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愁雲慘淡
山中歲月冷。
即使在全鎮還算稍微像樣的鎮機關小樓里,此時關山鎮的扶貧辦副主任吉淼淼仍是縮成一團,火坑裏老柴發出幾點噼啪細響,帶來點微弱的火光,她縮了縮脖子,只覺得眼前的氣氛比外面呼嘯的北風還來的冷嗆刺人。
今天正是關山鎮鎮政府召開新春團拜會的日子,作為鄉鎮幹部的吉淼淼從矮虎寨急忙忙趕回關山,本來早上指證了一個嫌疑犯讓她心情挺不錯,可惜趕着回鎮機關開團拜會,沒親眼看到那壞人被帶上車,她還想着要不要晚點給派出所打個電話,打聽下那一張冷臉的衣冠禽獸,到底是人拐子還是帶貨進山的毒販?
但眼前的團拜會讓她原本的好心情碎了一地。
按道理,新春團拜是鄉鎮公務員每年少有的集體活動,應該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情景,眼前的鎮機關幾十號工作人員卻默默相對,會議室里瀰漫著一片愁雲慘淡的氛圍,今年關山鎮在在全縣的年底考核中連續十年全面墊底,這事倒還好,虱子多了不癢,墊底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關山就這基礎,都習慣了,只是說出來臉面無光而已。
但最傷人的是今年縣裏改了考評規則,考評墊底的鄉鎮,年底的文明獎要扣發,這是鄉鎮公務員最重要的一筆收入,相當於年底的“年終獎”,全鎮幾十號人就指着靠這筆錢回家過個好年,本來推遲發都算了,可沒想開年過來,居然說這錢泡湯了!今年這樣搞,讓關山鎮的幹部們面子裏子都很慘淡。
所以例行的新春團拜變得格外蕭條,可壞消息卻來的更勤了,分管扶貧的副書記老陳撇了撇嘴,他扯着沙啞的嗓子,鋸木鋼條一般的聲音撕開冷寂的氣氛:“今天王書記去縣裏開會了,前面給我打了電話,要提前傳達一下省里的指示精神。”
老陳的話讓幾個人抬起頭,木然的看着他——能有什麼好消息呢?不就是批評通告?
只見老陳清了清喉嚨,強撐起力氣道:“早前的全省扶貧工作會議已經開了,部署了今年的脫貧目標……”
老陳這個鄉鎮副書記做的窩囊,下面村書記和市裡下派的扶貧第一書記都不太把他當回事,指令經常落不到實處,他只能親自上陣,自己動手給貧困戶挑水修路,幾年下來,原本夾白的頭髮已經花白,五十歲的人看起來都要七十了,可扶貧成績還是一塌糊塗,扶貧就停留在給貧困戶建檔立卡上,實地是光禿禿一大片,去年的省檢查組到了村口看了幾眼慘淡的關山鎮扶貧現狀,就決定打道回府,市裡更是在全體會議上劈頭蓋臉的罵關山的領導班子佈置的幾項脫貧工作沒一項落實了的,讓市裡都丟了大臉,才落得今天這副田地。
痛苦的回憶湧現,但此刻他還要在台上強撐着臉面來宣佈省里的決策,下面人也只當是左耳進右耳出……直到聽見台上傳來老陳破鑼般的嗓音。
“呃,這個省里已經決定,要將我們關山鎮作為掛牌督辦的重點,要求必須在年內全面脫貧……”
“全面脫貧?就今年?!”
這幾個詞瞬間在會場引起一陣騷動,連吉淼淼都以為自己聽錯了,按去年的考核指標來看,關山地區別說全面脫貧,就是部分脫貧都難,之前上交的扶貧方案中都只能說“爭取在今年內基本解決全鎮人口的生存和溫飽問題”,現在居然說要“全面脫貧!?”
還就今年一年時間!?
“瞎扯嘛……”
“怎麼可能,我們村現在按絕對貧困線,都還有近五分之一的“赤貧人口”,這一年就能讓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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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人翻個身?呵,開玩笑嘛。”
一陣嘀咕過後,眾人各懷心思,不少人先頭的緊張一過,漸漸也想通了,想來這估計還是“文件落實文件”那套,上面估計根本不了解情況,摸腦殼拍的板,這所謂的“掛牌督辦”肯定也就是在市裡掛個紅牌牌,年底做做台賬就能混過去。
“沒事咯,誰能來搞誰來,反正我們村搞不完。”
“就是就是,大不了年底多填幾個表咯。”
幾名村幹部在下面發牢騷,卻沒看出老陳臉上的沉重。
這位副書記又清了清喉嚨:“再宣佈了一個消息,我……本人因為年紀太大,經組織研究,明天就要轉崗到鄉人大,至於扶貧這塊,縣裏會派一名專職副書記過來接替工作,大家……哎,辛苦了。”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在關山紮根十餘年的老陳突然宣佈調職,這讓整個會場頓時安靜,幾名人精馬上就想到這副書記調崗要過黨委會,而且鄉鎮這種小地方,平時有點調動那早就傳遍了,今天來的這麼突然,肯定是跟着這次省里的扶貧工作會議有關,肯定就是因為脫貧掛牌的事,老陳應該是因為扶貧工作不利,被問責調職了。
這一番變故讓關山鎮機關眾人的臉上烏雲密佈,只覺得是雪上加霜,紛紛感嘆此刻的多事之秋,老陳在關山這麼多年,工作能力不講,做人是沒話說的。現在他被臨陣換將,剩下的人也不太好受,特別是想到接下來被掛牌督辦,還要什麼“在一年內全面脫貧”,可以想像接下來的日子會是何種光景。
團拜會草草收場,作為扶貧辦副主任的吉淼淼這一年跟着老陳上下奔波,感情頗深,也只有她知道這位略顯軟弱的副書記為了扶貧幾乎挑斷了腰,這下見老陳居然落了這麼個結局,她心裏一陣酸楚,會後主動找到老書記,想為他打抱不平,剛起了個頭,就被老陳打斷。
老書記擺了擺手:“時代不同了,我們這些老關山人是落伍了,能力也跟不上,工作沒做好是應該讓賢,你們還年輕,好好配合新來的書記……對了,這新書記,聽說是個市裏的,你們本地的幾個,好好幫幫人家,把工作做好。”
吉淼淼心亂如麻,哪裏有心情聽這些,含糊點了點頭,兩人走出會場,天色已經暗了,關山鎮政府地處高處,一眼望去,整個鎮上只有幾處零碎燈光,路燈更是只有鎮機關大樓前短短几十米的幾架,只能照亮眼前這不足百米的小路。
看着眼前景象,老陳一臉悵然。
“老話說我們關山難越,關山難越,淼淼,我這幾年沒做成什麼事……”
吉淼淼打斷老書記:“你在我心裏就是最好的書記,你親自修了這十幾里山路,你還親自建起那兩座水窖……”
老陳溝壑縱橫的臉上動了動,本想打斷,但還是由着身邊的年輕女娃娃說下去,就像把這些年歲的底子給翻出來,看看自己這一身的辛酸和成績。
山中不知歲月老,壺酒棋半是黃昏。
…………
第二天,本地工作逾十年,頗有威望的老陳被調離的事在關山鎮引發的震蕩還在發酵,吉淼淼一進扶貧辦辦公室的門,就聽到金水村的第一書記李德水和信息員小宮在為兢兢業業的老陳打抱不平,兩人說的是義憤填膺,摩拳擦掌,像是立馬要為老陳去市裡討說法一樣。還問吉主任的看法,老陳是不是受欺負了?
吉淼淼嘴角一扯,嗤了一聲道:“你們幾個人,以前老陳在的時候,叫你們做事你們就躲起來,就欺負人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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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好說話,現在人家調走了,知道好日子到頭了是吧,開始後悔了吧?”
“咳咳……吉姐,不是後悔,這個怎麼說咧……叫“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沒想到上面對扶貧這麼重視,老陳這乾的也不算太差吧,人家看上去雖然滄桑了點,但實際也不算太老,離退休還有這麼久,明明能上一步……居然這個就平調人大。”
“哼,知道怕就好,聽說扶貧問責條例也下來了,今年要是再做不好,呵呵,等着看吧……”
說完,吉淼淼揚手做了個“拉出去砍了”的手勢,嚇得年紀最輕的小宮一縮脖子,趕緊不說話了。
而旁邊一臉含笑的村第一書記李德水接過話茬,試探着問道:“這次新調過來的副書記……有什麼風聲沒有?”
吉淼淼一抬眼皮,心裏一翻,知道這位金水村第一書記關心的是自己調動的事。
“第一書記”是近幾年才出現的詞,按正式說法:指的是各級機關從優秀年輕幹部、後備幹部,國有企業、事業單位的優秀人員和以往因年齡原因從領導崗位上調整下來、尚未退休的幹部中選派到村(一般為軟弱渙散村和貧困村)擔任黨組織負責人的黨員。
這第一書記必須是中共正式黨員,具有1年以上黨齡和2年以上工作經歷。任期一般為2年以上,不佔村“兩委”班子職數,不參加換屆選舉,任職期間,原則上不承擔派出單位工作,原人事關係、工資和福利待遇不變,黨組織關係轉到村,由縣(市、區、旗)黨委組織部、鄉鎮黨委和派出單位共同管理……
說的這麼一大通,其實擱在關山鎮,就是專門派往貧困村的駐村扶貧幹部。
這村裡本來就有村委會和村書記,又加上這上面派下來專管扶貧的“第一書記”,說起來是給村裡“加強了幹部配置,增強了班子戰鬥力”,如果這第一書記和原村書記配合的好,確實是這樣,對工作確實有利。
但如果配合不好,雙方發生齟齬的話……那還有句俗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呢。
吉淼淼知道這金水村就是這麼個情況,老支書太強勢,李德水又是司法所調過來的外地人,根本就說不上話,雖然是這麼一個小貧困村,但也有那麼點暗潮湧動的意思在裏面。
一般來說,每隔兩年,駐村幹部都要輪一輪,像李德水這樣處於劣勢的第一書記就想挪挪地方,換一個沒那麼難對付,扶貧指標好完成的村裡去,這才大早上的湊過來,到鎮裏探探情況。
“你是想問村第一書記輪崗的事吧?”
“對對對,吉主任也幫我問下不,看新副書記是什麼意見。“
吉淼淼一翻眼皮,遞上笑臉:“我連這新來的副書記人都沒見過,你問我是問錯了,李書記。”
碰了一鼻子灰的李德水有些失落,他饒了饒手,尷尬的笑了笑:“哎呀,吉主任啊,你都不關心自己新來的頂頭上司是什麼樣的人嘛?”
“沒有,我都不關心這個,反正我覺得再來什麼人也不會有老陳這麼負責了……”
李德水嘿嘿一笑:“那我可聽說了一點消息噢,聽說這次新調來的副鎮長是從紀檢口轉過來的,而且根本就沒在基層呆過,更沒搞過什麼扶貧。”
“紀檢口?”
旁邊小宮一下也來了興趣,湊過頭來:“南吉市紀檢過來的?”
“什麼南吉市咯,人家是直接從自治州紀檢下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