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正文完結
“貴人,見諒,”馬暉低聲說了句,“不是逼得厲害,咱也不願意弄成這樣。”
遼袖抿直了嘴,不言不語。
公主是他們唯一的籌碼,他們在山裏逃亡多日,死之前也要拉個墊背的。
“我叫你怎麼走,你就乖乖走。”
馬暉在遼袖耳邊輕聲說。
遼袖緩緩呼吸了一口氣,畢竟刀鋒頂在自己背後,對方又是一個兇悍沒人性的江洋大盜。
只要一有異常,馬暉都會毫不猶豫地一刀捅去,致命地穿過她的胸膛,短時間內結束少女的性命。
她咬牙,沒有過多遲疑,照他的吩咐轉過身。
馬暉沒有看到,在遼袖過來的時候,對面忽然冒出密密麻麻的箭頭,寒光森冷。
遼袖沉默了半晌,靜靜說。
“如果我是你,用我做掩護,趁着徽雪營沒來,趕緊逃出去才有活路。”
馬暉微微眯着雙眼,隱隱生出怒氣。
“你他娘少說兩句。”
從土坡後頭七繞八拐出來一群叛匪,受了傷,圍護在馬暉身後。
遼袖盯着大殿外,開口:“你抓了我,弄不好錢也沒了,命也沒了。”
“我他娘讓你少說兩句!”
馬暉眼底佈滿血絲,沒由來的背後一涼。
一根箭矢“哧”地沉悶沒入血肉,一個叛匪連哼都沒哼一聲,直直倒下。
一股血“咻”地一聲飈出來,濺紅了神像。
馬暉震驚地抬頭,一剎那呆在原地,臉上帶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眼睜睜看着弟兄在地上劇烈抽搐。
不遠處露出一張冷酷到無懈可擊的面孔。
文鳳真側頭,戴着扳指的拇指扣弓弦,嘴唇抿直,側顏冷峻得毫無溫度,沉默中一片凜冽肅殺之氣。
數百隻箭頭在暗處一對一瞄準了叛匪。
猝不及防間,馬暉神情恍惚,像在蟒蛇的地盤搶食,被那雙冰冷瞳仁死死盯上。
意識到危險,馬暉將匕首貼近了遼袖的腰,激動大喊。
“文鳳真!你懂不懂!”
“你拉弓她立刻就死!”
“退後!都他娘給我退後”
馬暉氣勢洶洶,兩股勢力呈對峙之勢,血水蔓延在觀音像前,浸滿了簽筒,看上去頗為諷刺。
馬暉跌跌撞撞,一手提着遼袖的衣領,手中的刀子往上橫在脖頸。
遼袖呼吸紊亂,光塵在朦朧的視線中飛舞着,她喘不過氣。
“你放開她,我放你走。”文鳳真說。
馬暉冷笑一聲,慢慢挪動着步子,罵道:“耍我嘛,你以為老子信你!”
文鳳真長眉一壓:“把公主放開!”
馬暉:“再動我就殺了她。”
文鳳真在暴怒的邊緣:“你不敢!”
馬暉獰笑:“那就開箭啊。”
兩個人你來我往,語氣越來越惡劣。
文鳳真幾次想抬腕射箭弄死他,馬暉得意地拉扯着遼袖,刀光在遼袖脖子上晃動。
馬暉嘴角抽動:“把弓箭扔開我就放人,你準備馬匹,保證我們平安離開慶州府”
“左右是死,你可別逼我。”
文鳳真弓弦上的箭每瞄準一分,馬暉手中刀就轉動一分。
馬暉每大聲嚷嚷一句,文鳳真的箭就越抖得厲害。
遼袖腳下踩着泥濘的血,被勒着脖子十分難受。
文鳳真的眼神像一汪幽暗的深湖,揣摩不出情緒。
手下最清楚他的作風,按照以往的情況:他最厭惡被人威脅,會直接一箭將人質和叛匪射穿。
眾人呼吸急了幾分,摸不准他是不是下一刻就會把公主連同馬暉一起射殺。
文鳳真忽然扔了箭,慢慢走過來,一面牽起嘴角,笑盈盈道。
“兄弟,放下刀,你走,不會有事。”
“我來換公主。”
文鳳真雙手空無一物,眾人放鬆警惕間。
馬暉一個呼吸未落,文鳳真忽然紅了眼睛,咬牙冷笑,抽出袖刀猛然過來。
快到來不及反應,一刀又一刀兇狠地戳刺馬暉的小腹,鮮血濺透了他的右臉。
馬暉反手砍去。兩個人此時都戾氣滔天,一片血紅。
文鳳真一刀迎面戳下!
黑壓壓的箭頭壓了過來,徽雪營包圍了整座寶殿,並一點點壓迫過來。
短小的鳴鏑過後,潮水一般的軍隊壓來,
大片的叛匪捂着傷口倒下,驟然遇到正規軍,潰敗不堪。
這個斯文平靜的男人,似乎頃刻間化作擇人而噬的惡鬼,將這個佛像莊嚴的寶殿化作噩夢。
“袖袖,袖袖?”
文鳳真白袍染血,心裏眼裏只剩了這一件事。
遼袖臉色蒼白,她受驚過度,眼皮子墜得慌,支撐不住地一黑,意識飄得很遠,像踩着軟綿綿的彩雲,身子不斷往下沉。
最開始撲面的灼燒感消失后,晚風夾雜着涼絲絲的雨水。
她極其費力地眨眼,掀開一條小縫兒,可怎麼努力都看不清。
她似乎被人背起來了,這人身上黏糊糊的,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但她認得,這是殿下的背。
清瘦又格外堅韌有力,溫暖安心,容易讓人沉沉睡去,這回他沒那麼容易讓她睡着。
耳邊只聽到殿下的聲音:“媳婦兒,跟你說過了別迷信,老禿驢騙你的,簽都是假的,人家簽筒里有機關,他想讓你搖什麼就搖什麼,你要真出了什麼事兒,你讓我怎麼辦,哪怕小刀割傷了你一點點皮膚,我都得讓他碎屍萬段。”
“難道你要我再跟天道爭一輩子不成。”
“哎……媳婦兒,你怎麼這麼笨。”
她終於咳嗽出聲:“你……你才笨,你才被人騙,簽筒里沒有機關,我都檢查過了,你知道我要求什麼簽嗎,就一上來說我笨。”
說著,她嗓音有些乾澀委屈。
他愣了一下,仰起頭:“是,是我笨。”
遼袖懵懵懂懂的,終於回過神,雨水順着她的臉頰淌到下巴。
她忽然抿開一絲笑,一隻拳頭伸在他眼前,慢慢鬆開手指。
“你看我抽中了什麼簽?”
咦?註生娘娘的送子靈簽。
“哼。”文鳳真別過頭,嘴角卻壓不住地上揚。
“夫君,我們還要生個孩子的吧。”
她絞着自己的手指,迷迷糊糊地說。
因為她身子不好,很難受孕得子,這些她都明白。
上輩子她調養了很久的身子,可以生孩子的時候,她卻喝上了避子湯。
“無妨。”文鳳真牽起嘴角。
又不是從前做皇帝的時候,他倆親熱的時候也沒有人做記錄,沒人擾他們清閑,就算沒有孩子,大臣也議論不到他們頭上去。
他知道因為這些綱常人倫之事,讓她上輩子受了不少委屈。
他再也不允許任何人隨意誹議她的事,傷她的心。
“比起孩子,我還是比較喜歡袖袖。”他說。
遼袖攥緊了他的肩頭:“可是我還是想養個跟夫君長得像的小孩兒,長得漂漂亮亮,白白軟軟的,我不想再養小貓了,小貓小老虎小鷹又不會叫娘親。”
文鳳真笑道:“誰說太阿光陰不會叫娘親,他們心底更偏着你這個娘呢,連我都不認了,我嫉妒得很。”
遼袖翹起兩個小梨渦,掰着手指。
“如果生不了,咱們就去抱一個小孩兒養。”
“怎麼抱呀。”
“世間有那麼多貧苦人家生了娃娃養活不起,連口飯都吃不上,若他們願意,咱們抱過來養就是了。”
“媳婦兒我都聽你的。”
天光澄明,山風吹拂,他要背着心上人回家了。
*
宗室子弟為皇帝守喪兩年,兩年裏趙襄輔佐槐哥兒逐漸熟悉朝政,遼袖的監國之權也可以放下。
她本就不屬於宮裏,只會悶出病來,她想回一趟東川,再去殿下的家鄉。
從南到北遊歷大宣十四州,一樁樁完成兩個人的計劃。
遼袖曾經只想要一個遮風避雨的小家,直到如今,她才明白與心上人互通心意,便足以讓人安心。
殿下說要給她一個最風光的婚事。
大婚那日,徽雪營軍隊一路護衛。
宮裏供職的小太監攏共上千人,夾雜在甬道中搬東西,扯皮撒哄。
嘈嘈切切從一大早起沒個安寧的時候。
皇城內早已是一片沸騰。
官員們穿着簇新的禮服四處道賀,接着響起了花炮,數不清的燈街像銀河一班,香風如夢似幻。
新婚之夜,喜嬤進來說過了吉祥話,遼袖摸了摸鴛鴦大紅喜被上撒的桂圓花生,燈火融融。
文鳳真還是比較喜歡跟她獨處。
他想過很多次跟她成親的模樣,可從沒想過袖袖會如此好看。
珠翠華麗,沉甸甸的鳳冠下,八條珍珠墜子打來打去,隨着她的瞳光晃暈了人眼。
她仰起小臉兒,巴掌大小的臉被襯得更小了。
精緻的下巴剛好一隻手托住,臉頰被熏出薄薄暖紅,微勾的嘴角平添了媚意。
她沒那麼稚嫩,勾人得恰到好處,一抿開就化了的糖水。
瘦弱的肩頭一推即倒似的,睜着杏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或許她原本什麼都沒做,足以令他心火滔天了。
他捏了捏她的小臉,哄道:“袖袖乖,張口。”
她還沒反應過來,櫻唇微張,被他塞了一滿口的點心,嚼起來有些彈牙。
甜絲絲的,就是嗅起來有點腥氣。
“這是什麼呀?”
文鳳真指給她看碟子裏的點心:“袖袖,這是鹿茸糕,補陰的,於女子有益。”
遼袖有些疑惑:“給我吃這個做什麼。”
文鳳真殷紅的嘴唇抿開一絲笑意,做了一個手勢,然後妥帖地替她蹭了蹭點心屑。
他將手指上的點心屑放進自己嘴裏,揉揉她的小腦袋。
他佔有欲很強,霸道貪心地想讓她身上沾滿他的氣息,滿足他隱秘的心思。
正是年輕人不懂節制,又是新婚夜這麼高興的日子。
“你好好吃,咱們待會兒要叫六回水的。”
他若無其事地說,又用手指塞了一塊鹿茸糕進去。
她太嬌弱了,受不了兩下折騰,便啞着嗓音嬌氣地喊累,他正年輕,怎麼忍得住。
遼袖卻說:“憋不住也要憋。”
遼袖連點心都不嚼了,面紅耳赤,被他推倒在喜床上時,肩頭都在顫抖。
她聽明白了他說什麼,緊張得手指都捏泛白了,這個人怎麼能這麼不講道理!
遼袖望着他,胸前一起一伏。
文鳳真克制着想立刻將她脫光的心思,他知道她害羞,若是因為這個不理自己,就虧大了。
他說:“上輩子你不是喊疼便是喊累,我都依着你,完事了你還總是背過身睡覺,從不曾與我溫存,有時候想說說話,牽着手睡覺,你也不肯。”
文鳳真說著說著竟有些不解。
上輩子除了第一次她中了香,略有些主動之外,便再也沒主動過。
那天夜裏,他念着小姑娘頭一次,也都盡量放輕了。
後來她又總是躲躲閃閃的,一摸她像被荊棘扎了似的。
他怎麼能覺得她喜歡他。
牽着手睡覺又怎麼了!她說他手心都是汗,還不是因為剛做了體力活出來的。
遼袖小小地哼了一聲,他竟然還好意思說!
他哪回依着她了,還六回……
“殿下,你吹牛亂扯,累死的可是你。”
她在被窩下靜靜紅着臉小聲說。
文鳳真笑了笑:“你可別激我。”
她這樣一說,莫名其妙的好勝心都要出來了。
“我怎麼吹牛了,只不過越到後面越沒什麼貨而已。”
遼袖記得上輩子他精力最旺盛的時候,整夜不睡,足足叫了五次水。
嘴裏還輕聲着說不肯出來,想一直落在裏頭睡覺。
那時她嚇得小臉蒼白,趕緊推開他,這樣怎麼能行呢,會生病的。
龍鳳喜燭燃盡了,紅紗帳被他一隻手解下。
門外伺候的奴婢昏昏欲睡,時不時聽到搖鈴,只敢在外間伺候水。
越到後半夜,只剩下姑娘低低的催促與懇求。
兩個人壓着鴛鴦喜被,少女喘着氣,脖頸上泛着光澤感的香汗,兩個膝蓋上的軟肉磨蹭泛紅。
文鳳真滿足地牽着她的手,抱着媳婦兒,黑暗中閉着眼眸,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話。
“說好的六回,少一回都不算數,讓夫君檢查一下腫了沒。”
“走開!”
她惱羞成怒地踢着小腿肚,也不知踢中了哪兒。
他吃疼地嘶氣,捆住她的小手:“你是要狠心折斷你夫君的命根子了。”
“好了,好了……”
他就是喜歡事後兩個人再好好說話,親一親,哄着睡覺。
“媳婦兒。”
“嗯。”
“小時候在東川,你老看我做什麼?”
遼袖小聲說:“因為你生得好看。”
他自小便是京城閨中女子夢裏的人。
那時候意氣風發的天之驕子,家裏有權有勢,跟同齡的世家子也愛說笑,出手闊綽大方,對人裝得有禮貌。
鎮子上的人平日被日光曬得皮膚黢黑生紋。
她還是第一次瞧見穿着貴氣,皮膚白得發光的少年。
文鳳真翹起嘴角:“哦,你對我才是見色起意,我對你可不是見色起意,而且是你先覬覦我的,旁人都冤枉我了。”
“我第一次見你,這麼好騙的小菩薩,眼巴巴跟了我一路,瘦得像個柴火棍兒,就一對大眼眸,漆黑地泛着淚,就是個髒兮兮的小貓,看着就讓人就想抱一會兒。”
遼袖掐了他的手背一下子;“你才是柴火棍兒!”
文鳳真咬了咬她的嘴唇:“我那時沒別的心思,就想逗逗你。”
“讓你給我系玉佩,若是再給你塊兒好吃的,可不得跟着我回家,沒想到你聰明着呢,都不跟我回家。”
“後來我離開東川,回京請罪,你跳進湖裏打撈不值錢的玩意兒,其實我不在意他們。”
“我坐牢的時候,心裏總想湖水那麼冷,你會不會凍出什麼病來。”
“我最後悔的就是那日,沒把你和你弟弟騙回京城,那你和槐哥兒就可以跟至儀一塊兒長大,從小錦衣玉食地養着,不用再吃後面的許多苦。”
奶奶說她的婚事定了,會嫁給岐世子,那個害死了兩任世子妃的人。
她以為無路可走了,其實從一開始就嫁不了。
文鳳真一早給岐世子送了帶瘡的小男倌,他早晚活不成。
遼袖忽然抬起頭,吮了吮夫君的唇角。
心上人就在身旁,可以任由她摸一摸鼻樑,摸一摸睫毛。
年少時的心意如願以償,她心裏很高興。
多年前的城牆上,世家子們發現了什麼,揎了揎殿下的手,笑眯眯地起鬨道。
“殿下,你的人!”
“滾蛋。”
他淡淡一睨,面上鎮靜自若。
他知道她姓遼,逢五逢九會跟着弟弟坐牛車進鎮子趕集,穿得不好,可是整理得乾淨,一對大眼眸淳樸清亮。
他在城牆上勘查敵情,想起上回派馬車送他們回家。
小姑娘低着頭,不好意思地扭捏着衣角,好笑又怪可愛的。
哼,還好意思問是不是添麻煩呢。
她偷看他就夠給他添麻煩了。
殿下想着想着,一個不小心,愛若珍寶的佩劍不慎從城牆滾落,猝不及防地跌在塵土上。
小姑娘怔怔地盯着他,咧開一笑。
耳根微紅,寶劍墜黃泥,小娘子心生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