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問答
“李兄莫不是不想回堡子裏?怎的盡往南邊走?”
“呸,我這是不識路。”
誅殺賊寇兩日後,李乘舟尤自帶路,早被張自若發現日頭在右,便有了懷疑后。
此時,便是他也曉得了回家的路,李乘舟卻還是一路往南,順便的還帶着幾十條尾巴,這讓他有了胡思亂想。
黃昏時分,李乘舟走出別家荒廢的窯洞,倚靠在門前的參天老槐,望着漫野的黃土泥塵,還有庭院早就乾涸的古井與之遠處依稀而來的單薄身影,這一切突然與四百年後的輪廓開始重合。
“張兄弟往日在縣城可聽到什麼趣事?”
“倒是沒多少好事,就是東邊來了不少逃難的人,唉,妻離子散的。”
“大明朝呀!不愧是崇禎年間……”
“李兄說什麼?”
“哦,沒甚。我說,張兄弟大好年華,有沒有去南邊的打算,我兄長說南邊富饒,也合適老人家頤養天年的。”
“李兄果然是不想回家了么?但那怎麼能成的?莫說我,便是我阿公定然不願的,一輩子的哪裏能到了晚年背井離鄉?”
“你聽我說,”
李乘舟突然有些着急,認真說道:“阿公與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騙你,陝西要亂了,是大亂……”
“李兄說的是那些反賊?若是如此,不必擔心,這等事,幾乎年年都有的……”
“你不懂的,這一次不同的………大明朝。”
“李兄如何這般想去南邊?”張自若打斷道;
“這……”李乘舟有些無言以對,他其實也沒完全想好,他驟然穿越來到古代,一直到如今都是慌了神的。
“南邊也是有賊的呀!”張自若笑了笑道:“李兄,你等驛卒走南闖北的,應該知道,這世道哪裏都是賊呀。秦嶺的山賊,長江的水盜,四川貴州還未完全平息的土司之亂,還有更南邊沿海的倭寇……”
“是呀,這世道到處都是賊,自己又年輕,就算逃到了南邊不還有屠城的滿清么……”李乘舟又開始犯病,神情開始恍惚。
“二狗兄明白就好。”見李乘舟似乎點頭,張自若笑了笑繼續說道:“要知道,我等年輕,遇事自當奮勇上前,披荊斬棘,如何能滋生那逃避的心態,做了這懦夫行徑?”
“……是李某着相了,卻不曉得自若兄弟有這等心氣。”
“李兄也覺得此話甚是道理?但這話先前不是張某所言。”
“哦?”
“此乃縣尊徐懷盛今日對我等所言,小弟已經將它抄寫在冊,並決定將他常常翻閱,以正平生之志。”
“哦………大明朝廷的企業宣傳文化?”李乘舟聞言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並難得的笑了笑道:
“想來崇信知縣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卻還不知張兄的志向是?”
“冠軍霍嫖姚,願封狼居胥!!”張自若身軀瘦弱,聲音小而靦腆,卻腰桿挺拔,仿若天經地義。
李乘舟恍然,不由得看向一邊。
那裏有先前救小娃十二歲,叫劉黑子,來自安塞,安塞不比崇信,去年至今沒下過一滴雨水,所以從全家逃難到如今全家死絕。
三個婦人是大戶人家的丫鬟,趕上民亂,全部走散,正好遇見鷹白眉,喜歡肉嫩,儲存至今。
至於其他,則是李乘舟一路行俠仗義聚攏而來。
說是搭救,卻也是沒有辦法之事。
原是先前的鷹白眉明顯是殺了不少人的,除了可觀的金銀,四條駝貨的驢子,還有不敢吃的兩腳羊肉,其他鍋碗瓢盆,麵糰乾糧頗為富足。
如此,禍害就在此處,李乘舟先前還好,倆人一馬,弓箭長矛在手,少有人願意靠近。
但現在,多了這般多財物,保衛的力量就多了一個勉強拿得動刀的劉黑子,不免得讓人覬覦。
所以李乘舟常對其慷慨接納的人說,本來是打算給點銀子讓他們走,沒捨得用糧食。但張自若喜歡送佛送到西,死活不讓其自生自滅。
“張善人,你家老頭曉得你帶回來一個弟兄外加三個婆娘,是該高興呢?還是高興呢?”
“既然救了人家,總不能看着人家死才是。”張自若說得認真。
一行人走一段歇一段,說一句話沒一句話的,總算離家越來越遠,也讓李乘舟感覺到身上的枷鎖越來越輕。
舉目望去。
兩天的時間。
切實感受着小冰河嚴寒的同時在一個個破敗的村社窯洞見到了何為十室九空。
也看到了一路除卻三三兩兩衣衫襤褸的難民遷徙,再不見一個別的走獸,而一個餅子便可以叫人賣命的本事。
而自然的,若想狩獵變成了無稽之談,除非他學不認識名字的鷹白眉。
人們是往南走的,李乘舟也是往南走。
但李乘舟騎着大馬走路,持弓拿槍的身後馬仔數十,單個的難民便有些怕他,但幸運的是李乘舟終究還不是鷹白眉,他願意接納他們,並有了十五六人的青弱…。
但不知為何,經歷過鷹白眉事件的李乘舟卻感覺到總有暗處目光偷偷掃視胯下的火燒還有細皮嫩肉的張秀才,至於後頭的三個娘們與還未從驚嚇中緩過神來的劉黑子,更是嚇得縮頭縮腦,夜裏還做噩夢。
“那他們了?成十上百的,你又為何不讓我救?”
不知為何的,仿若是被絕境的野獸盯着,李乘舟總感覺有些毛骨悚然,不由得吞咽一口唾沫,這才與張秀才重新說話。
“養一時算一時,驢子吃完了,許是李兄也沒能救了吧…………”
不置可否。
見張自若情緒低落,李乘舟翹着嘴巴笑了笑道:“救不救得且不說。那張秀才,你在縣衙任職,可曉得這般多百姓為何頂着路途的無盡艱辛背井離鄉?”
李乘舟望着人群揶揄,張秀纔則是皺着眉頭道:“無非是新響罷了。”
“新響?(遼響)”
“李兄身為驛卒,許是不曉得田地里的事情。”張秀才解釋道:“萬曆四十六年朝廷開戰東努,每畝增稅三厘五毫;萬曆四十七年,朝廷再增稅三厘五毫;萬曆四十八年,朝廷再增稅兩厘,前後共每畝加稅九厘。”
李乘舟這才明白就是後世說的三響之一,不由好奇詢問。
“一兩銀子一千厘,九厘銀子委實不多,如何也不至於如此這般拋妻棄子才是。”
張自若有些無言,其實跟每畝產糧比起來,交九厘銀真不多,再加上原本的六厘糧稅,一畝地正常年景下也不過八九斤米罷了。但這些事情如何是簡單能說清的,不說那地主家的四六或是三七租稅,便是上行下效的貪墨將九厘變成九兩也是尋常,足以叫人沉悶得喘不過氣來,想到此處,不由得張秀才仰頭長嘆,少年老成的說道:“無非是一個上策下貪,層層疊加罷了。又加上如今天乾地旱,種地幾十畝畝者反欠十數兩銀,如此這般,怎能活?”
李乘舟嘴巴微張,頓時覺得張秀才書獃子的形象變得聰慧起來,不由得刮目相看道:“既然如此,那為何逃離?難不成別處的田地稅收少些?”
“離鄉棄家,雖飄無定所,但總歸得朝廷欠稅一筆勾銷。而流民增多,各地官府怕激起民變,多少會善粥的。且到了一定程度,朝廷定是會將其屯田安民,重新入戶的。”張自若頗為耐心解釋,不勝其煩。
李乘舟聞言思索道:“峰迴路轉一趟,卻又是種田,如此這般耽擱下來,必定丟兒丟女,更不該逃才是?”
張自若聞言搖了搖頭:“不然呢,李兄,若是你,又該如何?”
“呃!”李乘舟有些啞然,卻本能的望着流民提了提手中長矛嬉笑道:“還能如何?許是多多在家拜祭祖宗,求其保佑萬子萬孫罷了。”
“二狗兄,那就先回堡子裏,咱們離得夠遠了,你娘該操心了。”
“是你要跟着來的。”李乘舟心中吐槽,早晚把名字還改回來。
…………
兩人談了許久,紛紛陷入沉思,李乘舟想來,以他了解的歷史來看。
中華古代多數朝代收的是人頭稅。而明朝正稅低是歷史上出了名的,商業大約十稅一、十五稅一,農業實行的則是三十稅一,相當於三點三厘,3.3%,本該日子過得極好才是。
但時代在變。
所以,結合張自若所言,如今的真實情況便是在幾百年土地兼并浪潮下成為佃戶的無地農民在此之外需要向地主繳納通常比國家正當農業稅高很多的錢糧作為地租,無良的地主則可能拉高到三七、四六甚至五五。
而已上還只是單純正常的農業稅和地租,如果算上徵稅官員的陋習和額外明目的苛捐雜稅。比如歷代傳承糟粕中比較有名的踢斛(糧米過斗時,故意震動以使斗內糧食壓實多取)跟火耗(耗損。起源於將老百姓繳納的碎銀熔化重鑄為銀錠過程的損耗)等,以及無良地主向佃農發賣的複利高利貸等等從而衍生的現代人無法理解的詞彙就會變成現實。
恍惚間,看着腳下怯弱的人們,結合著張自若的解釋與後世的記憶李乘舟腦海中清晰構成一幅生動殘酷的畫面。
那就是在帝國的北方。
原本就幾乎全部成為佃戶的百姓在本就不堪重負的時候遇見了百年大旱,然後帝國的皇帝居然還要他們為戰爭的失利而買單。
從而,那些土地里刨食的帝國子民,這些被統治者稱為根本的百姓們紛紛丟掉鋤頭,再也無法種出一粒糧食。
人們從人心惶惶到賣妻鬻子直至十室九空流離失所哀鴻遍野到千里無人煙。
最終農民們拿起糞叉在強人的領導下厲兵秣馬,將天下殺的血流成河直至屍橫遍野、山河破碎。
而這時。
在歷經苦難的中原大地,滿心期待曙光降臨的炎黃子孫眼中。
突然,在遙遠的東方,一桿寫着為先皇報仇的旗幟飄揚。
滿清入關……
“不行!!!”
李乘舟猛然驚醒,他彷彿曉得了自己為何而來的使命,從而驚呼出聲,嚇得張自若一個激靈。
“什麼不行?”
“崇信知縣不行唄,治下這般人吃人,卻毫無建樹。”
“這,徐大人也是儘力了。方圓諸縣屬他施粥最勤,但奈何時局敗壞。。。”
“我說的是治安。”
“全都餓着肚子,還有誰管的了治安?”
“縣裏真沒糧?”李乘舟此時並不在馬上,貼着臉問道;
“據我所知,不過八千石。”
“那到底是有,你家徐大人自稱父母,然為何不用之於民?”
“這如何能成?”張自若翻了白眼道:“縣中每兩日施粥便是二十石糧食,且縣中除卻大人和兩位佐貳官還有典史等數十,又有衙役近乎三百名額,如此算來,八千石還不能有所變數,只能乞求世道安穩了。”
李乘舟不想這些,道:“大戶沒有?士紳沒有?”
“那自然是有的。”
“為何不征?”李乘舟理所當然。
“崇信士紳亦多有施粥行善,如何還能再次相逼?且大人入崇信不過半載,手中權勢盡在主簿之手………”
“哦?徐大人無力管崇信?”
“朝廷財政困難,崇信已經久不發俸,衙役多被大戶恩養……所以。。”
“原來是這般。徐懷盛原來是個庸才。”李乘舟稍一想,便覺得理所當然,人家吃着大戶的糧食,你朝廷一來人,憑什麼聽你的,白眼狼么?但換個角度來看,你身為一縣之尊,這些問題不都是應該你想法子解決么?
“李兄,白身何能論官?徐大人初來乍到,總該徐徐圖之才是。”
“呵呵。”李乘舟沒有反駁,只是盯着張自若說道:“我突然有個法子,可能讓徐懷盛掌權,又能讓大戶吐出糧食,且還能安定百姓,自若可願聽。”
“哦?”
“民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