是呵呵一笑,忍不住想說一些大快人心的話,可是,什麼話語也無法表達他的開心快樂。
白日裏,他拼了命的去種地,夜晚裏,一把將徐長生摟入懷中,不是親,便是摸,那甜蜜的模樣讓春枝看了都吃醋。
春枝不下地了,一心一意的照顧着這兩個寶貝,尤其是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她總會坐在大門檻上,讓徐長生坐在自己的左腿上,讓徐佑生坐在自己的右腿上,然後衝著來來往往的鄰里們炫耀,我家長生和佑生可聽話呢,可乖呢......
在龍靠山的護佑下,這一片地區風調雨順,糧食年年豐產。
在徐得意的辛勤付出下,一家人衣食無憂,雖然不能頓頓吃上豬肉吧,但是,也比尋常人家強了不少。
徐長生白白胖胖的,臉蛋上也是圓圓鼓鼓的,大眼睛眨啊眨,活脫脫的一個小帥哥。在他的身上,沒有一塊補丁,也沒有一點污漬。
鄰里們都說:
“春枝啊,你把長生當公子哥養呢?”
春枝的臉上笑開了花,回應道:
“我家長生就是公子哥!”
鄰里們調侃道:
“你對長生的照顧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那長生長大后,可就吃不了苦了!”
春枝抿嘴笑道:
“我們長生命好,一輩子都吃不了苦的。”
鄰里們分析道:
“俗話說,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現在享福了,長大后未必享福哦!”
春枝生氣了,她的長生定是一生一世幸福的,鄰里們的話簡直是詛咒,便沒好氣的頂撞道:
“閉上你們的烏鴉嘴吧,我們長生是富貴命,你們就等着瞧好吧!”
鄰里們的話沒有惡意,村裡哪家孩子不下地,不餵豬,不拾柴,唯有徐長生,像金餑餑一樣被捧着,猶如屋舍里的嬌嫩花朵,徐得意和春枝簡直是太溺愛了。
不過,徐長生和徐佑生很懂事,給什麼吃什麼,給什麼穿什麼,沒有無理要求,也沒有絲毫埋怨,沒事便往春枝懷裏鑽,往徐得意臉上拱。
村裏的孩子們很野,有從樹上掉下來折了胳膊或腿的,也有在河灘里絆住了腳死去了的,還有四處亂逛丟失了的......這些問題在徐長生和徐佑生的身上,壓根不會發生。
不過,在徐長生和徐佑生之間,還是區別的。
徐得意和春枝對徐長生的愛比對徐佑生的愛更磅礴,
整個家裏,彷彿是徐長生才是真正的至高無上。比如吃飯吧,必須徐長生吃飽了,徐佑生才可以吃;比如穿衣吧,徐長生永遠穿新的,徐佑生只能穿帶補丁的;還有家務事,徐長生是永遠不必動手的,而徐佑生有時候也得幫春枝幹活,比如掃地、餵豬、洗碗等。
在徐佑生的心裏慢慢的泛起了一種生活常識,那便是徐長生是天,徐長生也是地,而自己,就是徐長生的影子。
到了上學的年紀了,徐長生很聰明,門門功課都是一百分。而徐佑生就差了點,無論怎麼努力都上不了九十分。徐佑生很自卑,為啥自己這麼傻?
春枝總是告訴她,沒事的,學那麼多東西沒用,長大了嫁個好人家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春枝卻對徐長生說,好好學,給爹娘爭口氣,讓鄰里們羨慕去吧!
徐佑生很無奈,上學跟在徐長生的身後,放學也跟在徐長生的身後,邁腳踩着徐長生的影子,彷彿自己真的成了徐長生的影子。
生活的重複會成為習慣,習慣久了便是日子,日子久了,便是血濃於水的依賴。
就這樣,徐佑生踩着徐長生的影子走了十五年,也陪伴了十五年,更是形影不離的十五年。人生的路上總有岔路,岔路會把人帶向不同的遠方。
遠方里有美景,遠方里也有揮之不去的、欲散彌濃的、叫人痛不欲生的思念。
徐長生考上了縣高中,要去縣城讀書了。
本來,徐得意是不同意徐長生上高中的,老來得子的他更希望看到徐長生快快結婚,快快生子,要不然,他擔心自己熬不到看孫子的那一天了。
可是,徐長生執意要去,春枝看不得兒子受委屈,便向徐得意苦口婆心的軟磨硬泡,說:
多學知識能娶個知書達理的媳婦。
多學文化知識能讓下一代更聰明。
多學知識回到村裡能到大隊裏當會計......
最後,徐得意同意了。
縣城在二十裡外,上高中是要住校的,只有周末才可以回家。為了讓兒子在同學之間抬起頭,為了讓兒子周末能快快回到家,徐得意賣了兩頭豬,給徐長生買了一輛詹亮詹亮的二八自行車,樂的徐長生一天一夜睡不着覺。
這種自行車,在村裡也超不過三輛,徐佑生也是羨慕的不得了,伸手摸着車把、車座,手心都顫抖了。
徐長生走了,意氣風發的去縣城了。
走的那一天,徐得意、春枝和徐佑生在村口相送,直到徐長生的影子在土路上消失很久之後,他們才緩過神來,扭身背起夕陽的餘暉,身心憔悴的向家走去。
進了家,頓感家裏冷冷的,彷彿,徐長生的離去,帶走了一家人的主心骨。
徐得意上了炕,靜靜地躺着,全身感覺無比的沉重,四肢都麻木的沒法動彈了,雖然是短暫的離別,卻耗盡了他所有的精氣神。
油燈下,春枝靜靜地坐着,看着黑黑的牆體,臉上淚流滿面,心愛的兒啊,一刻都沒離開自己視線的兒啊,你怎麼就走了呢?
徐佑生沒有進門,在院子裏,靠着牆蹲着,抬頭看天,天上的星星閃啊閃,每一顆星星都像徐長生的臉。看啊看,越看越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冰涼,彷彿掉進了冰窖里。孤獨襲身,不戀煙塵,她哭了,淚滴掉在了地上,無聲無息,卻淹沒了眼前的世界。
是啊,在這個家,徐長生是天,徐長生是地,只要徐長生在,那便是爹笑娘樂佑生喜。現如今,天塌了,地陷了,時光失去了生機。
一夜安靜。
一夜孤寂。
一夜思念。
從徐長生背影消失的那一刻起,這個家庭便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沉默,沉默的背後是挂念和等待。一連幾日,家裏冷冷清清,你不言我不語,吃了飯便下莊稼地,天黑了便回家睡。
再也不在乎餓與不餓;
再也不在乎飯的鹹淡;
再也不在乎颳風下雨;
唯一在乎的就是,一天啊,怎麼這麼漫長呢?
十五年的時光,硬生生的把四個人活成了一個人,不可分割,尤其是徐長生,就像主宰這個家庭的大腦,沒了大腦,剩下的都是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