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年後,2000年春天……
三年前公社搞大規模種煙葉,當年就沒有收成,第二年計劃就破產了,被徵收去用於種煙葉的幾十畝地荒了一年,今年還將荒着。
老百姓不忍心看着土地荒下去,在村裏有些地位的原土地所有權人自己犁了地堆了肥,準備下種。膽子大的一些人家也跟着犁了地堆了肥,準備下種。
趙龍生剛下炕沒多久,走路一瘸一拐,出去搞副業是不可能的,他想着就在家將就着種地吧。
看着別人家都收拾好了被大喇叭徵收去的地,馬上就能下種了,趙龍生也想種回去,就去找他爹商量。
趙龍生他爹陳水平是個黨員,不識字,當過民兵排長,人民公社時期全家負責磨粉,從小死了母親,父親又好賭,身為獨子的陳水平幼年過的很苦,所以性格也就有些軟弱。
趙龍生性子剛烈,不想像他爹一樣隨他奶奶原配婆家姓陳,結婚後自作主張改了趙姓。
殘疾后的趙龍生性子不再像以前那麼剛烈。這天早上端着碗去找他爹商量種回那幾畝被徵收的地的事兒。
趙龍生一邊扒拉碗裏的小米飯一邊試探的跟他爹說:“大,好幾戶都收拾好被村裡徵收去的地了,咱也收拾收拾種吧?”
陳水平抬起頭看着扒拉飯的圪僚兒子硬生硬氣的說:“人家種人家的,大隊沒說讓種,咱家不種。”
趙龍生想,要是大隊說能種就可以種了唄,於是抬起頭對他大說:“那咱去大隊問問?”
“要去你去,我不去。”沒有大隊通知,陳水平不敢擅自去種,也不敢挑頭去問,讓趙龍生看着辦。
眼看快到播種的時節,再不抓緊今年就種不成了,趙龍生迅速吃完飯準備去大隊問問情況。
趙龍生也不是只有這三畝被大喇叭徵收去的三畝地,他家還有另外四畝地,但是他家有五口人,目前只有種地這一條生計。
橫水村除了一條貫穿全村的又窄又坑窪的柏油路,其它大小路都是土路,有極少路段是用石頭堆起來的。
土路上,每年夏天雨水都會把去年新墊的土沖刷掉,再向下侵蝕幾寸舊土,到來年再墊土的時候就成了能一不小心崴腳的樣子。
從趙龍生家到村委會,需要先下個短而陡的土坡,然後經過一段大概一百米、看起來較為平坦的土路,再經過一段大概一百米、用亂石鋪的、踩上去硌腳的石頭路,再下一個長而陡的土坡,到了柏油路上,繼續走三四百米,途徑一座橋,就到了設在小學的村委會。
這段路,剛下炕的趙龍生,穿着老婆秦香蓮做的布鞋,搖搖晃晃、踉踉蹌蹌走了二十多分鐘。
村小學有東、西、北三排單層青磚瓦房。坐北朝南的一排房是校舍,一、二、三年級每個年級一個班,各佔三間房,還有一個兩間的套間是校長辦公室。
坐東朝西的一排房有四間,一個兩間的套房算是家屬房,一個老師住着;另兩間是儲物用的。
坐西朝東的一排房有八間,其中有三間是學校的器材室,另五間是村委會辦公室,大喇叭里傳出的聲音就來自靠最右邊第二個辦公室里,趙龍生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這間辦公室。
趙龍生是跟女兒一塊兒來的,八歲的女兒在上二年級。不過他的女兒趙世靈不知道他的圪僚父親來這裏幹什麼,小姑娘只是小手緊緊抓住媽媽縫的單肩小書包,一路上低着頭,盡量避開路人不知是看爸爸還是看自己的異樣眼光。
正是春忙的時候,農村的幹部本來上班也沒個準點兒,學生娃上課有一會兒了,又等了一會兒,趙龍生要找的人終於露面。
趙龍生並沒有因為久等而有半點惱怒,像一般農民一樣,他很明白自己是來求人辦事的,知道自己的腰該彎多少度——在他即便站直了也有角度的基礎上,他奉承着走上前近乎苦笑着跟大隊領導打招呼:
“來了?吃了沒?”
“嗯,吃了。”支書郭文革耷拉着臉支吾了一聲,蹭着趙龍生邁進辦公室。
趙龍生沒來得及躲閃,被郭文革撞到了牆上。
趙龍生只能當領導不小心,跟着進了辦公室。
郭文革淡定的走到辦公桌旁,迅速抄起一張透着藍墨水的稿紙,坐下后將紙壓進一本稿紙下,隨便整理着辦公桌上的物品。他把桌子上凌亂的東西,從左邊放到右邊,從右邊放到左邊,漫不經心的擺弄,桌子上只能是依然凌亂;因為他的這些動作根本不是在整理東西,而只是為了表現自己對門口站着的這個人的厭棄。
不管領導如何臉色難看,趙龍生畢竟是來求人辦事兒的,他恭敬的、試探的、緩緩的開口道:“我來是有點事兒想麻煩你了。”
“什麼事兒?”郭支書瞪眼看着趙龍生,又瞥向剛才壓紙的地方。
“我見有人收拾了前年大隊徵收去中煙的地,都準備下種呀,想問問我家的地能不能種?”趙龍生拿出一根大光煙遞給郭支書,並迅速划拉着火柴幫他點上。
郭支書就着火點着煙,吸一口吐出去,趁着煙繚繞在兩人中間,暫時擋住了吃人嘴短的不好意思,對方看不清他臉色的突變的時候,氣勢洶洶地說:“你見誰家收拾地了?誰跟你說那些地能種了?大隊說過嗎?”
這種場面對於趙龍生這個沒有見過這種世面的小農民來說,真是可怕極了;就連那根沒來得及熄滅的火柴也嚇得要趕緊滅掉,它想到最快的辦法就是猛得一下燒到趙龍生的手,讓他立即把它弄滅。
趙龍生被火柴頭燙的回過半個神來,他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形,不知該怎麼來化解這樣的難堪。倒不是說他自己難堪,他這兩年抹去了不少腰強力勝時的硬脾氣,同時學了不少看人臉色和低人一等的軟脾氣,他只是怕領導因為自己生氣了,從而不同意他種地。
正當此時,開木材廠的李慶國進來了。
不是恭敬,為了緩解當下的氣氛,趙龍生趕緊把剛才打算陪郭支書但沒點成的那根煙遞給李慶國。
李慶國接過煙,要來趙龍生手上的火柴自己點上。
李慶國廢了兩根火柴都沒划拉着,笑着問趙龍生:“這火柴是不是返潮了?”
趙龍生笑着說:“不能吧,剛買的新的,小賣鋪才拆了一包。”
李慶國又拿出一根,輕輕擦了一下就着了。
郭支書似乎氣消了,臉色好了很多,對趙龍生說:“你家的地種不成了,回去吧。”
趙龍生很詫異,臉上瞬間充了血,但只是提了提嗓門:“怎麼就種不成呢?別人不都已經……”
“我說種不成就種不成了。”
“怎麼就種不成呢?那可是我家合同地,簽了合同的……”
“你家的合同作廢了,不管用了,種不成了,你想去哪兒告就去哪兒告吧,就這。”
就這???趙龍生可從來沒想着要告誰,他甚至覺得剛才聽到的話是郭文革個人的氣話,不是以一名村支書身份說的話。
無論趙龍生怎麼想,就這了,他家的合同地就這了,他家不能種了。
就這就這吧,趙龍生又能怎樣呢?
趙龍生聽到郭支書這番話,臉上的血氣退了,轉身出了大隊辦公室。
趙龍生剛走,郭文革拿出剛才壓在稿紙下的那張紙,跟李慶國商量着什麼事兒。
趙龍生垂着頭回到家,圪蹴在家門口吧嗒吧嗒的抽旱煙,跟老婆秦香蓮怒氣沖沖的講述剛才在大隊發生的事情。
年幼的大兒子趙世明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守着鍋台吃着小米飯,聽着父親怒氣沖沖的講述,和母親無可奈何的嘆息。
兩年後,趙世明上小學了。
趙龍生連續三年到大隊反應他家合同地的問題,雖然換了一個支書,但是他得到的是同樣的結果——地不是他家的了,合同已作廢。
兒子趙世明在學校學了孫中山先生提出的“平均地權”的歷史知識,此時他特別能理解為什麼要平均地權。
小趙世明有一個大大的理想,他在紙條上寫下“長大后,我也要做平均地權的事兒……”,然後將紙條和幾樣對他來說是寶貝的東西一塊兒裝進奶奶吃完葯的藥罐子裏,深深地埋進土裏,他將在日後做成這件事後再把這個罐子挖出來。